五年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奪太子建秦女生子軫,及平王卒,較竟立為後,是為昭王。吳王僚因楚喪,使二公子將兵往襲楚。楚發兵絕吳兵之後,不得歸。吳國內空,而公子光乃令專諸襲刺吳王僚而自立,是為吳王闔廬。闔廬既立,得志,乃召伍員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
──史記.伍子胥列傳第六
※※※
月光下,山溪旁的小屋,透出熊熊紅光。
鏘!鏘!鏘!鏘!
我舉著鐵鎚,一下接著一下,鎚著我手上的這塊頑鐵,直到它逐漸成形,兩旁剛直銳利的是劍刃,中央如水紋柔滑的是劍紋,而劍鋒,這象徵著劍靈魂的劍鋒,也逐漸在鐵片的尖端,一點一滴的凝聚出來。
一把劍,正在誕生。
只是,突然,我停下了動作,皺眉。
「來者,何人?」
「好聽力。」屋外,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我從遠處聽到打鐵聲,原本不以為意,沒想到越聽越是著迷,這聲音雄壯且勻實,如崩天巨鼓,如空谷清雷,讓我忍不住尋聲而來。」
「哼。」
「閣下可是那位名動京師的鑄劍師?」男子推門而入,一副書生模樣,一雙歷練老成的眼神,在黑夜射出勃勃英氣。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我冷笑。「你到此荒山野地尋我,又有何目的?」
「我來求劍。」
「求什麼劍?」我搖頭。「看閣下模樣和氣度,不是王家之後,就是一方之霸,肯定身懷絕世武功,如此之人,為何要求一把鄉下匹夫的劍?」
「那把劍,不是給我的,是給這人的。」書生往旁橫移一步,月光下,站著一名男子。看見這男子,我倒是訝異了。
這男子的相貌平凡,身材中等,眼神在月光下略顯溫柔,一副普通獵戶打扮,不像書生身懷武功。
但,令我訝異的是,他的存在。
我的耳朵,能聽出書生的靠近,就算書生輕功高絕,我也能憑著多年鍛劍的直覺,捕捉到每人散發的劍息。
是的,每人都像是劍,只是長短銳利與殺氣不同而已。
只是,為何我從頭到尾,都沒發現這人?
「請為這人鑄劍。」書生比著身後的男人。
「為何而鑄?」
「為了,蒼生。」
「哈。」我笑了。
「請問鑄劍師,為何而笑?」書生逼近我一步,我可以感覺到他正在凝聚身體的內力,高手,他是高手。
只是,高手,又如何?
沒人能逼我鑄劍。
「我笑,你要用劍殺人?」我說,「這種人不配談蒼生。」
「是嗎?如果我說出,我要殺的人是誰……」
「我已經知道了。」我看了書生一眼。「而且,我也知道你是誰,對吧?伍子胥。」
伍子胥。
「啊?」書生臉色巨變,只是瞬間又恢復了平靜。
「別問我怎麼猜到的,伍家被楚王所滅,所以你要聯合公子光暗殺吳王僚,奪取吳國軍權,發兵楚國,報你家仇,是嗎?」
伍子胥冷冷的笑,「厲害,鑄劍師雖隱身荒山,難得卻懂天下事啊。」
「我不懂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我搖頭。「我只懂劍,只是人們總是拿劍去幹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於是我就知道了。」
「哼。」伍子胥表情微變。「狗屁倒灶?鑄劍師,一句話,你替不替他鑄劍?事成之後,榮華富貴,天下奇鐵,我家公子光都可以賞給你。」
「我鑄劍,向來不為榮華富貴。」我不顧伍子胥在旁嘮嘮叨叨,走到這沉默男人的面前。
