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切在心上的一刀

進入大四後,很多身邊的同學都已經未雨綢繆地規劃著工作的事情,阮阮的男朋友趙世永學校給了兩個月的實習時間,在他的爭取下,他的實習地點定在了離G市不遠的S市。這樣一來,常年飽受異地相思之苦的兩人頓時接近了不少。那段時間,每兩個週末,阮阮都會坐上4個多小時的城際列車前往S市探望她的世永,風雨不改。有時為了爭取更多的相距時間,她會在週五的下午出發,不得不翹上幾節課,於是現在就輪到鄭微為她搪塞應付,有一次,以陰險著稱的《污水工程》教授忽然以隨堂測試的方法來檢查出勤人數,為了不讓阮阮晚節不保,鄭微不得不爆發她的小宇宙,咬牙一個人在規定時間內填完了兩份試卷,事後她雖然握著酸痛的手腕叫苦不迭,不過為了幫阮阮,也就覺得值得了。她經常跟朱小北一起調侃阮阮,原來之前阮阮做了三年的好學生,並非她真的就那麼聽話,不過是當時不具備犯罪條件罷了,現在好了,一旦條件具備了,她比誰都瘋狂。一個月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零花錢全部捐給了祖國的交通事業,因此,她們都依樣畫葫蘆地把G市到S市的T×××次列車稱作「阮阮的火車」。

有一兩次趙世永也跟著阮阮來到她們學校,第一次在朱小北的極力煽動下,還在學校附近請了全宿舍的女孩吃了頓晚飯。那是她們幾個第一次見到「小永永」的廬山真面目,竟然是那樣白皙而清秀的一個男生,打招呼的時候站在阮阮的身後靦腆地笑,露出一對深深的酒窩和左邊的一顆虎牙,明明是相當的年紀,漂亮的阮阮在他面前便猶如姐姐一般。吃飯時,不動筷子的時候他的手就會在桌下緊緊地拖住阮阮的手,惹得旁邊的鄭微「嘿嘿」地笑,趁沒人注意便貼著阮阮的耳朵說,「阮阮,你真惡趣味。」

黎維娟提議,機會難得,要求趙世永敬「六大天後」每人一杯啤酒,朱小北熱烈附和,平時宿舍裡有男朋友的幾個,何綠芽的那一位早已畢業,又是個地道的老實人,捉弄起來也沒什麼意思,陳孝正那個脾氣,誰敢有事沒事地調侃他,好不容易遇上了趙世永這樣「鮮嫩又可愛」的,她們哪肯放過。趙世永酒量是有一點,但是六杯啤酒下肚也夠受的,在眾女狼的起哄下,又不便拒絕,不由面露難色,最後還是阮阮提議,她跟世永兩人平分,每人三杯,為消除姐妹們的不忿之情,願意當著她們的面交杯喝下去,一時場面沸騰到極點,鄭微和朱小北笑著猛敲碗碟,阮阮大大方方,一飲而盡,倒是趙世永有些羞澀地紅了臉。

值得一提的是,大四開學不久,阮阮每個星期都會接到花店工作人員送來的一束滿天星,從花上和花店人員那裡沒有得到送花者的半點信息。起初阮阮以為是趙世永給她的驚喜和小浪漫,後來才得知世永並不知情。

她並非沒有收到過別的男孩送來的花,無非是玫瑰、百合,一次兩次之後,送花人都會浮出水面,畢竟花只是個媒介,傳遞著送花人的心意,只要有心意,就必有所圖,只是這一次,花每週定期送至,可是神秘的送花人始終沒有露面,就連卡片都沒有一張。

滿天星通常用於點綴,常是玫瑰、百合的配飾,阮阮她們都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單純一大束的滿天星。美麗談不上,但是用淡紫色的彩紙包裹著,倒也別緻。鄭微還特意為此去翻書查找了「滿天星」的花語,答案各種各樣,都不著邊際,阮阮起初也挺驚訝的,後來索性找了個簡單的玻璃花瓶,每週把一束新鮮的滿天星放在床前的桌子上,也成一道風景,用她的話說,不管送花人是誰,這花本身也是值得好好對待的。

