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月圓,南方山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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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我和劍僮歷經百里長行,歷經隕鐵九十八劍驚險暗殺,終於到了軍鬼范蠡之處,並且參與了這場不見血,只鬥智鬥巧的「神鬼交鋒」,只是當比試到了第三場,正當范蠡終於突破了自身極限,設計出驚人鬼謀之際……
門外,劍鳴大作,因為那個人親臨了。
縱橫戰場數十餘年,未嘗一敗,讓吳國登上南方霸主之位的男人,親臨了。
軍神,孫武。
就要與范蠡和鑄劍師們,直接面對面了。
※※※
門推開,一個老人出現。
個子不算高,相貌不算英挺,走在市集裡頭,會讓人以為是賣雞或賣菜的一個老人,出現在門外。
外貌極度平凡,但只要看到他的眼神,是的,就是他的眼神。
這些平凡庸俗的印象,瞬間都會被他宛如地獄熊熊燃燒,足以吞噬天地的狂浪眼神給吞噬。
而在孫武身後,一個高䠷英挺,宛如一把銳利劍的年輕男子,也跟著現身。
甘將?
果然是他,能用水箭和水衣與我抗衡的傢伙,果然是這個潛力無窮,又充滿野心和欲望的小子。
「孫武?」范蠡從鑄劍的炕上跳下,語氣努力保持著輕鬆。「久仰大名啊,孫武!」
「你就是范蠡?」孫武側著頭,端詳著范蠡。
「我是。」范蠡雖然始終是一副囂張的模樣,但唯獨碰到孫武,口氣卻變謙卑而尊敬,像是小老弟遇到了老前輩。
「兵法和創意都過關了,那來試試武藝吧!」孫武臉上皺紋移動,露出一個宛如頑童的笑,然後孫武的劍,拔出來了。
他出劍了。
這一秒鐘,我的眼睛大睜。
因為再也沒有比直接看見劍客使劍,更能感受到劍的魅力,更能感受到這名劍客的個性,尤其是,當這名劍客是軍神的時候。
但,這把劍太令我訝異了。
這把劍,不殘,無論是材質、形狀,甚至是設計的每個角落,都訴說著一件事,一件讓我訝異的事。
這劍,很平凡。
就像是一個即將遠行的人,想買劍防身,但身上銀兩沒帶夠,於是隨意在山邊小店裡面,買了一把便宜的劍。
劍很便宜,所以除了劍的形態以外,其餘全部都很平凡,甚至有點粗製濫造。
但這樣的劍,竟然會是軍神的劍?這樣的劍,竟然會是縱橫南方數十年未嘗一敗的孫武的劍?
「這真的是他的劍?」這一剎那,我腦海閃過這樣的念頭,而我旁邊,則響起一個聲音,那是甘將的聲音。
「鑄劍師父,那真的是他的劍,」甘將注視著孫武的劍,「而且這把劍跟了他數十年,南征,北討,擊殺上百猛將,奪下上百城池,締造驚人功業,這,的確就是軍神的劍。」
「此劍老舊且粗糙,如何耐住如此多的戰役而不折?」
「鑄劍師父,」甘將看著我,聳了聳肩,然後搖頭。「我也不懂,真的不懂。」
「是嗎?」一股擔心情緒,從內心油然而生,因為老劍的對手可不是普通的角色,它是殘劍。
那是我特別為了范蠡設計,專門折斷天下百兵的……殘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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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劍其實並不殘,殘劍的劍刃上面,被我設計了許多大小不一的凹槽,每個凹槽都存在一種奇妙的角度,無論敵方的劍來自什麼方向,都會剛好卡進一個專屬的槽。
當對方的劍陷入了殘劍的槽,這時候,范蠡只要將手上的殘劍輕輕一轉,崩的一聲,對方的劍,就斷了。
當然,這必須配上范蠡驚人的眼力與武藝,才能透過殘劍的凹槽,瞬間捕捉到對方疾穿而來的劍。
