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我不哭,願賭服輸

鄭微在陳孝正家裡待了兩天,由於距離春節越來越近,不得不依依不捨地告別。她離開的時候,阿正和他媽媽一同將她送到了汽車站,直至客車開走才離開。

晚上,阿正在自己房間裡並不明亮的燈光下一點一點搭建他的模型,經他手下成型的模型不少,唯有這個不一樣,這不是什麼新概念的商住兩用樓,也不是水岸別墅,而是他打算送給鄭微的一座小屋。他從不送她鮮花,也不能給她什麼昂貴的禮物,能給的也只有這個——他們的小屋,關於未來的承諾。

小屋裡一桌一椅細緻之處都見工夫,他完全沉浸在手中的活計裡,以至於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後也渾然未覺。

「阿正。」

直到聽到熟悉的聲音,他才猛然回過頭來,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到他的房間,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媽,你還不睡?」媽媽一向睡得早,所以阿正這個時候看見她,感覺相當意外。

「我睡了,結果沒睡著,看你房間的燈亮著,就過來看看。做什麼那麼出神,這模型是拿來做什麼用的?」

陳孝正避開了這個話題,說道:「太晚了,你還是先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

他媽媽沒有離開,莫名地笑了一下,用手摸了摸兒子手中的模型,「真漂亮的一座房子。」

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定定看著自己的母親,「媽,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阿正,你過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媽媽走出了房間,來到了父親的遺像前。他站在一邊,看著媽媽無比嫻熟地點了一炷香,然後再小心地拭了拭鏡框上難以察覺的灰塵。

「跪下,阿正。」她說。過了一會兒,才回過頭看著毫無動靜的兒子,他仍舊站在那裡,一臉漠然。

「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她的聲音疲憊中帶著酸楚,從小到大,陳孝正最怕看到這樣的母親,每當她這個樣子時,往日種種生活的淒涼便歷歷在目,然而他依舊沒有跪下來的意思。

「我不會跪的,因為我沒有做錯事。媽,我當然聽你的話,但是我有我的判斷。」

「是呀,你長大了,開始有你認為正確的判斷,所以遞交了申請表之後,你又開始後悔了。」

陳孝正聞言苦笑,他知道瞞不過她,從小學時候開始,她就沒有放棄過用各種方式與他所在的學校、他的老師取得聯繫,即使上了大學也不例外。想必她打過電話給他的班主任,這麼大的一件事,她當然知情。不過,他早想到會有這一天,所以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意外。

「沒錯,我後悔了,我覺得我應該可以有別的選擇,出國不一定是我必須走的路。」他放低聲音說。

「說到底,還是為了鄭微吧?」媽媽的聲音木然。

原來她一早就知道了,然而鄭微在的那兩天,她隻字未提,陳孝正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感激,可是他沒有辦法否認媽媽的這個假設,所以他只能說:「沒錯,我承認她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以前你從來不會這樣,我的兒子是那麼好強,從上大學的第一天開始,出國深造不一直都是你的目標嗎,如果不是的話,你那麼刻苦地鍛煉口語,辛苦地打工是為了什麼?我們這幾年過得那麼艱難,把每一分錢攢下來又是為了什麼?現在好不容易機會就在眼前,你的班主任說,今年全國公派

留學的指標也不過三千個,你這個時候放棄,卻告訴我只因為你戀愛了,所以你要丟掉這個機會跟她在一起。阿正,你看著我和你爸爸說,大聲地說,這就是你的判斷?」

「我是一直想要出去,國外有更先進的技術和更好的學術氛圍,不過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我會遇上鄭微,就是跟她在一起之後,我才知道,我也可以有那麼簡單的快樂。」他看著生他養他的那個人,「媽,我知道這些年你很辛苦,我也一直都盡量讓自己做到最好,不過,即使當著爸爸的面,我也不怕實話說,也許我沒有你們期望的那麼有出息,我貪戀她給我的快樂。」