鄭微也偶爾在陳孝正面前說起這事,語氣中不乏羨慕。在一起那麼久,陳孝正別說是花,就連一根草都沒有送給她,當然,她並不是真的就有多喜歡那些終究會枯萎的植物。相比之下,阿正的木頭小龍她更覺得有意思,可是哪個年輕的女孩子不是這樣,愛做浪漫的夢,總盼望著心儀的男孩在她面前親手奉上嬌艷的象徵愛情的花朵。她的心事從來就藏不住,這麼明顯的暗示陳孝正焉能不知,不過他總是但笑不語。

鄭微也有所察覺,阿正最近總是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著,話越來越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儘管他克制得很好,但是眉宇間一閃而過的煩躁還是瞞不了她,她也問過,他總說沒什麼。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想說的事情,縱使問上一千遍也不會有答案。

鄭微其實也感到由衷的挫敗和無力,不知道是不是太害怕失去,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揣測他心中所想,可很多時候,他明明就在她的面前,但她就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許正因為她愛他,所以愛情更讓她看不清。

陳孝正就像她小時候最最喜歡的那個洋娃娃,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連哭帶鬧地從表姐那強討過來,夜夜抱著它入睡,可是她從沒有一刻放心過,即使緊緊擁在懷裡,總害怕一覺醒來就會失去。

即使她是無所不能的小飛龍,可是他就是她的天,縱使騰雲駕霧,她也到不了天的盡頭。

那一天傍晚,鄭微約了陳孝正一起去看書,走到禮堂前,遠遠就看到他——還有他身邊站著的曾毓。自從她跟阿正在一起以後,曾毓便漸漸地收斂了對他的心思,聰明而識趣地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鄭微很久都沒有看到他們兩人單獨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她向前走了幾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努力地讓自己的笑容甜美一些,他們不過是路遇,都是同學,正常的交往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那天她戴著隱形眼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曾毓有異於往常的激動,她面朝陳孝正,兩人之間隔著近一米的距離,一向嫻靜的曾毓彷彿在激烈地朝眼前的人表達著什麼,表情惱怒而憤概,她伸出手朝陳孝正比畫了一下,然後徑直地指向了禮堂的對面,那個方向正對著學校正在施工中的多媒體大樓,除了一大堆建築材料和幾個工人,別無特殊之處。有異於曾毓的激動,陳孝正異常地平靜,那是鄭微熟悉的神情,越是對待陌生疏遠的人,他就越平靜而禮貌,並且表現出極度的耐心,實質卻是純粹的漠然。

過了一會,也許曾毓也對自己單方面的情緒起伏感到無謂,她嘗試著把手放到陳孝正的肩頭,嘴裡依舊在說著什麼,陳孝正淡淡地回答了幾個字,肩膀卻不落痕跡地避開她的手。他轉身的時候,視線不經意對上身後的鄭微,於是露出了個笑容,草草跟曾毓說了幾句,就朝鄭微走來。

阮阮不在身邊,鄭微也不知道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正確的做法是怎麼樣,也許她應該視而不見,一笑了之,然而當阿正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還是問了一句,「你跟曾毓在幹嗎?」

陳孝正看了她一眼,用手敲了敲下巴,「我猜猜,玉面小飛龍吃醋了?」

「我才不會呢,懶得管你們!」她忽然就生氣了,聲音也大了起來,撇開他就往前走。

他好像在身後笑了一聲,還是跟了上來,牽住她的手,「傻瓜,我跟她畢業試驗是在一組的,現在是準備階段,有些問題的看法她跟我意見不一樣,爭辯了幾句罷了。別苦著臉,本來就不怎麼樣,生氣就更醜了。」

這還是頭一會他肯向她解釋,鄭微雖表情不滿依舊,但心裡卻有一絲絲的甜,她指著他的鼻子說,「我不管,以後五十歲以下的雌性動物都給我保持三米以上的安全距離!」

他笑著點頭,「閣下還有什麼吩咐?」

她也不客氣,「還有,今年的五一跟我去婺源!」

「婺源?去婺源幹嗎?」他訝然。

鄭微極其認真地說:「我一定要去,婺源這個地方對我有很特別的意義,阿正,你陪我去好嗎?」

他猶豫了。

她又開始使出無敵纏功,「好不好,好不好,去嘛去嘛,我一直夢想著跟我喜歡的人到婺源去,我要帶你去看我見證了我媽媽愛情的老槐樹,我也要讓它見證我的愛情。這是我的夢想,順道還可以去我家,好不好,去嘛……路費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他低頭想了好一會,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有淺淺的笑容,「好吧。不過路費不用你的,我幫外面的公司做那些模型還存有一筆錢,來回和中途的費用都不是問題。」

