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護身劍，是為定越，那蒼生的護身劍呢？
※※※
秋行回來之後，時間轉眼就經過了半年。
這半年內，我不接任何一把劍的邀約，我將所有的委託，都移給了劍僮。
一方面她已經成長到獨當一面，剛好讓她磨練磨練，另一方面，我則需要更長的時間沉思。
因為，關於那隕鐵的劍，所有的工具都已經備齊了。
接下來，只需要最後一個步驟，同時也是最艱難，最容易一步錯全盤錯的關鍵步驟，那就是，鑄劍。
鑄出一把，能符合隕鐵命運的劍。
所以，我需要沉思，沉思如何打造出這柄劍，然後就這樣過去了大半年，看著隕鐵，看著一整組的鑄劍工具，我就這樣沉思了大半年。
※※※
而我的苦思，直到某日，有個男人來邀劍為止，突然有了轉機。
當時，我仍在劍寮後面的房間，而我聽到了有人走進了劍寮的大廳，然後對劍僮說話。「我要鑄一把劍，那種給小孩的護身符，嗯，這小孩是我家的老二囉，是男生啦，剛出生，屬龍，我想鑄一把劍祈福他健康平安。」那男人說話有些囉唆，但洋溢著一種當父親的喜悅。
「你要鑄造的，是護身符嗎？是定越嗎？」劍僮問。
「對對，就是定越。」男人笑聲傳來，「我個人覺得，所謂的好劍，應該是保護而不是殺戮喔。」
「嗯？」
「像是定越就是好劍啊，能保護一個小孩的護身符，叫做定越。」那男人的語調沉穩而緩慢，子字清楚，傳到了房間內我的耳中。「不知道有沒有一種劍，可以保護蒼生，當蒼生的護身符？」
不知道有沒有劍，可以保護蒼生，當蒼生的護身符？
聽到這裡，我身體猛然一顫。
「客人，您究竟在說什麼？」劍僮語氣提高。
「沒有啦。」那客人笑，「我只是突發奇想而已，如果有人能打造出一把專殺昏君，決定未來子孫命運的劍，那就好了，不過那把劍不該是殺人之劍，而是……蒼生的定越！」
「客人！」劍僮聲音提高了，「請不要胡言亂語，還有，您叫什麼名字，等劍好了，我再找人給您送上。」
「我的名字？」那男人聲音帶著一種調皮的笑意，「我的名字在這個時代有些奇怪，我叫萊恩。」
萊恩？坐在內堂的我，忽然笑了，然後我的鎚子慢慢舉了起來。
蒼生的定越嗎？
那就來試試看吧！
※※※
開始，第一下。
然後，第二下。
接著，第三下。
每一下，都浮現一張臉龐，源自過往生命中，曾向我邀劍的那些人。
一下。
那是抱著自己小孩，焦急求著護身符的母親的臉龐，那小孩好像叫做李牧？
一下。
那個抱著斷劍，表情哀戚，深深思念丈夫的女子。
一下。
逃亡了數十年的老人，他舉起手上的劍，露出詫異表情。「你認為，這是我的機會？」
「是，」我堅定的看著他，「而且是你，唯一，的機會。」
一下。
老友徐奕的笑容在火光中出現。
「老友啊。」徐奕緊緊握住我的手，笑得好開懷，笑得好釋懷。「你中計了，中我的計了，你終於要再一次為天下蒼生鑄劍了。」
一下。
那是一個對著火焰垂淚的女子，她正喃喃的重複著一句話。
「所謂的鑄劍師，是從鑄錯一把劍而開始的。」
一下。
這次是兩把一模一樣的劍，正在彼此交鋒，然後兩張長得完全不像，卻有同樣炙熱眼神的男子。
「青蛙。」「阿龍。」兩個男子同時開口了，「下次，不要被我抓到了。」「下次，不要再讓我逃了。」
一下。
涼涼的秋天天空下，我看見了小雪的笑。
他用力擁抱我，「放心，我沒有後悔，為了這件衣服，為了畢生所愛，我沒有後悔。」
一下。
這次，是一個老人，他曾經威震八方，但此刻的表情平穩而慈祥。
他正走在魯國熱鬧的街上，表情溫和，手臂上，挽著另一個老婆婆，他們兩人慢慢的走著，彷彿已經相守了一輩子。
彷彿已經等待了對方，整整一輩子。
一下。