然後,再透過范蠡多年苦練的手臂力量,扭動手上的劍,但只要這些要件湊齊了,任你是哪來的神兵,只要是刀劍,都不會是殘劍的對手。
當年越國山谷,那個持短劍,一人誅殺百名將士的男人,明明已經到了人劍合一的境界,最後還是沒能從殘劍下活著走過,可見殘劍與范蠡的合作威力之強。
坦白說,當初我替范蠡設計這柄劍時,靈感是來自他的笑容。
此人的笑,充滿渲染力,那是一種他笑了,你也會跟著笑的一種古怪魅力。
但若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明亮的笑容中,藏著一股讓人膽寒的黑暗,那是一種擅長詭計,佈滿鬼謀,讓人一踩下去,就全面崩潰的惡意。
表面光明善良的笑容下,竟是冰冷與惡意,一如范蠡的兵法。
處處充滿陷阱,步步都是詭雷,也讓他獲得了軍鬼的稱號。
這樣處處都是詭計的人,正好配上處處都是陷阱的劍,也就是殘劍。
要打造這柄殘劍,著著實實耗去了我一整年的時間,因為劍上充滿了各種凹槽,會大大減弱劍本身的強度,但一柄脆弱的劍,又如何能折斷敵人的劍?
所以這柄劍用上了最堅固的材料,但這樣的材料往往帶了另外一個缺陷,那就是重量。不過這個問題,卻被范蠡給克服了。
苦練,苦練,再苦練,范蠡不只克服了重量,更將這柄殘劍練得是舉重若輕,隨心所欲,也讓他戰場上軍鬼的傳說,往上推了一層樓。
然後,這柄傳說中的殘劍,終於將對上戰場上另外一個傳說。
軍神。
拿著平凡不堪老劍的軍神,孫武。
※※※
孫武很強。
不只是兵法而已,而是他真的很強。
因為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孫武的老劍,竟然還沒被殘劍給折斷。
老劍並未隱藏任何祕密,未折斷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殘劍縱然兇悍,但就是抓不住老劍。
范蠡的劍,施展了一次又一次驚人而精采的攻防,試圖要捕捉這柄蒼老虛弱的老劍,但卻一劍也捉不到,是的,一劍也捉不到。
而且不但沒抓到老劍,范蠡身上,更隨著時間,新的傷口不斷遞增。
「孫武很厲害。」甘將雙手負在後面,「能為此人鑄造兵器,是鑄劍師畢生的榮耀。」
「嗯。」我看了甘將一眼,「你甘家的根基不是在秦國嗎?怎麼會來這裡?」
「我來挖角。」
「喔?」
「秦王雄才大略,想要得盡天下英雄,於是我來找孫武。」甘將一笑,「也許是天運,我留在這裡的時間,剛好碰到范蠡送來了那把水中劍。」
「喔。」
「鑄劍師父,我必須說,那水中劍鑄得真好啊。」甘將閉上眼,彷彿在享受著一杯美酒在舌尖的餘韻。「那絲毫不滯怠的劍脊弧線,自然能順水而舞,這樣的兵器一入了水,肯定會成為所有敵兵的惡夢。」
「你的水中箭也不錯啊。」
「呵呵,那是受到你劍的影響,逼出了我的潛力,」甘將笑著說。「當時孫武聽了我的建議,用了水中箭,而之後……我又看到了火殼劍,我簡直要瘋掉,真是太厲害了!」
「嗯,你的水劍衣也不錯。」我點頭。
「我知道,這幾次下來,你的作品將我不斷逼出了潛力,讓我不斷突破自己。」甘將說到這,「更讓我明白,原來劍不只是劍,更不是劍,我像是徒弟般,受到師父的教導……」
「你這樣說,我可不敢當。」我看著甘將,心裡暗暗嘆氣,這男子的天分高得嚇人啊,只靠這樣的隔空交手,就可以吸取設計對方劍的養分而成長,只盼他將來能走正路,別辜負了他一身驚人的鑄劍天分。
「不過,有件事我不明白了。」
「嗯?」
「那第三把劍,嗯,那劍床,還有那劍鈴……」
「劍床與劍鈴怎麼?」這時,劍僮忍不住湊了上來,畢竟這兩把劍,實則出自她手。
「實在不像師父您的作品。」甘將搔了搔頭,滿臉困惑。「但說不像,又沒有那麼不像,感覺是同樣出自一個天分極高的人之手,而且具備您的風格,但又說不上,似乎又不像您的作品。」
「喔。」我看了劍僮一眼,她秀臉上滿是得意,看樣子是因為那句「天分極高」,打中了她的心吧!
