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微席地坐在工地施工現場附近的泥地上,十月的烈日當空直射下來,視線所及之處,無不是一片白晃晃的。施工還停留在地面工程階段,三通一平之後的場地,連個遮蔽的地方也沒有。一滴汗水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用手隨意地抹了一把,汗水沾染到手中的泥沙,變成了混濁的灰色,安全帽貼住髮際的地方,黏,而且癢。赤裸裸地曝曬了一個多月,她晚上洗澡的時候照鏡子,發現自己那張原本白生生的臉蛋早已變得如包拯再世一般。黑也就罷了,偏偏安全帽的繫帶之下的肌膚依舊如往昔一般雪白,摘了帽子之後,遠遠看去,猶如被人在臉頰兩側各刷上了一道白色油彩,滑稽得很,為此她沒少被工地上的那幫大老粗嘲笑。她喝了口水,徒勞地用手扇風,要不是下到工地第一天,項目經理、專職安檢員和帶她的師傅再三吩咐,施工現場必須佩戴安全帽,否則她真有種立刻扔掉帽子,讓自己的頭和脖子解放的衝動。
她爭取這份工作的初衷,原本是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天天在一起,人走了,工作的機會卻留了下來,鄭微不知道該覺得諷刺還是慶幸。不過能進中建,據說還是趕上了這個即將面臨改制的老牌國企錄用正式職工的末班車,這在她的大多數同學眼中都是件幸運的事,尤其在中建今年早早放出「不招女生」的風聲後,她的雀屏中選不能不說是個讓人羨慕的意外。
說起來也可笑,她當初選擇念土木的原因無非天真地想,要是看著高樓大廈在自己手中平地而起,那感覺一定很好,現在真正身臨其境,才知道這個行業存在性別歧視不是沒有道理的,女孩子無論在體力和耐勞程度方面都比男生要差得很遠。她從婺源回來後不久就接到了中建的複試通知。那段時間,她生活得如同遊魂一般,也不知道怎麼地,稀里糊塗就被錄用了。報到後,她跟著其餘幾十個男生一起在公司總部經歷了為期半個月的崗前培訓,然後就統統被流放到各個工程項目部。按照中建的人事制度,新錄用的大中專畢業生必須有六個月以上的工地實習經驗,考核合格後才能分配到正式的崗位上。這六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真正身在其中,也不是那麼容易熬過去的。鄭微剛被分到現在這個項目部時,工地上的那些同事一見她就紛紛搖頭,都說把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送到這來,不是糟蹋人是什麼。她過了兩天這樣的日子,心裡也是叫苦不迭,可是她生性倔強,尤其不肯在人前示弱服軟,既來之則安之,大家都認為她受不了這種苦,她偏要讓這些人看看,她玉面小飛龍豈會那麼輕易被人看扁?
豪言壯語是放出來了,可是要達到吃苦也甘之如飴的境界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師傅剛說大家可以休息一會兒,她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也不想起來了。她正打著能磨蹭一會兒是一會兒的主意,就看到了那個拿著圖紙追在師傅身後請教的人。
有時候就是這樣,你的生活中某個階段會出現這樣一個人,她什麼都跟你不相上下,什麼都跟你爭,什麼都跟你過不去,對於鄭微來說,這個人就叫做韋少宜。韋少宜是今年整個中建集團除了鄭微之外招聘的唯一名女生,不過跟鄭微經歷了初試、複試重重關卡最終被錄用的經歷不同,她據說是總部某位剛退居二線的老領導的親戚,公司本不打算要她,不過一方面是老領導退休前力薦,一方面是她專業對口,畢業院校和簡歷材料均無可挑剔,為了不讓老領導有人走茶涼,剛退下來說話就不管用的感覺,所以公司才勉為其難地額外給了她一個指標。