他媽媽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丈夫相框冰冷的表面,聲音瘖啞得如同歎息,「阿正,你跟我說快樂?我不是不懂快樂。以前你爸爸還在的時候,你在我肚子裡,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我覺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都幸福。你爸爸事業多順利,兩千人的國企大廠,不到三十歲,他就從廠裡的技術科科長升任總工程師。那時候,逢年過節上門的人一個還沒走,另一個又來了,走在大院裡,誰不笑臉相對。是我福薄,天生就留不住好的東西,你才在肚子裡三個月,你爸爸去工地出了事故,就沒再回來。人死了,死在工地上,追悼會開得轟轟烈烈,花圈擺滿了整個靈堂,但是追悼會結束,人散了,茶也涼了,分到手的那點撫恤金,你不足月的時候生了場大病,就什麼都沒剩下。那也就罷了,難的是我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你小時候身體又不好,我的工種卻一變再變,崗級越來低,照顧你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去找廠長,找工會主席,只求他們能夠把我換到一個不用三班倒的部門,他們過去跟你爸爸是那樣稱兄道弟的朋友,那個時候卻只會滿臉為難地跟我說廠裡的難處,要我多談奉獻,少提要求。我一個寡婦,只求能夠在晚上照顧我還沒上幼兒園的兒子,這樣的要求也算過分?你幼兒園的時候半夜發高燒,廠裡衛生所治不了,我一個人背著你走了差不多三公里才趕到醫院,為了那點住院費,不知敲了多少個親戚的門,他們只會說,再找個男人吧,何必一個人撐著。阿正,我在你爸爸靈前許諾過為他守一輩子,我不能另找一個男人,我還有和他共同的回憶和兒子。好在你從小爭氣,你考上大學的時候,家裡所有的錢,加上我提前預支的工資都湊不夠學費,問你二叔借了500塊錢,他好歹肯幫我們一把,但是給了錢之後卻把家裡的電視機扛走了,一個舊電視機值多少錢,他不過是算準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把錢還上,抵回一點損失就算一點……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我一再地說,你只會覺得煩,不過這就是生活,阿正,我說這些,只想告訴你,貧賤沒有快樂。」

她說的每一段記憶,每一個細節陳孝正都銘記於心,他忘不了小時候那些點點滴滴的苦,所以才更願意記住現在手上緊緊抓著的那點小幸福。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坦然,「這些我都記得,媽,但是我不認為不出國我就必定貧賤,你相信我,等我畢業了,我們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你也會有享福的那一天。」

他媽媽回頭看著他,佈滿了血絲的眼睛裡一滴眼淚也沒有,阿正記得小的時候,媽媽總是背著他流淚,但是現在,她再也不哭泣,「我相信不了。你以前一直都是我的驕傲,那麼懂事,讓人放心,可是現在你居然為了一個女孩子,把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都放棄。你要知道,你的家庭沒有辦法在事業上給你任何幫助,什麼都要靠自己,你一生中遇到的好女孩還可以有很多,但是能改變你命運的捷徑能有幾條?你連這麼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我怎麼能相信日子會變好?你看看你,以前的你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現在呢,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想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你那個小房子有什麼用,它能在今後給你們遮風擋雨?」

陳孝正艱難地反駁,「媽,你跟爸爸感情那麼好,你應該知道有些人一輩子只能遇到一個。」

他媽媽看著自己皸裂的手,慢慢地搖頭,「我讀的書沒有你們多,懂的道理也很簡單,感情就像味精一樣,只能是調味品,它是吃不飽的。如果你以為我是個惡婆婆,千方百計地拆散兒子的幸福,那你錯了,我不討厭你帶回來的那個女孩子,我承認我自私,寧願你一輩子都在媽媽身邊,但是你長大了,終究會有這一天。對了,她叫鄭微,你喜歡她,我懂,你這樣的年紀,怎麼能不喜歡這樣長得好看又活潑的女孩子,不過你也看見了,她那樣嬌滴滴的樣子,是吃過苦的嗎?在你的『好日子』到來之前,她能陪著你熬下去嗎,就算她願意跟你一起熬,你的心裡會好受?貧賤夫妻百事哀,等你嘗過了苦頭你就會懂。你從小就聰明,應該知道,像我們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適合你的女人有兩種,一種乾脆就是家境好到讓你的道路暢通無阻,另一種就是縱使沒有什麼出身,但聰明、踏實,能夠跟你一起打拼,讓你沒有後顧之憂。鄭微她哪一種都不是,她這樣的女孩,需要人放在手心裡捧著,阿正,你現在沒有這個資格。」