看著他。
用力的看著他。
「為何,看我?」平凡男人被我看得是侷促不安。
「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伍子胥在一旁答話。「專諸。」
「我沒問你,伍子胥。」我眼睛仍看著,這名叫做專諸的平凡男人。「專諸,你知道吳王僚,被喻為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嗎?」
伍子胥又搶著講話。「我們當然知道,所以才需要你鑄奇劍,據說你曾打造──」
「住口!」我氣提丹田,喝住了伍子胥。「我在問專諸。」
專諸看著我,許久,終於開口了。
「我知道。」
「你雙親尚在嗎?」我問。
「父親早已仙去,母親於上月過世。」
「你有妻有子嗎?」我問。
「有。」
「你孩子幾歲,足以照顧你妻子嗎?」
「過了今年,孩子已經十八。」專諸說到這,輕輕吸了一口氣。「我想,他可以照顧我妻子了。」
「是嗎?」我退了一步,轉頭看向伍子胥,比出了三根指頭,「三個月。」
「三個月?」伍子胥一愣。
「我留他在這三個月。」我走到了火爐前,注視火光迷離。「然後,我替他鑄劍。」
「太好了。」伍子胥一笑,長揖到地。「我替公子光,以及吳國所有飽受吳王僚惡政之苦的蒼生,感謝你。」
「哼,」我鼻子重重噴出一口氣。「專諸,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請說。」
「你相信什麼狗屁蒼生嗎?」
這剎那,我在專諸眼中,這個剛毅少話的男人眼中,找到一抹笑意。
「我不信。」專諸注視著我,老實說,我喜歡他眼中的笑。「可是我相信義氣,對公子光將我娘視為生母的義氣。」
「那,我沒問題了。」我轉過身,背對著眾人。「這三個月,你必須留在我身邊,才能替你鑄出最好的劍。」
「是。」專諸說,「那我該做什麼呢?」
「明天開始,」我淡淡的說,「我們烤魚吧。」
※※※
吳王僚這人,我曾經見過兩次面,一次是他來找我,另一次則是我去找他。兩次的目的都是一樣。
都是,為了劍。
第一次他來找我,那時他尚未登基為吳王,北方強敵楚國步步進逼,吳國邊疆告急,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吳王僚身為皇族後裔,他星夜來找我。
當時的我,仍住在吳國大都之內,我親手經營的劍莊,因為打造出不少好兵器,在兵器界正逐漸嶄露頭角。
「你要求劍?」我不解。「吳國有的是皇家鑄劍師,何必來找我普通百姓?」
「我有個合理的原因,皇家鑄劍師,只能打造平凡兵器。」吳王僚劍眉鳳眼,儀態瀟灑。
「我看過你鑄的劍,你的劍韌而輕,鋒利而不傷自身,你不僅懂得鑄劍,更懂得武功。」
「過獎了。」
「也因為如此。」吳王僚嘆氣。「要解這次楚國逼近的兵災,也只能靠你了。」
「我只不過一介鑄劍師,有何能耐解決兩國相爭?」
「不。」吳王僚靠近我,動作神祕,手一揮,吳國侍衛扛著某物進來。
那物體,被一層軟布包裹著,我卻直覺地感到呼吸沉重。
裡面的東西,難道是……
「吳國荒山中,曾有人見到夜空一片通紅,紅光墜地後,發現此一奇物……」吳王僚在我耳邊輕語。「我們稱之為,隕鐵。」
「隕鐵……」我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摸,要知道,鑄劍師遇見奇鐵,就如同良師遇見美徒,那種悸動與興奮,難以言明。
「我要請你熔鑄這塊鐵。」吳王僚注視著我。「然後煉出一批劍。」