「我不懂,您為何會有這樣的改變?」甘將又抓了抓頭髮。
「很簡單。」我慢慢的說著,「因為第三次的劍,並不是我鑄的。」
「啊?」甘將眼睛大睜,「但這兩劍鑄劍師的才華洋溢,除了你和我,還有人可以鑄出這樣的劍?」
「鑄這兩劍的人,就在我的旁邊。」我淡淡一笑,眼睛看向了劍僮。
「是妳?」甘將看向了劍僮,而劍僮的臉,頓時紅透了。
兩個人,目光交會,然後同時撇開。
而我看著他們兩個,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兩人,將來的緣分可能不只如此,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後,他們肯定還會交手,肯定會用鑄劍工藝,繼續糾纏數十年,甚至更久,更久……
兩個天才鑄劍師,誕生在同一個年代,甚至是年紀相近,實在太過稀奇了,肯定背負了某個重大無比的天命,或是打造出一對名流千古的劍吧!
不過,就在甘將和劍僮兩人沉默之際,一個低沉的交擊聲,將我們直接拉回了現實。
交擊聲?所以劍與劍,交擊了?
專門毀滅所有武器的殘劍,與最不堪一擊的老劍,兩劍交擊了?
是否代表著,勝負就要分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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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劍很老,一如孫武的年紀,他打造了吳國的傳奇,讓吳國從一個南方的蠻荒之邦,屢敗南方第一大國楚國,創造了南方傳奇。
而老劍之所以不敗,絕對不是因為劍很強,而是它充滿了智慧。
殘劍不斷施展各種陷阱,各種誘敵的詭計,但就是騙不到老劍,老劍在殘劍之中穿梭,一次又一次在范蠡身上造成創傷。
只是范蠡也是一個高明的兵法家,事事預留餘地,一個詭計後面層層疊疊還有數十個詭計,所以孫武的老劍雖然佔盡了優勢,但卻始終取不下范蠡的性命。
「年輕人,你的劍,就像是你的兵法。」孫武沉穩的說,「大膽,勇猛,詭計重重。」
「老先生,你的劍,也像你的兵法。」范蠡用手臂擦去臉上的血,又是那個看似光明其實黑暗的笑。「深思熟慮,算無遺策,完美無缺。」
「我們比了超過四百劍了吧?」劍影中,孫武保持著冷靜。「你身上的血,也快耗盡你的體力了吧?」
「事實上,共四百零四劍,我佈下四百零四種不同陷阱,但卻一個都沒有騙到你,反而換了我身上三十餘個傷口,孫武,你厲害,你真的厲害!」范蠡笑,「不過,我不認為世界上有完美的兵法。」
「嗯。」
「世界上不存在完美這東西,」范蠡笑,這次的笑容真誠,但卻也充滿了霸氣。「而我追求的是缺陷。」
「我要用我最擅長的缺陷,讓你完美的兵法,」范蠡眼睛放出奇異光芒,放聲狂吼,「全面崩潰。」
說完,殘劍出,化作一道鋒利絕倫的光,直插向孫武。
而一旁觀戰的我,則微微一愣,因為殘劍雖強,但卻以誘敵為主,如今范蠡選擇了主動攻擊,是險招。
但,更險的招數,還在後面。
當孫武再次展現完美兵法,老劍迴旋,驚險避開了殘劍的猛攻,范蠡竟然手一鬆。
殘劍陡然射出。
這一射,夾著猛烈氣勁,化成一股猛烈的銀色火焰,直奔向了孫武。
「兵器都不要了,生死一搏嗎?」孫武保持著冷靜,手腕一轉,老劍撞上了殘劍。
錚!雙兵交鋒,也就是這聲金屬撞擊聲,吸引了我和甘將等人的注意。