阿正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緊緊握拳,「我不想聽這些,媽,別逼我,我為什麼非要在你和她之間做選擇?」

他面前的人再次無聲地笑了,「我老了,即使有好日子,我又能過上多少天,從你爸死的時候起,我的一輩子就完了。而你的一輩子是你自己的,縱使你是我兒子,縱使我多盼望你有出息,我沒法替你活。你不想聽我說那些,是因為我說的道理你都懂,你自己都想到過,所以你現在才害怕它。你三歲的時候,我還抱著你,跟鄰居家的小孩一起玩,別人逗你們,問長大了都想幹什麼呀?別的小孩說得亂七八糟,只有你,你說你要幹大事。我們都笑了,三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叫大事?不過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有野心的孩子,所以樣樣事都要比別人做得好,要比別人有出息。你那麼勤奮刻苦,希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都只是為了我嗎?你放棄這個機會心裡沒有痛苦過?今天你愛她,你覺得愛是最重要的,不過等你在現實中栽了跟頭,你遲早要恨她。所以,你的選擇從來都不在我和她之間,你是在你自己和她之間選擇。」

很晚了,他媽媽說完這些,似乎無限疲累。她走回房間的時候,背影蒼老而佝僂。陳孝正依稀記得,年輕時的媽媽曾經是那樣的漂亮挺拔,直至現在仍然有人憶起當年他父母的這一對,無不說是才子佳人。在時間和現實的夾縫裡,青春和美麗一樣,脆弱如風乾的紙。

母親關上了自己的房門,只剩他孤身一個人佇立在父親的遺像前,現在沒有人再逼他,他卻扶著殘舊的五斗櫃邊緣,慢慢地雙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著照片裡冷靜而睿智的父親,他如迷途的孩童,眼前的路萬千條,究竟哪一條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爸爸,你來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

元霄節剛過,學校就開了學。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找工作成了畢業生生活的關鍵詞,隨著身邊同學一個個簽約的消息傳來,那種大學畢業前夕特有的躁動氣氛也白熱化了。

鄭微她們宿舍裡第一個簽下就業協議的是何綠芽,她選擇了回到家鄉所在縣份的一個機械職業技校做老師,這樣一來,就終於可以跟她畢業分配回原籍的男朋友團圓了。對於她這個決定,其他幾個舍友私下也不無惋惜,她的成績不錯,再等下去未必找不到更好的單位,尤其是黎維娟,口口聲聲埋怨她傻,大家都削尖了腦袋往大城市裡擠,偏偏她要回到那個窮鄉僻壤去。不過正如阮阮說的,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未來孰喜孰悲,誰又能預言。

卓美對找工作一事倒不熱衷,家裡自會為她安排妥當,用她的話說,找不到工作就乾脆找個人嫁了。

朱小北一心一意考研,她說,社會太複雜,像她這樣雪白的人,能拖一天進入那個大染缸就是一天。

倒是黎維娟經常為了找工作的事跑得風風火火的,有一次鄭微看見她明擺著宿舍的電話不用,偏偏跑到樓下的IP電話亭聯繫工作的事,不無好笑地對阮阮說:至於嗎,防賊似的。阮阮置之一笑。彼時黎維娟在學校已經有個研二的男友,大概在今後的選擇上兩人意見存在分歧,她毫不猶豫地慧劍斬情絲。分手的時候倒也傷心了幾天,朱小北說她,何必呢,有什麼兩人一起熬過去不就沒事了?她神情悲慼,說出的話卻大義凜然:大學生活寂寞苦悶,陪著走過一段就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分道揚鑣是最好的選擇,反正他們也不過是順應了大四分手潮而已。

鄭微問得最多的就是阮阮今後的去向,其實阮阮成績那麼好,不繼續深造是有些可惜的。然而她志不在此,她說她是個胸無大志的女人,並不想成為什麼學者和女強人,讀書到這裡,覺得已經夠了,那就到此為止,她只希望以後的生活能夠簡單快樂一些。她告訴鄭微,她跟世永私下約定,兩人都不回原籍,世永在S市的實習單位對他的表現相當滿意,有意在畢業後正式簽下他,這麼一來,阮阮就必定會在S市找工作,從此跟世永一起在S市定居。阮阮說,他們這也是逼不得已,趙世永的家裡過於強勢,只有遠離他們,天高皇帝遠,才能得個安寧。