「嗯,然後?」
吳王僚笑。「我們會靠著這批劍,殺敗楚國大軍,解救吳國蒼生。」
我看著吳王僚的笑容,忽然,那種多年身處劍爐,以劍識人的直覺又來了。
吳王僚也是一柄劍,但此劍太過鋒利,一旦讓他揮舞起來,恐怕會殺傷太多人。
「若此鐵真被我煉成,我有個條件。」我說。
「要酬勞,很合理。」吳王僚說,「要官要財,應有盡有。」
「我不要酬勞,」我說,「殺敗楚國大軍之後,這批劍,千萬不能朝向自己人,不能沾有半滴吳國人的血。」
「不沾半滴吳國人的血?」
「正是。」
「合理。」吳王眼神閃爍,笑了。「所以我答應你。」
「很好。」我的眼神離開了吳王僚的臉,沒有去深思吳王僚那狡猾的笑容,我只是興奮地看著那塊隕鐵。「那我來試試看,能否打造出一批能逼退楚國的神兵奇器吧!」
隕鐵,隔著布,散發濃濃的氣息。
那是不屬於現代任何一種銅器,能發出的凜冽氣息。
我感到悸動,因為我知道,這塊隕鐵,也許可以讓我成為天下第一鑄劍師。
※※※
山中,小溪旁。
「鑄劍師父,魚夠了嗎?」專諸提著手上滿滿的魚籠,看著坐在一旁的我。
我從自己的沉思中驚醒。
「不夠。」我搖頭。
「兩人食,已經足夠。」專諸不解。
「不夠。」我搖頭。「繼續捕。」
專諸沒有說什麼,聳肩,繼續蹲下身來捕魚。
這些魚,並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練的,而且練的不是切魚,而是劍。
一種專破吳王僚硬功的劍法。
然後,我又繼續沉入了自己的回憶中。
※※※
當年,我用盡了師父教我的鑄劍手法,配上一套武學,終於將這塊頑鐵煉化。
然後我將這隕鐵摻入普通劍材內,打造出九十八把劍。
這九十八把劍更創造出一支專屬吳王僚的前鋒軍,他們用此劍,遇鬼弒鬼,逢佛殺佛,行刺了不少楚國的重要人物。
之後夾著這股如魔鬼般的殺人氣勢,帶領氣息奄奄的吳國大破了楚國大軍,更讓上萬楚軍英魂,被埋葬在戰場之中。
只是,我實現了我的諾言,可是,吳王僚卻沒有。
他大挫楚軍後,聲勢大振,竟不顧吳國王子繼位的排行,強行奪取王位,並與另外一位繼承者公子光的父親進行激戰。
可悲的是,這九十八把劍,無論是對外敵,或是對內朝,都發揮了極可怕的功效。
吳王僚奪權成功。
吳國一夜變天。
那晚下著傾盆大雨,我懷著滿腔的悲憤,來到了吳國王宮,用我的劍柄,狠狠擊打著宮門,要吳王僚給我一個交代。
可是,當門突然開啟。
迎接我的,卻是一雙手掌。
一雙內力雄渾,能震碎大樹的雙掌。
我的劍,倉皇舉起,砍向雙掌。
可是,這雙掌卻比我的劍還要強韌,彈彎的竟然是劍。
然後,雙掌結結實實地,印在我的胸口。
「眾侍衛別出手。」雙掌的主人,聲音很熟。「這人是我的,是我吳王僚的。」
「你……」我感到胸膛血脈逆流,這掌好重。
這吳王僚,好強,好強的硬功。
「我吳王僚,練的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硬功,而你是百年來難得的鑄劍師。」吳王僚笑聲刺耳。「你死在我手下,合理,合理。」
「混……混蛋。」我掙扎的要爬起。
「我的武學已經練到極致,就算是那九十八把劍也傷不了我。」吳王僚雙手再度凝聚內力,周圍的雨水一碰他的雙掌,蒸氣裊裊。「所以天下間,我怕的人只有你,因為只有你可能將那九十八把劍重鑄,重鑄成足以殺我的兵刃,而我一死天下大亂,蒼生又受苦。」
「哼。」我起身,雨落在我身上,我覺得好溼好冷,也好絕望。
我不是早就看破吳王僚的為人嗎?為什麼我還傻傻的立下誓約?
為什麼?
因為貪嗎?