他在她雀躍的笑聲中再次補充了一句,「五一我們去婺源。」

她很少見他的表情如此鄭重,那鄭重之中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決絕,讓她幾乎誤以為,他經歷了剛才猶豫之後艱難的掙扎,給予她的不是去婺源的決定,而是不容反悔的一輩子的承諾。

大四上學期期末,G市的應屆畢業生人才交流會就在G大的球場舉辦。第一天,鄭微和陳孝正也擠進了那人山人海的會場,兩人直奔中建的招聘地點而去,這才發現中建招聘展位前的隊伍已經排成了若干個S形。鄭微拉著陳孝正站在隊伍的末端,掂著腳尖試圖張望著隊伍前沿的情況,實在等得不耐,她左躥右躥地強行擠到前面打聽了一輪,回來的時候心都灰了大半,前面的招聘啟事上早已註明了僅招男生,根本不收女生的簡歷。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性別歧視,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女人會懷孕、會生小孩、容易分心、以家庭為重、幹不了重活,又不能吃苦,以建築為主業的中建拒招女生也在情理之中。

「怎麼辦呀,我還指望著跟你一塊進中建的呢,居然連個機會都不給。」鄭微哭喪著臉說。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要不你到別的地方轉轉,說不定更有收穫,我們也不一定非要在同一個公司不可吧。」陳孝正安慰她。

她卻不死心,跟在陳孝正的屁股後面隨著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不招女生就不招吧,我跟著你去看看也好。」

好不容易輪到他們的時候,鄭微已經站得兩腿酸麻,不過看得出,招聘人員簡單翻了翻陳孝正的簡歷之後,並沒有像對待前面好幾個應聘者一樣,說一句「請回去等待我們的通知」之類的話就把人打發了,他們拿著簡歷交頭接耳了幾句,便將它遞給了坐在旁邊的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那男子邊看簡歷邊打量了陳孝正幾眼,眼裡頗有讚賞之色,也順道問了幾個專業的問題,陳孝正的回答顯然讓他相當滿意。

鄭微一看,這事估計有戲,便厚著臉皮說道:「他很不錯是吧?」

那男子有些意外,好像現在才發現站在陳孝正身後的鄭微,「是不錯,怎麼,他是你小男朋友?」

鄭微大言不慚,「是呀,我們都覺得他很好,看來我跟你看人的眼光很相似哦。」

如此明目張膽拉攏關係,陳孝正都覺得有些汗顏,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這倒也是。」那男子一笑,饒有興味地看著鄭微,似乎在等待她接下來的說法。

鄭微也不客氣,順著話頭說:「你們覺得他好,一般來說都想留住他是吧,聽說大企業都擔心人才流失,照我說,什麼感情留人、報酬留人都不管用,最可靠的辦法就是讓人才『雙職工』化,這樣就穩定了哦,你說對不對?」

男子的眼裡已有明顯的笑意,偏偏擺出一副認真的表情,「然後呢?」

「然後,嘿嘿……」鄭微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豁出去說道,「然後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和他成為你們的『雙職工』,這樣我們就能盡心盡力地為企業獻出全部的青春和熱血呀。」

陳孝正覺得無奈,但還是忍不住笑了,他看著眼前的男子用手中的簡歷輕輕敲了敲桌子,「可是,要是我把你倆同時要了進來,你們又成不了怎麼辦,要知道,中建今年並沒有對外招聘女生的意向。」

「那也沒有關係呀,別說我跟他一定成得了,就算有個萬一,施工單位不都是男多女少嗎,把我這樣的青春美……不,有學識有技術的年輕

女大學生招聘進去,不也是為企業單身男員工謀福利嗎?」

她這麼一說,周圍的人都笑了,那男子忍著笑,低頭做思索狀,然後說道:「好像確實有那麼點道理,小姑娘膽子挺大,學什麼專業的。」

「土木的,土木的!」鄭微趕緊遞上自己的簡歷。

「鄭微,土木工程……」那男子看著簡歷首頁鄭微一臉嚴肅的大頭照哈哈一笑,「這個都不怎麼像你。」

鄭微老實說:「系裡的老師說要老成一點才能找到好工作。」

那男子拿著鄭微和陳孝正的簡歷背過身去跟其餘的工作人員低語了幾句,最後對他倆說:「這樣吧,你們兩人的簡歷我們都先收下,具體最後的結果我們回去之後還有討論,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們。」