鄭微不無傷心,她說:「阮阮,我真想跟你在同一個城市工作,有什麼事,都能第一時間找到你,然後我們還像以前那樣一起逛街、吃飯。」

阮阮笑她,「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跟世永在一起,就像你捨不得你的阿正。何況G市和S市相鄰,現在通訊和交通都這麼便利,我們想見對方,不是隨時都可以的事嗎?」

「可是你確定趙世永能夠順利簽在S市,我是說,他家裡會不會早有安排,他又是那樣一個乖乖牌。」鄭微對阮阮的事依舊有些憂慮。

阮阮遲疑了一下,還是堅定地說:「他答應過我的,我相信他。」

就這樣,在後來的日子裡,阮阮以她的無可挑剔成績和綜合素質順利簽下了S市一個建築設計院。鄭微和阿正也一起在開學後不久參加了中建的初試,雖然中建依舊對他們說等待通知,但她對自己的表現相當滿意,堅信自己和阿正都能夠順利經過複試,然後一路過關斬將,成功拿下中建。

說起來也奇怪,畢業班的課程越來越少,陳孝正卻似乎越來越忙,他不再像以往那樣跟鄭微天天混在一起,很多時候,身為女友的鄭微也搞不清,他究竟在忙些什麼。偶爾兩人一起吃頓飯,他也是行色匆匆,心不在焉,鄭微知道問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自行將他的症狀歸類為:畢業生間歇性綜合症。她想,只要過了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的。

話雖如此,有時想跟他說說話,一時間又找不到人,她是急性子,終於難免在見到他的時候大發脾氣。陳孝正似乎也有些內疚,安慰她之餘,鄭重答應她,過幾天正好趕上兩人都沒課,要好好陪她,她想去哪裡都可以。

鄭微提出要去動物園,理由是她在G市四年,還從來沒有去過動物園。陳孝正笑她小孩子脾氣,但仍然願意陪她一同前往。

四月的南國城市,花開似錦,兩人下公車走了一段,陳孝正見她額上似有細細的汗珠,便提出去到前面給她買瓶水,鄭微變戲法地從自己身上的背包裡掏出兩個裝得滿滿的礦泉水瓶,得意洋洋地說,「看,我早料到會有用到它的時候。

陳孝正接過她遞來的水,詫異地笑,「你就背著兩大瓶水走了那麼老遠的路?不沉嗎?難怪你汗流成這樣。」

她是個懶人,過去出門時帶把遮陽傘都嫌沉,現在這樣的確不像她的風格。她聞言眉飛色舞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吧,一瓶水好歹要一塊錢吧,我這麼一來,不就節約了至少兩塊錢嗎?錢就是這樣一分一分地積攢下來的,我現在連逛街都不去了,得把錢留到五一去婺源的時候再用,到那時大玩特玩一輪,才叫過癮呢。」

話是這麼說,擦汗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咋舌,傻傻地笑,「說實話,真有點沉。」

陳孝正二話不說把她的包背在了自己肩上,他喝了一口水,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動物園的門票二十塊一張,頗讓鄭微心疼了一陣,不過園裡那些可愛的大小動物立刻讓她覺得值回票價,她一會兒喂喂猴子,一會兒逗逗小鳥,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連帶陳孝正也跟著她一路笑個不停。

經過水族館的時候,他們本想進去,被門口的值班人員攔住才知道這裡是要另收門票的。鄭微死死地盯住宣傳海報上的可愛的海豚和海豹,流連著不肯離去,不過想起每人十五元的票價,還是狠下了心拉著陳孝正離開,嘴裡還安慰自己,「這有什麼好看的,這有什麼好看的。」

她使勁向前走了幾步,才發現她拉著的阿正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他鬆開她,自己走到買票的窗口給她買了張門票,塞到她手裡,笑著說:「你一個人進去看看吧,我家附近臨海,這些我都不喜歡,我在門口等你就是了。」