我貪的是天下第一鑄劍師的名號,我貪的是一塊能打造出奇兵的隕鐵。
我貪的,忘記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所以,為了蒼生,我殺你。」吳王僚低吼,雙手往前撲來。「實在合理啊。」
他雙掌帶出的蒸氣,在大雨中劃出兩道軌跡,直擊向我的胸口。
碎裂,我聽到自己的肋骨碎裂。
可是,同時間,我把自己的劍拋了出去。
砸向吳王僚的雙眼。
就在吳王僚驚呼的同時,我逃走了。
在大雨中,我像條戰敗的狗,逃走了。
※※※
山中,溪邊。
「回家了。」我看了看天邊的夕陽,對專諸說。
「嗯。」專諸沒多說,提著滿溢出來的魚籠,慢慢的跟在我後面。
「我們等一下要烤魚。」
「好。」
「然後要練切魚。」我說。
「好。」
「練切魚,是因為吳王僚愛吃魚。」我說,「只有這樣,你才能靠近他。」
「好。」
「還有,」我說,「我會打一把劍。」
「好。」
「劍的材料是,」我看著天邊的夕陽,那片美麗燦爛的殷紅,那顏色和當時我第一次見到奇鐵,好像好像。「當年,我藏下的最後一塊隕鐵。」
※※※
「你會用劍嗎?」我問。
那晚,我和專諸殺了一條魚,以鐵板夾住,在烤爐上翻烤。
火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可以燒滅一個村莊,可以鍛鍊出一把殺人之劍,還可以烤魚。
「用過。」專諸木訥的表情,在火光下陰影明滅。
「那使幾招來瞧瞧。」我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柴,扔到他的手上,他單手抓住。
「獻醜。」專諸右手握劍,身體微沉,捏了一個劍訣。
我光看這劍訣,就知道專諸是塊煉鐵材料。
而且,還是一塊沒煉過,璞玉般的隕鐵。
只是,隕鐵沒煉,實在跟廢鐵沒兩樣。
「你這樣叫做用過劍?哼。」我冷笑,「你說你為什麼用劍?」
「保護……」專諸說了一半,住口不說,我注意到他瞧上自己胸口的一隻刺繡平安符。
「保護誰?」
「我妻。」專諸說,「山中多猛獸,我為了保護她,日以繼夜的練習砍劈,才能保護她的安全。」
「你妻……」我彷彿找到了專諸眼中溫柔的來源,但隨即我又換回冷酷的嘴臉。「可笑可笑,原來你的劍只打過野獸?」
「是。」
「那就準備痛吧!」我順手撿起一根木柴,如閃電般刺了出去。
專諸劍訣已成,右手木棍一抖,畫了一大圓,試圖格開我的攻擊。
「動作太大。」我手上的木棍,急速後收,等到專諸的木棍揮舞過後,我的木棍再度挺進。
這短短的一退一進,眨眼的時間差,我的木棍,已經鑽入了專諸的懷裡。
專諸胸口要害,已經在我的棍尖之下。
「如果這是劍,你已經死了。」我說。
「嗯。」
「要知道,吳王僚那身硬功,比我更強。」我搖頭。「而且,他手下的那些劍客,也都不是弱者。」
「嗯。」
「這樣,你要還去殺吳王僚?」
「是。」專諸遲疑了一下,仍點頭。「大丈夫,不過一死而已。」
「好吧。」我起身,沉默了半晌。「你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
「喔?」
「畢竟,殺人之劍和敗人之劍是不一樣的。」我嘆氣。「你現在開始要練的是殺人之劍。」
「嗯。」
「既然要練殺人之劍,那就從殺魚開始吧。」
「殺魚?」
「殺魚要剝鱗,用的是橫削劍法,要剖腹,需要凝住劍尖,要勾腸,是迴劍法,要讓火候透入則要在魚體上切上幾刀,端的是手腕快劍的運用。」我說。「等你殺一條魚,可以殺得分毫不差,一刀以內殺得出一條好魚,你就可以……」
「殺得一手好人?」
「正是。」我苦笑。
※※※
我相信,專諸這三個月殺的魚,比他一輩子都還多。
舉凡河裡抓得到的魚,全都送進了他的手下,變成了一片一片香氣撲鼻的烤魚。
而這三個月,我則開始思考,如何鑄劍。
專諸要用什麼劍?