只見殘劍化成一條冷光,直射向孫武,而孫武表情不變,只是運起巧勁,以老劍的劍脊輕輕撥了殘劍一下,殘劍偏轉,就這樣擦過了孫武的耳畔。
殘劍一過,接下來,就輪到孫武的反擊了。
而且這次他的對象,已經沒有劍了,范蠡,已經沒有殘劍了。
「好個孫武,好一個完美兵法!」范蠡雙手已空,只是眼睜睜的看著孫武手上老劍,化成一條雲間蒼龍,帶著輕盈的蜿蜒,竄向自己的胸口。
所有人都驚呼,都以為這場神與鬼的血戰勝負已定,都以為鬼終究敵不過神之際……
除了我。
是的,除了我。
我用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輕輕的說了。
「沒想到,你膽子這麼大,范蠡。」我吸了一口氣。「你的陷阱一層接著一層,但沒想到你最後一個陷阱,竟然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啊。
※※※
老劍,折了。
折了,老劍。
折在范蠡的雙手中,當雙手五指被劍扎得滿是鮮血,范蠡放聲嘶吼,雙手用力,老劍竟然應聲斷裂。
老劍折碎,讓始終冷靜的孫武微微一愣,而這比眨眼更短的時間,更給了范蠡唯一一個反擊的機會。
滿身是血的他,猛力揮拳,朝著孫武臉揮了過去。
孫武臉微微側開,拳頭擦過,一條血痕隨即在孫武臉上湧現。
「中了。」范蠡大笑。「我……」
只是范蠡的這聲我,還沒說完,兩股冷風,就這樣從門外急速吹來,速度之快,驚世駭俗,而這兩股冷風,其實是兩把劍,一快一慢的兩把驚世之劍!
然後,這兩把劍,一快一慢的雙劍,就這樣抵住了范蠡的脖子。
不用說,這兩把劍當然是九十八劍中的曹姓與荊姓劍客,更是九十八劍中最具殺傷力的二人。
只是他們驚人的武學完全沒有派上用場,因為范蠡揮了這拳之後,就已經氣力耗盡,只見他仰頭一倒,就此昏迷。
范蠡倒下,現場頓時回復了靜默,而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看向了孫武。
這個老人,這個曾經在戰場上創下無數傳說的老人,用手掌一抹臉上的血痕,看著自己的掌心內殷紅的血跡,他嘴角慢慢的,慢慢的揚了起來。
「我曾許下心願。」孫武語氣低沉,「誰能破我老劍,誰就能接掌這春秋戰國的戰爭大權,也就是我該退休之時了。」
「孫將軍!」聽到孫武這樣說,快慢雙劍同聲開口,但孫武卻手一揮,阻止了快慢雙劍的說話。
「老夫縱橫戰場數十載,天文地理人心,事事算無遺策,但這一次,倒是漏算了啊。」孫武看著手上的血,「數十年前,曾經有一個百夫長,也讓老夫感到內心激動,只可惜,他終究還是逃了,也許已經死了。」
眾人依舊無聲,看著孫武,因為全部的人都感受得到,孫武身上散發的,一股沉靜與肅敬的氣氛。
「如今這個姓范的小子,又更高明了,被我重傷至此,仍用自己的身體做陷阱,捕獲了我的老劍,如果我的老劍再年輕十歲,斷掉的就不是我的劍,而是他的十根指頭了,這小子,到底說他太敢賭博?還是太傻呢?」孫武說到這,臉上的笑容仍不斷的往外泛開。「未來,這傢伙也許會想出更可怕的戰術來滅亡吳國吧!」
「女色,嗯,應該是女色戰術,呵呵,嗯,不過,這些都不關我的事了。」孫武說到這,閉上眼,完全的笑開了。「真的,都不關我的事了。」
這些,真的都不關我的事了。
這句話一出,所有人同時震動,而荊姓劍客和曹姓劍客更同時跪下。
「孫將軍……」
「你們兩柄劍,將來好好傳給子嗣。」孫武看著兩人。「這兩柄劍能將快與慢兩種速度,發揮到極致,是難得的寶物。」