她搖頭,「不行,我一個人進去有什麼意思,你快把票退了,要進我們一塊進,要不就都不進。」

她拗起來的時候,要說服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兩個固執的年輕人為了這張門票在海族館的門口爭執了好一會,最後是賣票的老阿姨見他們兩個年輕人怪讓人心疼的,今天又不是週末,四周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就做主讓他們別聲張,兩個人一塊進去吧。

鄭微恨不得衝上去用力地親那胖胖的阿姨一口,最後還是諂媚地恭維了一句,「阿姨你心真好,難怪那麼年輕漂亮。」逗得那阿姨笑逐顏開,連忙揮手讓他們趕快進去。

一天下來,兩人玩得心滿意足,回去的時候坐在公車上,鄭微累了,就靠在阿正的肩膀上,開心地歎息,「好久沒有玩得那麼盡興了。」良久,她聽到身邊的人輕輕「嗯」了一聲。

有什麼感覺能夠比疲倦之後依偎在愛人的肩頭更加美好?鄭微的心裡在彈奏歡快的樂章,滿足而安詳地倚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半夢半醒的時候,她察覺到他撫了撫她的頭髮,然後輕輕地觸了觸她撲閃如蝴蝶的長睫毛,沉浸在溫馨和甜蜜之中的鄭微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是了,四年多前,十七歲的她也是在這樣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感覺到心儀的男孩落在她眼睛上的輕輕一吻,那個時候的小飛龍,心中的竊喜如小鳥一樣振翅欲飛,她以為沒有人比她更加幸運,以為自己什麼都會心想事成。然而,接下來等待她的卻是那個人不告而別的遠渡重洋,還有長長的離別。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在最快樂的時候最害怕地想到離別,她忽然緊緊抱著阿正的胳膊,喃喃地說:「阿正,你別離開。」

他似乎嚇了一跳,反應如此吃驚,「微微,你剛才說什麼?」

她對自己突如其來的神經質感到不好意思,「沒說什麼,就忽然害怕你會不見了。阿正,你答應我,別讓我再等你,我怕我沒有足夠的勇氣一直等在原地,更怕我們走著走著,就再也找不到對方了。」

他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宿舍裡熄了燈,鄭微躺在床上才忽然聽見黎維娟喊了聲「哎呀」,她說:「鄭微,我忘了說,今天早上你剛出門,就有一個男的打電話來找你,我說你不在,他就問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我說好像是跟男朋友出去了吧,他 『哦』了一聲,就沒再說什麼了,也沒留下名字。你知道是誰找你嗎?」

「誰呀?」鄭微一臉迷茫地看著蚊帳的頂端,「該不是老張吧?」老張畢業大半年了,還是會不時打電話來騷擾一下小鄭微。

黎維娟笑了,「哪能呀,老張那破聲音我還能聽不出來,今天打電話來的那人,說話多有禮貌呀,我敢說我沒接過他的電話,快跟姐姐說說,是不是又有了什麼好的資源,要有的話,別忘了姐姐現在單身,可千萬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鄭微疑惑地說:「問題是我也不記得我認識這麼個人呀,算了,真有事的話還會再打來的。」她想了想,依舊沒有頭緒,便把這事拋到了腦後。

同樣的時間,男生宿舍裡,陳孝正也沒睡,他在自己的桌子上,給那座小屋模型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他看著它,這是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做出來的心血之作,可是,現在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個小屋可以庇護他的愛情,讓他們免受風吹雨打。

他忽然想起了曾毓那天跟他說的話,她指著學校正在動工的多媒體大樓,說:「看見了嗎,那些帶著安全帽的人,除了民工,還有一些人跟你我一樣,大學幾年,學建築出身,這個社會就是那麼現實,不管你多有才華,沒有關係和背景,你一樣得在工地上熬。當然,也許有一天你會熬出頭,但是這一天會是什麼時候呢,也許一兩年,也許三五年,也許更長……誰知道?所以,阿正,你要想清楚,不是所有的路走錯了都能重來。」