這劍,是不能有第二次機會的,是兵器譜上最令人忌諱的一種,絕兵。
這樣的劍,不但要瞞過吳王僚固若金湯的侍衛群,更要在一劍之內,破去吳王僚一身傲視春秋(註)亂世的硬功。
註:「春秋戰國」是後世史家為研究這兩段時期的歷史,對東周這段歷史時期的再次劃分,歷史上並不存在春秋、戰國這樣的朝代。「春秋」時期源於孔子修訂《春秋》而得名。「戰國」一名則取自於西漢劉向所編注的《戰國策》。本文使用「春秋」、「戰國」等詞彙主要是為氣氛需要。
因為下一瞬,吳國侍衛群起拔劍,專諸肯定會變成一團肉泥。
劍,只有一次機會。
人,也只有一次機會。
「鑄這樣的劍,很頭疼。」我看著火爐,看著手上最後一塊殘存的隕鐵。「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就是屍骨無存,這心情,怎麼搞得和暗戀很久的鄰村姑娘表白一樣啊。」
※※※
這三個月的期間,伍子胥和公子光總共來了三次。
第一次他們來,他們只看到專諸在反覆的切魚,烤魚,烤完一條又一條,養肥了附近山中的貓狗。
伍子胥見狀既驚且怒,反而是公子光拖了一張板凳,表情專注,看著專諸手上的烤魚。
當公子光吃了一口魚,他閉上眼睛半晌,忽然站起,來到我面前。「這魚烤得真好。」
「嗯。」我淡淡的看了專諸一眼,「還差得遠,你們等一個月後再來吧。」
「謝鑄劍師父。」公子光沒再說什麼,對我深深一鞠躬,就拉著困惑的伍子胥離開了河邊小屋。「謝謝。」
等到他們走遠,我嘆氣。
「鑄劍師父,」專諸問。「何事嘆氣?」
「我嘆氣。是因為這公子光果然是個人物!」
「是的。」專諸點頭。「若非有他,家母不會有個富足晚年可過,但是,師父又何必嘆氣?」
「我嘆氣,」我苦笑,深深的苦笑。「因為當年的吳王僚,我也認為是一個人物啊。」
※※※
公子光第二次來,是一個月後,還帶來了一個消息。
「一個月後,我將邀請吳王僚到我府上作客。」公子光一坐下,俊挺的五官,露出無比凝重。
「所以,」我撥弄著火。「你打算那時候動手?」
「這是唯一的機會。」伍子胥在一旁說,「吳王僚生性多疑,這次礙於禮數,他不得不來,不然他藏身於深宮大院中,要殺他比登天還難。」
「嗯。」我看了專諸一眼,他殺魚的動作同樣流利,但我注意到,他剁去魚頭的動作,比以往重了幾分。
甚至有一刀,稍微偏了半分。
雖然是不懼死的勇者,還是有事情放不下嗎?