「哦哦!」鄭微高興得跳了起來,拉著陳孝正的手笑得像朵花似的,揮手跟招聘人員告別的時候她還在強調,「一定要通知我啊!」

離開了中建的招聘展位之後,鄭微本著簡歷既然做了,不發也浪費的原則,逮著順眼的招聘單位都遞了一輪,很快手上的小冊子已不剩多少,倒是陳孝正貌似沒有什麼興致,陪著她瞎逛了一圈,最後實在受不了萬人湧動的球場灰塵滿天,就跟她早早地離了場。

招聘會結束了,學校也已放了寒假,還待在學校的大多是等待工作消息的畢業生,眼看春節一天天臨近,媽媽已經打過幾次電話來催鄭微回家,中建一時半刻也不會那麼快有消息,鄭微想多賴著陳孝正一會兒,似乎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她上火車的那天,陳孝正到車站送她,站台上她眼淚汪汪地拽著他的衣袖,讓他好氣又好笑,「別人看了還以為是生離死別,不過就是回去兩個星期罷了,用得著這樣嗎?」

她氣憤道:「你這冷血的傢伙,裝一會兒依依不捨都不可以嗎?」

陳孝正一手拎著她的巨無霸行李,一手拉著她往車上走,「快上車吧,時間差不多了,我今天也要回家,馬上還要趕回宿舍收拾東西。」

他把她在車廂裡安頓好,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鄭微的座位在遠離站台的另一面,陳孝正離開了之後,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上車前買的報紙,整版的

娛樂新聞,她越看就覺得莫名的煩躁,實在按捺不住,就在即將開車前走到對面的座位,央求那裡的乘客給她讓了個位置,掀開了車窗上的窗簾往外看。站台不遠處,口口聲聲說著急著趕回去的那個人獨自一個人地站在那裡,靜靜看著她車廂的方向。

鄭微忽然想,阿正真的太瘦了,這樣會讓她有一種錯覺——他如此孤單。

她是個衝動的人,沒有多想,抱著行李就下了車,一路跑著到他面前,她心想他必定責怪她,誰知他只是苦笑。

「阿正,要不我跟你回家吧,就玩一兩天,我跟我媽說遲一點回去好不好。」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也沒指望他會答應,所以當他遲疑了一會再點著頭說「那也好」的時候,自己也傻了眼。

那天下午,鄭微坐在陳孝正身邊的汽車座位上,猶有不真實的感覺。班車在往他家所在的城市開,時間每過去一秒,就離他的家更近了一些。他終於肯帶她回家,讓她接觸他學校之外的生活。鄭微知道,這對於他們的關係來說完全算得上一個質的飛躍,雖然她從不認為自己是醜媳婦,而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

美少女,但在見到他媽媽之前,多少有些小小的緊張。

車子行駛了將近一半的路程,陳孝正發現身邊的鄭微打了一陣瞌睡之後,又開始聚精會神地埋首一本小冊子中,一上車他就問過她在看什麼,她神神秘秘地不肯給他看,他也懶得理會,但是難得見她這麼專注,這時又忍不住問了一句,「究竟什麼東西看得那麼出神,不會是你換了個小本本吧?」她那個無所不包、隨身攜帶的小本本他是見識過的,並且在看過裡面稀奇古怪的內容後,對「術業有專攻」這句話開始深信不疑。

鄭微見他再次詢問,也不好意思再隱瞞,她把小冊子舉在他面前揮了揮,「錯!這不是我的,是豬北的讀書筆記。」

「朱小北的讀書筆記,有這麼好看?」陳孝正持懷疑態度地把它拿了過來,翻看了一下,這可是正正經經的讀書筆記,有摘抄,有心得,還有感言,雖然看的都是些沒有什麼營養的小說,但比起鄭微的小本本,還是要正常上許多。他翻到她剛才仔細研究的一頁,上面工整地寫著「巧媳婦智鬥惡婆婆」,標題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詳盡內容。