現實就是這樣殘忍的東西,它總在你不能察覺的時候,一點一點摧毀你的信仰,摧毀你以為自己可以給出的承諾。什麼是長大?當一個孩子知道

鑽石比漂亮的玻璃球更珍貴的時候,他就長大了,他比任何小孩都要更早地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愛的女孩,是那樣的天真無邪,她愛那些充滿小情小趣的一切事物,不知愁為何物,她是勇往直前的玉面小飛龍,她的男人,應該給她最廣闊的那片天。而他呢,他只有一片殘破的屋簷。當然,只要他願意,他相信她會一直守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然而當愛情的甜蜜消散之後,在生活的消磨中,她會不會因他而變成一個現實而憔悴的婦人?他打了個寒戰,如果有這一天,他會恨他自己——他更怕那一天來臨時,他會恨她。

媽媽的話句句殘忍,然而她是對的,他的選擇從來就是在自己和鄭微之間。他看著自己的手緩緩將小屋一塊塊拆得支離破碎——其實選擇早已在他心中。

五一前的火車站提前十天售票,臥鋪票並不好買,鄭微在人潮湧動的火車站排了一下午的隊,一無所獲。最後她還算機靈,想起了已成為社會人士的老張,老張這傢伙一向八面玲瓏,三道九流的人都認得不少,鄭微一個電話打過去,他滿嘴應承下來,不到兩天,還真給她弄來了一中一下兩張G市到南昌的硬臥票。只要到了南昌,那就是她小飛龍的地盤,該怎麼樣轉車去婺源,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鄭微手裡捏著剛從老張手裡弄來的火車票,樂顛顛地跑回宿舍,一邊推開門,還一邊哼著:「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

「喲,這麼早就把蜜月旅行的車票弄到手了?」朱小北一看到她那個眉毛眼睛都在笑的模樣,忍不住打趣。

「那當然,我不但票弄到手了,就連七天的行程都安排好了,我要帶著他進婺源,上廬山,讓他見識見識我們江西的大好河山,當然,還有順便拜訪一下我爸我媽,也就是他未來的岳父岳母。」鄭微一點也不怕羞地回應。

阮阮也笑她,「都說你們江西人一會讀書,二會養豬,是該讓陳孝正見識一下。」

鄭微心情好,大度得很,揮揮手表示不屑跟她們計較,一屁股坐到電話旁的凳子上,「我得先打個電話給阿正,告訴他票已經到手了。」

電話剛撥了一半,宿舍門被人一把推開,鄭微不悅地看過去,黎維娟一臉是汗地衝了進來。

「發哪門子瘋呀,快畢業了,連帶不走的大門也要摧毀是不是?」朱小北說。

黎維娟卻一副火燒屁股的模樣,「我懶得跟你們磨牙,鄭微,出大事了,我聽說了一個恐怖的消息……」

「切,你哪天沒有勁暴的八卦傳聞呀?」聽了四年,鄭微對黎維娟的「江湖傳聞」已經失去了興趣,繼續撥她的電話。

黎維娟一手按在電話上,「我說你呀,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我剛才在學生會得到的可靠消息,全校僅有的兩個公派

留學名額你們家陳孝正就佔了其中之一,聽說去的是美國,簽證都下來了,他可真有出息,這麼大的事瞞得密不透風,你這傻瓜還蒙在鼓裡吧?」

鄭微愣了愣,撲哧一聲就笑了,「我說你呀,那些小道消息越來越沒譜了啊,我前天才跟他一起吃的飯,他還跟我說起去婺源的事呢。黎大師,你少來啊,拿這個忽悠人可有點過火了。」

黎維娟這回真急了,指著鄭微的鼻子就說,「說你傻你還真傻,這事能開玩笑嗎,別說院裡,這消息就是系裡的學生會都傳遍了,你愛信不信,別到時沒地方哭去。」

「你胡說!」鄭微也賭氣地站了起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事,我當然信他。我是他女朋友,他的事我還能不知道?」

「你……算了算了,是我多事,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你要不信,就去當面找他對質。」黎維娟頓足。

「去就去。」鄭微是想到什麼就立刻付諸行動的人,話音剛落人已跑到門口。「等我問清楚了他,看你們還怎麼嚼舌根!」

她關門的聲音又重又急,震得阮阮和朱小北面面相覷,阮阮忽然說了聲,「糟糕。」朱小北立刻會意,當下瞪大眼睛,「媽呀,該不會出事吧。」兩人二話沒說就跟著跑了出去。

下了樓,朱小北拉住阮阮,「你說我們要不要往那些湖邊、水庫什麼的地方去找呀,她該不會一時想不開……」

阮阮立刻打斷她的話,「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你往我們院裡的自習室方向去,我到陳孝正宿舍附近看看,你記住,看看就好,沒事我們就回來。」