「鑄劍師父,關於這次暗殺,你有什麼想法嗎?」伍子胥注視著我。「我相信,以你與吳王僚過去的恩怨,不會完全沒有準備吧。」
我沒有說話,只是走到了火爐前,夾起專諸剛烤好的魚。
「要殺吳王僚。」我把魚肉放進了自己的嘴裡,細細品嚐其中美味。「魚要好吃。」
「喔。」伍子胥和公子光何等聰明,對望一眼,「我們沒料錯,你要讓專諸的烤魚,成為這次筵席最美味的暗殺嗎?」
「嗯。」
「可是,武器呢?」公子光皺眉,「吳王僚根本不容許有人拿武器接近他的身邊啊。」
「接下來,你們就甭操心了。」我又夾了一塊魚肉。「因為,我會打造一把絕兵。」
絕兵,不但可以隱匿於魚體之內,而且一出手,就穿斷敵人和自己性命的武器。
其劍名,正是魚腸。
※※※
魚腸交給專諸的時候,我察覺到他臉上難掩的訝異,與失望。
因為,從外觀看來,他手上的那把魚腸劍,根本是塊小鐵片。
「鑄劍師父,這就是魚腸劍?」專諸詫異。「是我要暗殺吳王僚的武器?」
「是。」
「我以為,它會……更利一點。」專諸苦笑,「它看起來沒有任何的刃面啊。」
「殺人的劍,不需要利刃。」我看著專諸,「這道理,你不懂嗎?」
專諸搖頭。
「這道理你不懂,但是公子光懂。」
「啊?」
「所以公子光找到你,你就是公子光手上那把殺人之劍,你是沒有鋒的刃,沒有驚世駭俗的武學,你很平凡,甚至平凡到讓人無法察覺你的存在。」
「嗯。」專諸思考了一會,點頭。
「這樣的人,才能接近吳王僚。」
「嗯。」專諸又思考了半晌。「可是一把無刃之劍,又要如何攻破天下第一的硬功?」
「只有一個字。」我看著專諸手上的劍。
「什麼字?」
「絕。」
「絕?」專諸表情更困惑了。
我沒有即刻回答專諸,只是淡然一笑,說起了自己的故事,「二十歲前,我煉的劍每把都是鋒芒畢露,整把劍從頭到尾都是鋒利的刃,這樣的劍殺傷力強,可是卻會傷及用劍者本身,更糟的是,稍有破損就會折斷。」
「是。」專諸也不與我搶話,就這樣靜靜的傾聽。
「二十歲後,我方懂得劍體不可全部鋒利,一把劍中必須留有一塊殘缺之處,也是這處,方可避免劍易折的缺點,原來不完美才是長存之道。」
「嗯。」
「三十歲之後,我了解原來劍要強韌,無論劍鋒或劍刃只是外部,真正重要的是劍體中央的那條劍紋,劍紋的走向,可以決定劍的力道,掌握劍紋,就算鈍劍亦可殺人,從此我的劍,成為殺人利器。」
「嗯。」
「四十歲的劍,也是我遇到吳王僚之後的劍,之前的劍要殺普通人也許可以,但是要殺高手卻是差了一步。」我伸手拿起了魚腸,「我反覆思考著,那下一步是什麼?」
「是什麼?」
「藏鋒。」
「藏鋒?」
「一把要殺高手的劍,要不具劍形,要讓高手無從掌握劍鋒的位置。」我說,「劍並非無鋒,只是藏了起來,躲過高手的眼與手,就能將他殺於劍下。」
「所以魚腸是把藏鋒的劍?」
「不盡然。」我搖頭。
「咦?」專諸困惑。
「這是無鋒之劍,絕之劍。」我說。
「不懂。」專諸又搖頭了。
「藏鋒乃是殺高手的劍,而吳王僚又怎麼會是普通高手?」我說,「要殺他,得比藏鋒更高段,便是絕。」
「可是,既然無鋒,要怎麼殺人?」
「無鋒並非無鋒,既稱劍,何處不可為鋒?」
「啊?何處不可為鋒?」專諸一愣。
「但要到絕的境界,並非凡鐵可得,所以需用上隕鐵,而要殺吳王僚,也只有具備隕鐵資質的人。」我看著專諸,「所以公子光,找上了你。」
「嗯。」
「我只說,你具備成為隕鐵的資質,並不是說你已經是絕。」我把魚腸交給專諸。「現在的你和這把劍一樣,都還不夠,你還有東西沒放下,對吧?」
「我……」專諸一愣,那原本憨厚的表情,閃過一絲難掩的掙扎。
有了牽掛,就有痕跡,就是有鋒,這樣的劍,殺不了吳王僚的。
「不過,」我笑了。「沒人規定一定要殺吳王僚啊,有點牽掛才是人,別太自責。」
「我……」專諸低頭,他目光的焦點,是胸口那隻刺繡的護身符。
該是他妻子在臨行前為他所繡的吧。
「回家吧。」我把魚腸劍從他手上取回,順手放在桌上。「殺人,並不是一件開心的事,不是嗎?」
而那夜,我們沒有再說話。
專諸,似乎認真的思考著我剛所說的每一句話。
殺人,並不是一件開心的事,不是嗎?