他合上小冊子遞還給她,自己則靠在椅背上無語地打量身邊有些心虛的人。

「出門前小北硬要塞給我,讓我仔細看的,我是想,那個……有備無患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但是又怕他不快,立刻補充,「我不是說你媽媽是惡婆婆哦,只不過,我第一次去你家,心裡好緊張,想起你說你媽的事情,又聽別人說只有一個兒子的單身母親普遍不好相處,所以……唉,你不會生氣吧。」

陳孝正失笑,「被你說得我也有點緊張了。」他想了想再正色說,「我媽的確不算非常好相處的一個人,但是也沒你想像的那麼恐怖,我既然決定帶你回來,就有心理準備,有我在,她還能吃了你,何況,你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吧?」

鄭微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女朋友的。不過,她會不會恨我把你搶走了?」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想法幼稚?我又不是玩具,怎麼搶?不過……」他微微有點窘意地說,「在我媽面前,你還是沉穩些好……」

「我一向都沉穩呀,大家都說我看起來文靜又淑女。」她爭辯道。

他敷衍地說:「是,是,你不說話的時候是挺文靜的。」接著又補充道,「還有,好歹也裝得勤快一些,千萬別說在學校有時候連碗都讓我給你洗這些事,你知道,我媽這樣上了年紀的人,觀念畢竟比較舊。」

「這個我知道,我就說平時都是我把你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讓你媽喜歡我都來不及。」鄭微笑瞇瞇的。

兩人聊完之後,過了一會,陳孝正不見她說話,才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又靠在椅背上睡著了,頭漸漸地靠向了他這邊,嘴唇微啟,顯得她熟睡的臉更加如孩童般天真無邪。他輕輕挪了挪肩膀,給了她一個適合倚靠的姿勢,然後便一個人看著窗外急速流逝的風景。寬闊筆直的馬路上,大客車開得太快,路邊一閃而過絢爛的山花,還來不及端詳,就已離得太遠,即使回頭,再也看不見了。

到達他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陳孝正的家在他媽媽所在工廠的單位宿舍區裡。鄭微也從小在單位大院長大,對這種小社會一樣

醫院、學校一應俱全的大院生活相當熟悉,只不過,相對於她自幼習慣的那個

壟斷行業單位大院綠草香花的優美環境,現在眼前這個瀕臨破產的國企老廠宿舍,要顯得冷清破敗得多。

他家住二樓,陳孝正剛在門上敲了沒兩下,有些殘舊的木門立刻打開了。

「阿正,你回來了?」

要不是眼前的婦人在看到兒子的瞬間驚喜地說出這句話,鄭微幾乎不能相信,這個看上去年屆五十,略顯蒼老的女人居然是阿正的媽媽。她只比陳孝正小一歲,照理來說她和他兩人的媽媽年紀應該不相上下,鄭微想起自己媽媽白皙漂亮的面容,再看看他媽媽超乎年齡的蒼老,不禁暗自心驚。

她一邊想著,一邊從陳孝正的背後露出臉來,甜甜一笑,「阿姨好。」

他媽媽在看到鄭微的時候明顯吃了一驚,然而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面對鄭微的笑容,她還是倉促地回應了一笑,轉而用疑惑地眼神看著兒子。

「媽,她是鄭微,是……我在學校裡的同學,到我們家玩兩天。微微,這是我媽。」他畢竟年少面薄,不好意思當著自己母親的面直截了當地說「這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以他的性格,又怎麼輕易將女同學帶到家裡,何況,他對鄭微親暱的眼神和兩人在身後緊握的手已經完全說明了一切。

陳孝正的媽媽已經準備好了飯菜,似乎只等著兒子回來便可開飯,桌上整整齊齊擺著三副碗筷,鄭微有些意外,這屋子裡不像還有別的人,難道他媽媽早已神機妙算到兒子會帶回一個女孩?正想著,他媽媽卻匆匆說了句,「阿正,快招呼你同學坐,我再去拿副碗筷。」說罷轉身進了廚房。