「孫將軍……」這兩名劍客語氣低沉,表情哀戚,他們已然明白,孫將軍退意已絕。
當老劍折斷之時,就是孫將軍退役之時,這把老劍,的確也累了,若是十年前,范蠡的險招破不了孫武的老劍,但十年後的今天,老劍,的確累了。
一如,孫武的心情,累了。
只見,他彎下身子,一片片撿起老劍的殘骸,然後小心翼翼的用布包起。
「這柄老劍,你們說它平凡,說它破舊,其實都對,」孫武眼神移向了遠方,「你們可知道,我為何要用這把老劍?」
「為什麼?」聽到孫武這樣說,我和甘將同時聚精會神,因為孫武的老劍,的確是現場所有鑄劍師內心最大的謎團。
「呵呵,這祕密我從沒和人說過,就在今天和大家說了吧,我雖然被人稱為軍神,但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可是怕得不得了,尤其看到我的夥伴的頭顱被斬斷,鮮血噴滿了我全身,我逃了。」
「逃了?」眾人面面相覷。「你當了逃兵?」
原來孫武當過逃兵?而且,孫武為什麼要說這些事?是因為他退意已決,所以要說出自己的故事了嗎?
「是啊,我趁著夜晚,逃了。」孫武說到這,露出像小孩般調皮的笑。「沒想到,我也會逃兵吧?我逃到了一個深山的村莊裡,裡面有一個年輕女子收留了我。」
「我在村莊中躲了一個月,與此女子相愛,甚至歡好,也因為這女子的鼓舞,讓我回到了戰場,在臨行前,女子急忙出門,然後不知道去哪買了一把劍給我。」孫武笑,淡淡的笑,這樣的笑容裡面,沒有看到軍神的霸氣,戰場的滄桑,只有好濃的溫柔。
「於是我就帶了這把劍,回到了戰場,一戰接著一戰,我未曾換劍,轉眼間,數十個年頭過去,劍沒斷,但我回到村莊時,那村莊卻已經不見,而我再也找不到那女孩了。」
「啊?」眾人感受到孫武的落寞,同時垂下了眼神。
倒是我,突然想到了什麼,蹲下身子,撿起了老劍一塊碎片,從碎片來看,這老劍不只老,鑄工也很稚嫩,材質用得也相當普通,但卻洋溢著一股奇異的感覺,一股熱情,難道,這是初劍?
第一鎚下得粗糙,收鎚也凌亂,但卻充滿了一股無法言喻的熱情,是第一次鑄劍的人,因為受到感動,拚命打造出來的劍。
這樣的劍,有個名字,叫做初劍。
這樣一柄初劍爛劍,竟能陪孫武走過數十個年頭,可見……他是多麼多麼珍惜這把劍,多麼珍惜那個月的點點滴滴。
只是,這把初劍……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
而我耳中,是孫武的故事,仍繼續著。
「怎麼找都找不到喔,後來有人說,那村莊被一支逃竄的軍隊佔據,裡面的村民都被殺光,更有人說,村莊因為大水而無法住人,於是全村搬離,你們知道,這個亂世,這個該死的亂世,真的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孫武閉上了眼,「而我只能不斷的找尋,然後在找尋的過程中,我好像得到了什麼軍神的屁稱號,然後越來越多挑戰者,我不介意,直到,這柄水中劍出現……」
「嗯。」
「這個范蠡的兵法與我完全相反,但又相似得可怕,只是我走正軌,他行偏鋒,未來的世道越來越亂,也許該是他的天下了,而我真的該退休了。」
「孫將軍……」曹姓劍客與荊姓劍客低頭。
「我要走了,快慢二劍啊,你們別為難這些人,」孫武慢慢脫下了一身軍服,正正方方的摺好,露出了他老人消瘦的身軀,「這次,我終於可以安心的,認真的找那個女孩了,你們知道嗎?我走的那個晚上,那女孩送我劍的那個晚上,女孩說,等我回來,有一個祕密要和我說……」