這裡有九十八雙眼睛，這些眼睛都我記得，尤其是他們眼神映在劍上的樣子，曾經如此熱情的眼睛。
「那段歲月真是美好。」九十八雙眼睛都在訴說著同一件事。「那個夜晚，為了拯救吳國，我們被緊急召集，是你替我們打造了九十八劍，所以，我們在等你，我們一直都在等你，鑄劍師。」
我們的鑄劍師。
一下。
這次出現的是一個穿墨色長服的老人，就是他教了我鑄劍，就是他教了我武藝，就是他老用各種手法整我，但卻從不吝惜的指導了我一切。
「兩鍛劍，真是一種令人喜愛，又令人討厭的劍啊，」那老人笑，「不是嗎？笨徒弟。」
一下。
這次是一個男子，他腰間繫著一把形狀奇怪的殘劍，他正在鄉間慢行，然後在一個溪邊浣紗的女子旁邊停了下來。
「妳……」男子的眼神在這一剎那，變得好熱切。「妳，妳叫什麼名字？」
「啊，我是西施，」浣紗的女子起身，好美，好乾淨的容顏，而女子的眼中，竟也迸裂出如同那男子的熱情。「您是？」
「我……」男子臉紅了，「我是范……」
一下。
我再次見到了那女孩，我從吳國逃出來以後，是她找到我，是的，只有她能找到我。
在那個精疲力竭的夜晚，朦朧中，我彷彿看到了她的笑，以及她令我永遠難忘的聲音。
「我想到好辦法了，鑄劍師父，」她笑著說，眼眶含淚。「一個不會害到你，又不會傷害我姊姊的辦法。」
我想到好辦法了……
一下。
這次是一個年輕人，他相貌堂堂，一身大將之氣，更重要的，他也是一個鑄劍天才。
他正在鑄劍，他的爐子冒出我從未看過的藍綠光芒，他找到了什麼材料？要鑄出什麼劍？
然後男子的旁邊站了一個女子，這女子我很熟，因為我從小看她長大，她轉過頭，堅挺的面部線條，讓人同時感受到她不只是美女，更是一個性格堅毅的美女。
而這個美女的肚子微凸，似乎有了身孕。
「這兩把劍，」美女微微一笑，「就叫做甘將，與莫邪吧？」
「不用妳師父的名字嗎？」鑄劍天才轉頭微笑。「自從他死後，妳不是老是念著他嗎？」
「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啊，一點都不喜歡名字被取在劍上。」女孩笑得好甜。「因為他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喔。」
「呵呵，雖然說奇怪，但妳一定很想念他吧？」
「很想念啊。」女子語氣悠長，語氣充滿懷念。「如果師父還在就好了，就好了。」
如果師父還在就好了，就好了啊。
一下。
就是這一下，火光迸裂，而我終於看到了他。
他的出現，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我就怕這次的鑄劍，他不會出現。
他身形瘦長，精悍且強壯，但他擁有我見過，最溫柔的眼神。
他全身溼淋，從河裡面走了出來，手裡提著一串東西，對我笑著。
「師父，這次我抓了不少。」那男子笑得好令我懷念。「我們晚上，有很多……烤魚可以吃了。」
「這次，我們不用想怎麼把劍藏到魚裡面了。」我也笑。「我們專心來吃魚吧，專諸。」
「早該如此啊，師父。」專諸也笑了，「我們早該如此了啦。」
我喜歡他此刻輕鬆自在的笑，遠勝過，他下決心拿下吳王僚性命時的那種堅毅表情。
好好來烤魚吧，我們。
最後，真的是最後一下了。
我的手微微鬆了。
然後，我唯一確信的是，我是笑著，笑著鬆開了我鑄劍的鎚子。
※※※
後來，這把隕鐵的劍也成了傳奇。
成為傳奇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除了劍僮、甘將，以及少數人以外，沒有人看得到劍。
有人說，這把劍該叫做承影。
沒有影子的劍，是刺客劍中之最。
而這把劍中之最，只能殺帝王之最。