「知道知道。」朱小北應著,兩人分頭行動。

阮阮沒猜錯,鄭微是往陳孝正宿舍的方向去的,她走一陣,跑一陣,上樓的時候迎面遇上了同班的男生,招呼也不打就直奔他住的地方。

她推門進去的時候,他站立在自己的床前,背對著她,彷彿在收拾東西,他的腳下是一個大大的皮箱。

他是聽到她急速奔跑後的喘息聲才回過頭來的。「微微?」他起初有一絲驚訝,很快面色平緩如常,「你怎麼來了?」

「我忽然想來看看你。」她單手撫胸,試圖讓自己的呼吸平緩,「阿正,你該不會是這麼早就收拾去婺源的行李了吧?」

他轉過頭去繼續整理東西,她走到他身邊,笑著說:「你知道嗎,剛才我從黎維娟那聽說了一個笑話,她居然說你就要出國了,而且又是美國,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

陳孝正靜了靜,忽然扔下手中的東西,回頭抓住她的手,「微微,你先跟我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她一言不發地任他拉著自己下了樓,來到男生宿舍附近的籃球場,午休時間,籃球場空蕩蕩的,只有他們和風聲。

他站定,鬆開她的手,深呼吸,「微微,對不起。」

「為什麼要對不起,你是不是又做壞事了?」她像往常那樣看著,笑得一臉燦爛。

有一剎那,陳孝正覺得自己的心都抽緊了,他以為自己沒有辦法把剩下的話繼續說下去,原來他畢竟沒有自己想像中堅定,「她們說的都是真的。我以為我可以陪你去婺源,沒想到簽證下來得那麼快。」

「她們?你指黎維娟說的那些話嗎?阿正,愚人節已經過了二十多天,你還玩這個?」她拖著他的手,依舊撒嬌地微笑。而他只是低著頭,一直低著頭,忽然害怕看到她此刻的笑容。

終於,她鬆開了他的手,帶著點茫然,如同囈語一般地說:「那麼說,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想了很久,但總是找不到一個辦法,能讓你不那麼傷心。」

「我不傷心。你瞞著我,直到再也瞞不過去才承認,這樣我就不會傷心?陳孝正,這是什麼邏輯?」她不爭氣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睛裡打轉。

不能哭,她絕對不能哭,如果淚水掉下來,那就等於承認了悲傷已成定局,她不要這樣的定局,所以她看著天,不知道眼淚能否逆流?

「我說過,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大樓,所以我錯不起,微微,哪怕一厘米也不行。」

是誰說的,薄唇的男人生性涼薄殘酷?

「所以你現在才幡然醒悟,及時糾正你那一厘米的誤差?公派

留學,我喜歡的人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個。只是我不明白,你的前途跟我必定是不能共存的嗎?即使你一早向我坦白,我未必會阻撓你。是不是因為,你的藍圖裡從來就沒有我?」

他不說話,於是她吃力地推搡著他,「解釋,你可以解釋,我要你的解釋……」她的聲竭力嘶到頭來卻變成哀求,「阿正,給我個解釋,說什麼都行,就說你是逼不得已,或者說你是為了我好,說什麼我都接受。」

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微微,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人首先要愛自己。我沒有辦法一無所有的愛你。」

「所以你要愛回你自己?」

「可能說出來你永遠不會理解,我習慣貧賤,但沒有辦法讓我喜歡的女孩忍受貧賤。」

「你就認定了跟我在一起必定貧賤?為什麼你連問都沒有問過我,也許我願意跟你吃苦。」

「但是我不願意!」他的語調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情緒起伏。

話已至此,鄭微,但凡你有一點骨氣,你便應當拂袖而去,保不住愛,至少保住尊嚴。

但是這一刻的鄭微對自己說,如果我挽不回我的愛,尊嚴能讓我不那麼傷悲?