估計已經看出了鄭微的不解,陳孝正偷偷附在她耳邊說道:「桌子上另外一副碗筷是我爸的。」

鄭微更吃驚,幾乎要脫口而出:你爸不是去世了嗎?好在話沒有說出口就反應了過來,在他家那似乎特別昏黃的燈光下,不由得暗暗打了個寒戰。

趁他媽媽不在,鄭微迅速地環視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自己先前總覺得屋子裡有種讓人莫名壓抑的感覺。原來首要原因是客廳的燈泡瓦數過低,襯映得四周的擺設更加老舊,那些傢俱似乎都還是二十年前的式樣,要是在當時,應該算得上是上好的材料和手工。然而經過了時間的洗禮,早已黯淡無光,要不是身邊還站著一個他,從小成長在光明溫馨環境中的鄭微幾乎以為自己乘坐了時光穿梭機,穿越到二十年前。

不過,老舊歸老舊,在她視線所及的範圍內,看不到一絲的灰塵和雜亂,所有的東西都出現在它應該出現的位置,乾淨整潔得不像是居家過日子的地方,反而更像一個懷舊色調的陳列館。她想,果真是怎樣的老鼠就打怎樣的洞,這樣一個家庭長大的陳孝正,也難怪一絲不苟到不近人情。

接著她的視線避無可避地落在了五斗櫃頂襯著黑紗的遺像上,黑白照片裡的男人她不用大腦也猜得出應該是他爸爸,那樣清疏淡的五官,阿正簡直就是照片中人的翻版。不知道是不是由於他爸爸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模樣又讓她感到熟悉而親切,所以鄭微看了好一陣,居然也沒覺得害怕。她低聲對陳孝正說:「阿正,你爸好帥,不是說還很有才華來著,能嫁給這樣的男人,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很漂亮。」

陳孝正剛想搭腔,正好看到她媽媽拿著碗筷從廚房裡走出來,兩人趕緊噤聲。

「阿姨,讓我來拿吧!」鄭微立刻「狗腿」地笑著走上前去,這種時候,適當地表現一下自己的勤勞和樸實絕對是明智的選擇。

「不用不用,哪能讓你來拿,你坐你坐。」他媽媽哪裡肯讓,立刻用帶著點責怪的眼神看了陳孝正一眼,「阿正,你這孩子,怎麼還讓你同學站著。」

陳孝正只得拉著鄭微在餐桌旁坐下,自己也坐到她的身邊。坐了半天的車,鄭微早已飢腸轆轆,不過她知道這個時候要守規矩,主人家的家長還沒動筷子,她也絕對不能動,不能讓他媽媽以為她沒規矩。

他媽媽坐定之後,看了兒子和鄭微一眼,再將目光投向身邊擺著碗筷的空位,用略帶瘖啞的聲音說了句,「老陳,吃飯了。今天我們阿正也回來了,你高興的話就多吃點。」

說完了之後她又看向陳孝正,「放假回來了,跟你爸爸打個招呼吧。」

陳孝正似乎有點尷尬,不過還是照著媽媽的意思對著空氣說了聲,「爸,我回來了……我把鄭微帶回來見你。」

「吃飯吧。」她媽媽說了一句,便開始往鄭微碗裡夾菜,「沒想到有客人,所以什麼也沒準備,菜簡單了些,不過你不嫌棄的話就多吃點。」

「哪裡,阿姨你說哪兒的話。」鄭微嘴上答得很順,但人還沒能從剛才那一幕中回過神來,手裡舉著筷子,都忘了怎麼吃。

「怎麼了……啊,我都忘了你們年輕人都不喜歡別人布菜。」他媽媽臉上是實實在在地不知所措,有些歉疚地看了鄭微和阿正一眼,補充道,「不過你放心,我用的是公筷,筷子我都洗過兩遍再消毒的。」

「不是的,不是的,阿姨,我剛才是太餓了,一看見好吃的,高興得都忘記下筷子了。」鄭微趕緊說,為了證實她話裡的可信度,還用力扒了口飯菜到嘴裡,差點沒被噎著。

陳孝正趕緊給她拍著後背,他媽媽忙著起身去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慢點吃,你不嫌棄就好,阿正難得帶同學回來,我就怕招呼不周,阿正,你也吃飯吧。」