※※※
距離三個月的期限,越來越近,專諸多次拿起魚腸劍,揮舞幾下之後,又頹然放下。甚至他拿魚腸劍來剖魚殺魚,也都不甚順手。
我知道,那晚的談話對他起了影響,抑或說,我點出了他內心的最後一個疙瘩。
要殺吳王僚,不僅要藏鋒,更要夠絕。
做不到斷絕一切的人,又何來必死決心殺人。
專諸,你是個溫柔的人,不該是個殺手。
這幾天,公子光和伍子胥又來看了專諸一次,這次,他們也察覺到了情況不對。
專諸沒有殺氣。
就像是一位臨上戰場的英雄,忽然失去了橫掃千軍的氣勢。
「專諸怎麼了?」伍子胥問我。
我聳肩。
而一旁的公子光卻沒說話,從頭到尾都鎖著眉頭,沒說話如此沉默的公子光,卻在剎那之間,陰惻惻的笑了。
這笑,竟給了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吳王僚。
公子光,他要做什麼?
要做什麼?
不過,當我明白的時候,卻已經是整個暗殺筵席後的第二天了。
※※※
那天,專諸還是出發了。
在公子光和伍子胥兩人的護送下,專諸帶著魚腸劍,還有失去殺氣的意志,前去這場筵席。
臨走前,我拍了拍專諸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語。
「如果你自覺殺不了吳王僚,那就別勉強。」我說。「反正你的魚烤得這麼好,就當請他吃頓好魚吧。」
我轉頭,看見公子光和伍子胥兩人的表情。
凝重間,卻多了一份自信。
難道,他們認為,他們有辦法在最後一刻,激起專諸的殺氣,讓他斷絕一切,進入絕嗎?我皺眉。
深深的皺眉。
※※※
我沒有親眼目睹專諸完成任務的過程。
暗殺結果,是從情緒沸騰的吳國百姓口中知道的。
街頭巷尾百姓們歡呼,奔跑,慶祝著吳王僚暴虐黷武政權的結束。
而他們口中共同的英雄,就是沉默少話,英勇而死的男子,專諸。
他們更將這段暗殺說得是活靈活現。
專諸化成烤魚師父,將魚端上了桌,走過如人牆般的高大侍衛,專諸神色泰然,沒展現半點驚惶。
然後,他一彎身,將手上那盤烤魚,擺到了吳王僚的面前。
烤魚之香,滋味之美,也是一絕。
經過侍衛試毒之後,吳王僚忍不住拿起筷子,插入了魚肉之中。
肥美多汁的魚體內,卻抵住了一項奇異的硬物。
「這是什麼?」吳王僚一愣。
「這是魚腸。」專諸依然沉靜。
「何來這麼硬的魚腸?」
「因為,」專諸的手在這秒鐘,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插入魚肉之中,將近百日的剖魚,他的雙手已經遠超過一般的利刃。「這魚腸,是要殺你的。」
眾侍衛驚駭,紛紛拔劍。
吳王僚卻穩坐大椅,不怒反笑,「你要殺我?就憑你?天下已經沒有兵器可以傷我。」
直到魚腸全部從魚體中露出,吳王僚的表情卻稍微變了。
死亡的氣息,混著撲鼻魚香,瞬間在吳王僚鼻中凝聚。
百姓對此一細節感到不解,自恃神功無敵的吳王僚,為何在這剎那臉色驟變,有人猜,魚腸劍必定是一把極度鋒利,跟日月爭輝的寶劍,有人猜,專諸肯定有練過什麼武學招式,吳王僚知道這是自己神功的剋星。
更有人猜,這魚腸劍的鑄劍師,是唯一可破吳王僚真身的隱沒天才。