韋少宜進公司的時間比鄭微晚,沒有經過崗前培訓就直接被分到了鄭微所在的項目部。初見她第一面時,鄭微就本能得覺得這個女孩子絕對不是她的那杯茶,她最不喜歡自命清高、太過較真的人,而很不幸的是,韋少宜似乎恰恰是這種典型,而且她看得出來,對方似乎對她也不是那麼感冒。都說不是冤家不聚頭,白天在一個工地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時晚上回到單位宿舍還要面對那張冷冰冰的臭臉——中建給予她們這些新錄用的大學生的待遇是兩人共用一套兩房一廳的公寓,今年的新人中只有她們兩個女生,成為舍友也是沒有選擇的事情。
鄭微不明白,都是生長在新中國紅旗下的孩子,為什麼有人就這麼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話多說兩句彷彿就吃了虧,別人說笑話她也不笑,這不是扮酷是什麼?不過是一個靠裙帶關係走後門進來的關係戶,至於拽成這樣嗎?她剛跟韋少宜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不久就開始小摩擦不斷,她看不慣韋少宜的潔癖,韋少宜也厭惡她的凌亂,好在兩人下班之後各自緊閉房門互不往來,否則都各不相讓,非打起來不可。
不過話又說回來,鄭微天性散漫,她私心裡期望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樣胸無大志,得過且過,這樣她的罪惡感才能降到最低。韋少宜略帶強迫症似的勤奮給了她很大壓力,同樣在工地上實習,韋少宜從沒有半刻偷懶,她像男人一樣爭強好勝,什麼都苛求完美,越是困難和辛苦的事她越要搶著做,即使是在休息時間,她也總是拿著圖紙追在資深的同事身後請教,不弄懂誓不罷休,並且,她的神情在不經意之間,總對偶爾摸魚偷懶,沒事就圖個清閒的鄭微流露出那麼一絲輕微的蔑視。
兩人有一次在宿舍裡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開交,起因似乎是晚上九點鐘還不到,韋少宜指責鄭微用音箱放音樂影響了她畫圖。總之到了最後,爭吵的範圍嚴重偏離了主題,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鄭微指著韋少宜說:「我就不明白了,你有什麼可囂張的,別以為你每天頭懸樑錐刺股的,別人就不知道你是走後門進來的。」韋少宜則反唇相譏,「我就更不明白了,中建的人事招聘制度怎麼會允許你這樣的人被錄取,如果你被錄用的過程中沒有貓膩的話,我為我不是和你同一渠道進來而感到自豪。」兩人說完,均大怒甩門回房,從此更是勢同水火,即使抬頭不見低頭見,也始終冷面相對,有事沒事還彼此冷嘲熱諷幾句。大家都看出這兩個女孩子不和,不過論專業知識和勤勞肯幹,韋少宜在鄭微之上,鄭微卻勝在人緣好,處處討人喜歡,即使犯了小錯,師傅們也願意替她遮掩過去,因此在工作中兩人也算打了個平手。
鄭微初入職場,不但立刻嘗到了工作的辛苦,更由於跟韋少宜的交惡而感到壓抑苦悶,下班之後一個人寂寞無趣的時候,就益發懷念那些已經成為過去的日子。拋開那段讓她不願回憶的片斷不提,大學的點點滴滴現在回頭看是多麼的美好。她閒了沒事,就喜歡跟阮阮煲電話粥,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向阮阮倒了出來,心裡才舒服一些。
阮阮已經在S市的那個建築設計院正式上班,曾經允諾再也不會跟她分開的趙世永還是沒有拗得過家裡的安排。阮阮是為了他才選擇了留在人生地不熟的S市,他卻在她簽約後,屈從於家裡的高壓政策,乖乖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城市,在家裡的安排下進入一個炙手可熱的政府部門。也許那句老話說得對,對於女人來說,愛情是生活的全部,但對於男人來說,那只是他的生活的一小部分,不管當初他給過怎樣的承諾,在面臨選擇的時候,他們永遠比女人現實而理性。
鄭微為阮阮感到不甘和憤怒,她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趙世永的家裡會反對他跟阮阮這樣聰明漂亮,性格脾氣無可挑剔的女孩子在一起,這明明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出生在一個雙親都是廳級幹部的家庭,而阮阮的父母只是小學教師?