三人都各自吃飯,這樣的情景跟鄭微先前的想像大相庭徑,她一直以為自己會遇上一個刻薄而尖銳的中年女人,至少也會是個難纏的主,心裡早已想好了無數種對戰方針,打算水來土掩,見招拆招。沒想到他的媽媽會是這樣一個憔悴而樸素的婦人,儘管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神經質的敏感,但這完全是一個常年寡居的中年女人身上可以理解的特質,並且一點都不妨礙她極其禮貌周到地款待了自己這個意外的客人。

飯後的情景也是如此,鄭微主動提出要收拾碗筷和洗碗,被他媽媽立刻客氣地拒絕了,她讓阿正陪著鄭微在沙發上看電視,自己一個人在廚房裡忙碌,末了,還給他們端出一碟洗得乾乾淨淨,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

真的,他媽媽太客氣了,那是種唯恐怠慢的慇勤款待,小心翼翼的禮貌招呼,鄭微頓時有被奉若上賓的感覺,然而這樣的感覺更讓她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她說不出問題出在哪裡,但是這絕對不是她預期中的樣子。

鄭微在陳孝正媽媽期待的眼神裡剝了個橘子,放一片到嘴裡,很酸,她嗜甜畏酸,這一下幾乎讓她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不過她強忍住扭曲的表情,害怕這個有些不知所措的婦人再露出失望的神情。還好陳孝正伸手拿過她手中的桔子,說:「我好久沒吃這個了。」這才算給她解了圍。

他媽媽睡得早,不到十點半就要睡了,鄭微和陳孝正也不便再單獨在

客廳待下去。房子是兩房一廳的結構,他媽媽讓兒子睡到客廳的沙發床,把房間讓出來給身為女客的鄭微。

「床單和被子都是新的。」她這樣對鄭微說。

鄭微連忙感謝,「阿姨,你辛苦了。」

晚上,鄭微躺在床上,一度胡思亂想難以入睡,她認床,很難習慣陌生的地方,不過哪能說是陌生的地方?雖然沒有來過這裡,但是這屋子是阿正的生活過的屋子,地板是阿正走過的地板,床是阿正睡過的床,這裡每一寸的地方都見證了他少年時代成長的印記,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她感覺到親密?她來到了這裡,他媽媽的客氣雖然讓她一時有些難以適應,但是這畢竟比她原本的預期不知好了多少倍。

睡前的鄭微是開心的,她想,一切都是好的。

正迷迷糊糊準備睡去,鄭微聽到了一陣細碎而輕微的敲門聲,在午夜時分,這樣的舊房子傳出此等聲音,不禁讓她膽戰心驚,那聲音一再傳來,她只得披衣下床,壯著膽子打開房門,阿正睡在客廳,她還怕什麼。

門打開了,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她驚喜地低叫了一聲,「阿……」還沒說完,就被本應睡在沙發上的人敏捷地掩住了嘴。「噓!」他輕聲示意她,她立刻會意,也有樣學樣地把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房門輕輕合上,黑暗中那個身影立刻擁住了她。鄭微聞著自己熟悉的氣息,感到安心而甜蜜,還帶了點背著大人做壞事的小小刺激。

他們在學校裡能在這樣四下無人的空間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兩個年輕人急不可待地分享這熟悉而陌生的激情和甜蜜。末了,鄭微問阿正,「你媽媽是不是不太喜歡我,我有哪裡做得不對嗎?」阿正撫摸她細細的髮絲,「不是,你做得很好,我媽平時就是這樣,不過,她沒有壞心。」

兩人竊竊私語都盡量把聲音放到最低,唯恐驚醒了他媽媽,一夜忽醒忽睡,阿正清晨五點就起身回到了客廳的沙發,他說他媽媽一向早起,要是看到他不在沙發上恐怕要不好。

阿正離開後,在緊張和刺激中度過了大半夜的鄭微再度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拉開窗簾天已大亮,一看床頭的鬧鐘,才知道竟然已經超過了九點,不由大驚失色,連忙換衣服,心裡暗罵自己怎麼一不留神就貪睡過了頭,他說他媽媽一向早起,這會兒估計壞事了。