「嗯?」
「好幾十年了啊,」孫武閉上了眼,深深閉上了眼,「那個祕密到底是什麼呢?到底是什麼呢?」
那祕密是什麼呢?孫武生命最痛苦巨大的遺憾,竟源自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個月,如今,他真的要踏上了最後的旅程,要去尋找這一切的答案。
他,要退休了。
軍神要走了。
只是,就在他轉身離去之際,突然,我喊住了他。
「請等等,孫武。」我開口。「子時,月圓,南方山巔。」
※※※
子時,月圓,南方山巔。
「子時,月圓,南方山巔,」我摸著老劍碎片,一股奇妙的感覺,湧上了心頭,順口說了這句話。
「啊?」孫武一震,「啊,你,你怎麼知道?」
「此劍很老,鑄工完全不純熟,簡直就亂打一通,但卻隱約可見一股強韌熱情被鑄入劍中,因為當時的鑄劍師,不,當時那個小孩不到十歲,連鑄劍師都稱不上,但他聽了那女子邀劍的故事,鼓起勇氣,替那女子打了一柄劍。」我摸著老劍,「這是初劍,每個鑄劍師受到感動與激勵時,所打造出的第一把劍,就叫初劍。」
「初劍……」孫武目光炯炯,「難道當時,您就在那村莊……」
「人生際遇,不過就是巧合兩字啊。」我笑了,「那女子對那小孩說著,她的深情,與她的恐懼,深情是因為愛上一個陌生男子,而恐懼則是害怕那男子即將踏上戰場,但她知道這是亂世的宿命,男子若不踏上戰場,就必須終生逃亡,所以她想要送一把劍給那男子,只是……當時太過匆忙,劍寮的鑄劍師不在,於是深受感動的那小孩,替她打造了這把劍。」
「嗯,深情,與,恐懼嗎?」孫武閉上眼,數十年前的景象,仍歷歷在目啊。
遠行前的那個晚上,月光下那女孩的表情,就是這樣深情,也這樣對未來充滿了恐懼。
「嗯。」然後,我伸出了手指,往北方比去,「而那個村莊,是不是被屠村?是不是舉村遷移?是不是從此消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女子,在北方。」
「在北方?」孫武眼神熱烈起來。
「對,在魯國。」我笑,「因緣際會,不過巧合兩字,那女孩,十年前的確在魯國,你或許可以從那裡找起!」
「嗯!」孫武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對我深深一鞠躬,毫不遲疑的轉身就走。
「喂,孫將軍。」我再次喊了一聲。
「嗯?」
「你不問我那個祕密是什麼嗎?」我看著孫武,看著他的臉,彷彿回到了二十出頭歲般的期待。
「不用。」孫武頭也不回,推門而走。
「不用?」
「等我找到她,我再……」孫武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期待,「自己問她。」
等我找到她,我再自己問她。
因為,我知道,我一定會找到她,我一定能找到她的。
※※※
接下來,就是後話了。
這場神與鬼的對決,這樣悄然落幕,現場所有的人都是善於保密之輩,於是消息無人傳出,只知道,從那天之後,再也沒有人聽說過軍神的消息。
有人說他去南方深山隱居,有人說他投靠了秦國,將一身驚人兵法傳授給了秦國,但只有我們知道,他去了魯國,也許在魯國就找到了那個女孩,也許沒有,他會從魯國找到新的線索,然後繼續尋找下去。
我相信他會找到,不只是因為他是孫武,而是他是一個等了那女孩等了數十年的孫武。
數十年的等待,數十年的癡情,早已超越了兵法的範疇。