這把劍一直沒有派上用場，直到數百年之後，有一個刺客，聽說還是九十八人中荊姓劍客的後代，他將這把透明的劍，藏到了一卷地圖中。
他非拿此劍不可，因為，他要行刺的人，已經統一了大半個中國，已經快要把楚國、吳國、越國、晉國這些國家全都併吞，創造有史以來最巨大的帝國。
這個帝王，不只強悍而已，更重要的是他殘暴而專制。
如果不是承影這種透明的劍，他走不進大廳，因為那裡嚴禁武器，何況是劍。
因為承影是透明的，所以這個姓荊的刺客，才能拿著我鑄的這把劍，走上了巨大但空蕩的殿堂，面對殿堂上那獨一無二的帝王。
他的行刺故事，是刺客列傳的最後一篇章，更是春秋戰國最後的謝幕。
關於這次行刺，有一段話，沒有被史冊記錄下來。
「其實，我早就聽過這把劍。」帝王昂著頭，對著刺客，霸氣的笑。「而我，早就在等這把劍。」
「嗯？」
「曾經有一個鑄劍師，為了蒼生鑄出最完美的刺客之劍，此劍無形無影，故稱承影，只有遇到最尊貴的帝王，此劍才會現蹤。」帝王笑，「這個長達數百年的亂世裡，還有誰能比我更強大？比我更尊貴？所以，我知道，這把劍遲早會在我面前出現。」
「最尊貴的帝王，遇到最強的刺客之劍，那你認命了嗎？」刺客這樣回問帝王。
「我認命嗎？這問題不該問我。」帝王大笑。
「嗯？」
「該問的是，你手上這把劍。」
「史上最強的刺客之劍，也許可以殺我，但我真的該殺嗎？」帝王目光炯炯，「殺了我天下重新回歸大亂，真的對蒼生比較好嗎？真的對天下有好處嗎？」
「……」刺客無法回答這問題。
但，劍卻已經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
※※※
春秋，戰國，這個長達數百年，從未停止征戰，從未讓妻子停止哭泣，從未讓母親停止擔憂子女，從未讓兄弟停止殘殺，的亂世。
結束了。
在大秦元年。
而那個帝王，也在史冊上留下了大大的名字，叫做秦始皇。
那把劍，理應刺中秦始皇的頭顱，但它卻在瞬間歪斜，刺中了一根柱子上，當劍完全沒入柱子，微微顫動的劍柄上，一個男子的聲音迴盪著。
「有沒有一種劍，是為了保護蒼生而鑄，是蒼生的定越？」
所以這一刻，承影做出了選擇，它要結束。
結束這個長達百年，讓妻子悲傷，讓母親擔憂，讓兄弟殺戮，讓許多人流眼淚的亂世。
我早就說過，它不是殺人劍，它是定越，它是保護蒼生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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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最後的尾聲。
土，不斷被挖著，挖著。
然後，當全部的土都被挖開，由下往上看去時，露出了一大片燦藍色的天空。
劍，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
「出土了！出土了！」那聲音興奮到幾乎用嘶吼的，「快通知雷博士，快通知小黃，找到這兩把劍了。」
被找到了？
「找到傳說中最神奇的雙劍了。」那聲音幾乎等於尖叫，「甘將和莫邪，出土了啊！」
甘將與莫邪雙劍的傳說，即將登場。
劍的傳說，從古至今，從未結束。
也許，那是另外一個故事，就取名為《雙劍傳說》吧。
※※※
二○一二年九月二十四日鑄劍師，初稿完成。
如果寫作的歷程中真有所謂的夙願？我很幸運的是，我完成了其中一個。
《鑄劍師》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