所以最後的一刻,她終於收拾了她的眼淚和憤怒, 「阿正,你等我,我回去跟我爸爸媽媽說,然後我考托,去跟你在一起,最不濟,我還可以等。」

他看著她,說,「不不,你別等,因為我不一定會等。」

阮阮終於走過來的時候,陳孝正已轉身離去,她拉著鄭微的手,「微微呀,我們走。」

四月的天,清明後的時節,天邊來了烏雲,天色就迅速地就暗了下來,風捲起沙塵,輕易地迷了眼。

鄭微掙開阮阮的手,「你看,起風了,我怎麼一點都沒覺得冷?」

這是她選擇的道路,她選擇的男人,所以也是她選擇了一個人站在這樣的風裡,冷,也不能吱聲。

阮阮伸手擋住風沙,「天太黑了,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你哭。」

鄭微搖頭,「我不哭,阮阮,我願賭服輸。」

大學四年,鄭微習慣了別人的眼神,但是她還是第一次讓自己去適應那些嘲笑中帶點同情的眼神,眾人矚目的一對,郎才女貌的佳偶,末了,不外乎曲終人散的結局。

她照吃照睡,偶爾也被朱小北並不好笑的冷笑話逗得開懷大笑。有什麼辦法,在操場上告別他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她覺得天都塌了。可是推開窗,大雨過後的天多麼晴朗,窗前走過的人們忙碌而表情各異,或許是悲,或許是喜。這個地球不會因為一個人徹底的傷了心而改變它的自然規律,她在夢裡無望到不相信再有天光。可是次日太陽一樣升起,生活依舊繼續。

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她一個人偷偷在被子裡給媽媽打電話,電話一接通,那邊就傳來了低至無聲的悲泣。林伯伯的身體本來就不好,情緒上的激烈起伏和事業上的打擊讓他死在了一個星期前的一天。他死的時候仍然是他妻子的丈夫,一個有婦之夫。縱然他生前給了鄭微媽媽多少承諾,鐵了心地

離婚,然而當他死後,她連進入靈堂看他一眼也成為奢望。死亡讓林靜的媽媽孫阿姨在這場持久戰中取得了勝利,她終於完美的捍衛了她的婚姻,再也沒有人能奪走她的丈夫。

鄭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結束了和媽媽的通話。幾天之後,她收拾行裝,揣著兩張火車票,前往她一個人的婺源。火車開動的時候,她不敢仰望天空,如果他在雲端此刻俯視,會不會低頭尋找那個他曾經允諾過要跟她一同到達的地方?

李莊村口的大槐樹,就像她夢中一般枝繁葉茂,老態龍鍾,它不知站在這裡多少年,見證了悲喜,見慣了離合,那種看透世態的沉默和木訥莫名地撫慰了鄭微的感傷。

向遠——鄭微在村裡用十五塊前請來的當地嚮導,盡職盡責地陪在她的身邊。這個有著狐狸一般、笑起來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的女孩告訴她,村口的老槐樹多少代以來,都是生活過的男女愛情的見證。他們在樹下相會,在樹下祈願,或許也在樹下別離……就在昨天,還有個城裡人,按照亡者的遺願,把他父親的骨灰灑在了大槐樹腳。

鄭微想起了那個故事,出軌的男人死前把房子和遺產留給了妻兒,卻把最愛的一片樹葉贈給了他愛的女人。愛情的份量,也不過是一枚落葉和死後的塵灰。

鄭微請向遠幫了個忙,在老槐樹的樹腳掘了個不深不淺的坑。向遠欣然應允,她答應掘坑的代價是二十塊人民幣,不過她說,如果鄭微給她五十塊,她願意代她好好守護這個坑裡的東西。

鄭微覺得這是筆划算的買賣,於是她在老槐樹下,終於一點一點地埋葬了她的《安徒生童話》和木頭小龍。

站在山巔的時候,鄭微俯視山下的老槐樹,聽見向遠遙遙對著山那邊喊,「我要發財!」

她也把兩手聚攏在嘴前,用盡所有的力氣喊道:「美國,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把我的男人還給我……」

遠山回音:「發財……發財……還給我……還給我……」

鄭微跟向遠一起沒心沒肺地笑得前俯後仰,然後,在這個她夢想到達的地方,在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二十二歲的鄭微終於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