而范蠡醒後,知道孫武離開,有些悵然,他一直說著,「真是的,真是的,我沒有贏啊,如果真的在戰場上,我的兵馬早就死光了,頂多就是傷了他一些兵而已,他幹嘛就這樣退走?他是怕被我打敗吧?可惡,這樣鬼就不算贏過了神啊!」
雖然范蠡一直唸著,但我從他揮舞殘劍的聲音聽起來,猜到他其實很滿足。
因為他與軍神狠狠地戰了一場,而且,他還傷到了軍神,這樣就夠了。
未來,也許范蠡會像孫武所說,找一個美女誘惑吳王,然後顛覆整個吳國,但我想,孫武看不到了,或者說,他也不在意了。
我們一行人,離開吳國的時候,沒有被九十八劍騷擾,也許是因為曹姓劍客和荊姓劍客沿路護送的關係,那一快一慢的劍氣,始終圍繞著我們,而且是不帶殺氣的圍繞著我們。
而甘將,則一路陪我們走出吳國,雖然我覺得他早就可以告辭離開,畢竟回秦國的路與我們的路完全不順,但他還是堅持要陪我們一起走。
他說,他很崇拜我的鑄劍手法,希望能夠多學學。
但我壓根就覺得這根本就是一個屁。
他的目的,是劍僮才對。
但我沒有多加干涉,因為我一直覺得,甘將是一個道地的天才,但,也許是因為身處於鑄劍名家甘家的關係,從小他的武器就被應用在戰場上,所以他手段太狠,太不擇手段,若以劍來說,他會是一把鋒利絕倫但是太容易傷人的劍。
而劍僮呢?聰明而固執的她,也是一個鑄劍天才,但太過溫柔的她,往往會太過顧及求劍者的心情,而影響了她對劍的判斷,她如果是一把劍,會是一把絕世好劍,但卻不願意開鋒,只因不想傷人。
如果太過鋒利的甘將,配上了不願意鋒利的劍僮,也許,這兩人當真能創造出一個超乎想像的鑄劍傳說,也不一定啊!
所以,我雖然討厭甘將不斷湊近劍僮的樣子,但我決定不加干涉,至少,我察覺到……劍僮並不會討厭這樣的甘將。
之後,也就是這趟秋行的最後一件事,那是劍僮在離開吳國國境前,問我的最後一件事。
「師父,我一直在想,孫武將軍的女孩,她臨行前要和孫武講的祕密是什麼?」劍僮歪著頭,這些日子,她變漂亮了。
小小的動作中,越來越多的細膩的女人味。
「妳為什麼問我?」
「因為女孩最後一個晚上,是向你邀劍,我猜,你會知道祕密的答案。」劍僮看著我。
「是的,我知道。」
「那是什麼?」
「女人的好奇心真是太強烈了。」我淡淡的笑了,「其實這祕密也沒有什麼……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
「名字?」
我閉上了眼,回想起那個月光下,空氣中充滿了哀傷、期待,與勇氣的晚上,然後,我開口了。
「她說,離別的晚上,和她第一次遇到孫武的晚上一樣,月光都很迷人。」我慢慢的說著,「所以她打算替她和孫武的孩子取一個月字旁的名,叫做臏。」
「臏……」劍僮先是一愣,隨即雙手搗住了嘴巴,「所以,那女孩懷孕了?」
「是。」
「孫臏,孫臏。」劍僮慢慢的唸著這兩個字,像是在品嚐數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那種深情與哀傷的氣味。「臏字解開,是月下突如其來的賓客,講的就是孫武吧?」
「嗯。」
「孫臏,」劍僮忽然睜大眼睛,「師父,這小孩會不會也是一個軍事天才?」
「呵呵,我怎麼知道?」我看了劍僮一眼,「這又是女人的預感嗎?」
「是啊。」劍僮笑。「這次肯定就是女人的預感啊。」
是不是女人的預感我不知道,但我唯一確信的是,當孫武找到了那女孩,重認了自己的小孩,那一定會是一幕很溫馨的畫面。
一定會是一幕,很溫馨的畫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