她開門出去的時候,阿正和他媽媽早已收拾整齊地坐在餐桌前等她,桌子上已經放好了碗筷和清粥小菜。碗筷都沒有動過,看情形他們等她也不是一時半刻了。

鄭微赧然地說了聲,「阿姨早,阿正早。」就低頭一溜煙地跑去洗漱,終於坐在桌子旁的時候,照例又是他媽媽對空位的一番說話,然後才開始正式吃早餐。

經歷了昨晚的那一回,鄭微對他們家這個詭異的習慣已經沒那麼難以適應了,相反,她覺得有點感動,一個女人守寡二十幾年,把亡夫留下的遺腹子拉扯長大,還對一個死去了那麼多年的人片刻不忘,宛若在旁,這需要多麼深濃感情來支撐。

她喝了一口粥,都涼了,更證明阿正他們真的等了她很久,她不好意思地說:「阿姨,我睡過頭了。」說完又轉向低頭吃東西的那個人,嗔道,「你好歹應該叫我一聲!」他笑笑沒有說話,反倒是他媽媽打著圓場說:「沒事沒事,年輕人貪睡是很正常的,我像你這個年紀也老覺得睡不夠,現在卻是想睡也睡不著了。」

「對了,阿姨你今天不用上班?」鄭微忽然想起,學校是放假了,但今天並不是週末,他媽媽有工作,這個時候不應該還在家裡。

「是這樣的,阿正剛回來,又有客人在,我就請了兩天假,一早我就去買菜了,中午和晚上我還要給你們做飯。」

吃過了早餐,他媽媽就似乎一直在廚房忙碌,鄭微無所事事,又實在過意不去,深感此刻不獻慇勤更待何時?主動走進廚房,「阿姨,我給你打下手吧。」

「哎呀,你快別進廚房,到處都是油污,弄髒衣服就不好了。」

鄭微連說沒事,陳孝正也走了進來對媽媽說:「媽,沒事的,又不是外人,讓她幫幫你吧。」

他媽媽看著鄭微不停點頭的誠懇模樣,只得找出了一件乾淨的圍裙給她繫上,「累了就說啊,我一個人也做得過來的。」

「阿姨,我給你洗菜吧!」鄭微在家時哪有機會進廚房,現在穿上了圍裙,覺得什麼都是新鮮好玩的。

他媽媽見她拿起了水槽邊籃子裡的青菜,忙說:「不用不用,那個我已經洗過了。」

「那我給你切菜吧,這個我會。」鄭微轉向了砧板上的黃瓜。

「這個還是我來吧,小心切到手。」他媽媽不放心地說。

「不會的,阿姨你忙你的,這個交給我。」鄭微拍著胸脯保證。

陳孝正先前倚在廚房的門框上頗有憂色地看,過了一會兒被媽媽和鄭微合夥趕了出去,他剛在沙發上坐下,就聽見廚房裡傳來了鄭微和他媽媽一前一後的兩聲驚叫,連忙衝了進去。只見鄭微手上的菜刀撇在一邊,右手緊緊抓住左手的手指,不斷有血從指縫間滴了出來,他媽媽看見血,大驚失色,連忙抓起鄭微的受傷的手放到水龍頭下沖洗,然後一迭聲地催著陳孝正去拿酒精和紗布。陳孝正也嚇住了,翻開抽屜找紗布的時候額角都冒了汗,他媽媽一接過紗布,就趕緊給鄭微細細清理包紮著傷口,一邊還埋怨著自己,「都怪我,我不該讓你幹這個。」

一番忙亂後,手指被包紮好的鄭微被安頓在

客廳的沙發上,母子二人環坐在她身旁。傷口不淺,好在沒有傷到筋骨,她根本不知道渾圓的黃瓜在下刀的時候會在砧板上滑動,以至於她一刀下去切到了自己的食指。他們都在擔憂地問她痛不痛,其實她此刻除了痛,更多的是怨自己的不爭氣,她把事情都搞砸了,這一下,他媽媽哪裡還會相信她是個家務嫻熟的好女孩?

她這麼想著,剛被刀切到時沒有出現的眼淚這時衝了上來,她都不敢看他媽媽,更覺得自己給阿正丟了臉。他媽媽去清理紗布的時候,她才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阿正,「對不起,阿正,是我太笨了,我什麼都做不好。」

阿正坐在她的身邊,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地把她受傷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生怕弄疼了她,她流血的那一霎,他六神無主。這樣的一雙手,他最最珍惜的一雙手,居然在他家纏上了醜陋的紗布。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的手,一直看著,那一刀是切在他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