可是,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魚腸劍,這把來歷不明的劍,已經從專諸的手上射了出去。
劍無鋒,就是何處不可為鋒。
吳王僚怒吼,雙手狠力拍上桌面,將自己的硬功剎那逼到極致,就算傷損真元也不顧,因為吳王僚知道……
此刻,肯定是他生命中,最接近死亡的時刻。
但,這一次,吳王僚不僅接近死亡而已,他是真的擁抱了死亡。
魚腸劍,貫穿了吳王僚的胸口。
極度完美的劍,與極度完美的人,穿破了吳王僚的一身硬功。
吳王僚閉上了眼睛,斷氣前,他看到了手無寸鐵的專諸,在一眨眼內,從一個完整的人,被亂劍剁成了肉醬。
「很絕。」吳王僚摔在地上,血如噴泉般湧出。「好絕的殺手,好絕的劍,好絕的鑄劍師,好絕的……公子光。」
之後的部分,百姓們描述就少了,公子光隱藏在地下室的軍隊一湧而出,制伏了吳王僚的侍衛,然後奪回了吳國政權。
為此,吳國舉國上下歡呼,因為他們終於可以結束長達數十年四處征戰、君主好大喜功的日子,過著平靜的生活了。
※※※
當晚,我得知專諸成功的消息,隨著人潮看著京城的榜上,寫著公子光即位成闔廬的大人群中,一個男人的手,按住了我的背。
我不動聲色,懷中的殺人之劍蓄勢待發。
「鑄劍師父,借一步說話。」那人語氣中,並無任何惡意。
「有事這裡說,」我笑。我可沒傻到要和你在荒郊野外進行殊死戰。「反正這裡人多嘴雜,幾句話沒人會聽到的。」
「專諸要我給你幾句話。」
「喔?」
「吾妻已死,了無生意,故成絕劍。」男人的聲音雖然混在一大片喧鬧的人群中,卻意外的讓我感到一陣心痛。
專諸放不下的,不正是他的妻子嗎?
「為什麼他妻子會死?」
「為蒼生大義,以身殉國。」男人說。「伍子胥是這樣和專諸說的。」
「狗屁蒼生,真他媽的狗屁蒼生。」我閉上眼睛,忽然想起公子光那陰惻的笑,那和吳王僚幾分神似的笑。
你們果然是親戚啊。
到最後,你們還是將專諸逼上了絕,你們何嘗不是鑄劍師,只是我鑄的是劍,而你們鑄的是人。
「最後,專諸還留了另一句話給你。」
「喔?」
「他說,」男人微微一頓,「若能回來,只願替師父再烤一條魚。」
「哈,哈哈哈哈。」
我笑了,眼角含著淚水,大笑起來。
「最後,鑄劍師,這是我自己給你的忠告。」男人握住了我的手。「公子光和伍子胥不會容許一個能殺吳王僚的人留在世上,因為他們無法擔保自己不是下一個吳王僚。」
「嗯。」
「此刻你們吳國雖然正在慶祝即將來臨的和平,但我知道,數年內,公子光必定再發動戰爭。」
「喔?對於吳國,你用『你們』?所以你不是吳國人?你究竟是誰?」
「我,只不過是另外一個求劍者。」
「求劍?你要求什麼劍。」我皺眉。
「我要求一把為天下黎民百姓謀福的劍。」男人的笑,如此霸氣。
「是嗎?」我斜眼看他。
「我乃越國人,姓范名蠡。」男人的笑容中有睿智與野心,「我要求一把濟世之劍。」
「狗屁。」我看著他,這一瞬,我彷彿見到了三個月前那個深夜的晚上,我所見到的伍子胥。
又一個,又一個要把天下搞到天翻地覆的人物來了。
然後,我笑了。
這個春秋戰國,還真他媽的不寂寞啊。
真他媽的不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