阮阮不是沒有傷心過,然而她依然原諒了這個她第一個愛上的男孩,她沒有辦法放棄S市的工作,在趙世永從父母家搬出來之後,每逢閒暇,她都從S市趕過去看他。鄭微有時氣不過就問她,「你的火車要坐到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阮阮只是笑,「也許得等到我再也坐不下去的那一天。」鄭微於是哀歎,愛情究竟是什麼東西,它竟然讓一向聰穎的阮阮也看不透,免不了俗。
她經常想起大四的時候最後吃「散伙飯」那天的情景,系裡熱鬧非凡的聚餐之後,班上很多人都醉了,這樣酣暢淋漓的痛飲不知是出於離別的感傷還是對自己純真時代的告別。她們宿舍六人在畢業聚餐散場後,又結伴搖搖晃晃地殺到了以前經常光顧的學校門口的小飯館。
誰也沒想到的是,在那個小飯館門口,鄭微見到了先於她們一年畢業,之後再也沒有聯絡的許開陽,她高興地朝他走過去,這才發現他的身邊站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那女孩她們都認識,是比開陽低兩屆的物電系的小師妹,跟鄭微她們住同一棟樓。
她笑著叫了一聲「開陽」,然而他的樣子讓她永遠都沒有辦法忘記。那是一種戒備而小心的神情,他看了她一眼,下意識地摟緊了身邊的女孩。這種戒備和小心比完全的冷漠更讓鄭微寒心。她很快地明白了過來,當初他對她的追求身邊無人不知,大家都知道矜貴的許公子對玉面小飛龍癡迷得一塌糊塗,而她卻愛上了一個窮小子。現在好了,當初的窮小子遠走高飛,她又成了孤家寡人,許公子也另外找到了心中所愛,狹路相逢,他如此小心翼翼,不過是怕他身邊的女孩誤會,怕勾起了從前的舊事,讓他現在深愛的人耿耿於懷。
鄭微的開懷的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酸楚就翻湧了上來,她其實很想告訴他,開陽,我只是很高興見到你,真的,僅此而已。但她終於還是選擇了什麼都不說,只是朝他們兩人點了點頭,接著就尾隨阮阮她們進入飯館裡。她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肩膀不經意觸碰到他手臂,這雙手曾經那麼溫柔地執起她面前的棋子,這個男孩曾經紅著眼在她面前哽咽。
所謂的擦肩而過,莫過於此。
這個世界有誰是會永遠等你的?沒有。鄭微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她沒有辦法釋懷,那個戒備的眼神在很久之後都仍然刺痛著她,他們曾是多麼好的朋友,原來人和人之間的隔閡永遠比默契更堅固。
她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啤酒,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這也許是「六大天後」最後一次聚在一起開懷痛飲,她們的時光隨著今晚的結束將一去不再復返。估計是喝糊塗了,黎維娟沒有看見阮阮不停打著的眼色,又大著舌頭對鄭微說:「微微,我真替你不值,陳孝正那小子不是東西,我早就說過,越是他這種寒門出身的男人就越是世故薄情,你偏偏不肯聽我的,才吃了這樣的大虧。」
鄭微眨巴了一下眼睛,嘻嘻地笑,「我吃了什麼虧?誰拿槍逼著我了,別跟我唧唧歪歪地說吃虧,沒誰逼良為娼,這事就圖個你情我願。我願意傻,他願意走,誰也不欠誰的……即使他走了,我那幾年的快樂也不可能餵了狗。」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感傷,多事的黎維娟,討厭的黎維娟,然而她畢竟也是關心自己的人,她藉著酒意一把抱著黎維娟的肩頭就哭了,「娟,以後沒你讓我心煩了,我也會不習慣的……還有你,豬北,你哪都不去,跑到新疆那鬼地方去幹嗎,我要是想你了,該怎麼辦?」黎維娟沒考上研究生,找到了一份在北京的工作,朱小北倒是十拿九穩了,但打算就讀的學校卻在烏魯木齊,她說那裡有她暗戀的初戀情人。
朱小北推了一把鄭微,「你別招我哭啊,我樂著呢,我就要跟我的暗戀對像一起吃吐魯番的葡萄乾了,我可不願意像你說的那樣,在老年人大學遇見他的時候才知道他原來年輕時也暗戀過我。我給你的鎯頭你別扔了,誰要是欺負你,就照著腦門給他一下。」她說得滿不在乎,眼睛卻也濕了,像是要擺脫這種悲傷的氛圍,小北高舉著杯子說,「同志們,姐妹們,我們要來點積極向上、慷慨激昂的,今天我們是學校的好學生,明天我們就是社會的好棟樑……」在同伴的一片乾嘔聲中,她豪氣干雲地吆喝到,「我送姐妹們一首小蘇的詞,一掃你們萎靡不振的情緒。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
也許醉後的我們,方能真正做到不論愛憎,不論得失,也不論集散的感傷。
鄭微最後的記憶是伏在阮阮的肩膀,淚水打濕了阮阮的衣服。
天亮了之後,「六大天後」就此解散,各奔前程。
人的韌性是種很奇妙的東西,不管多苦難的日子,也終有習慣的那一天。在工地上混了一段時間,鄭微逐漸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施工一線的同事大多耿直,鄭微有樣學樣地跟著他們用似通非通的本地方言大聲吆喝,中午跟他們搶著工地廚房特有的比瓦片還厚的肉片,倒也開始覺得樂在其中。其實每個學建築和土木專業的大學畢業生,如果沒有真正在工地實踐過,根本談不上掌握專業技能,這幾個月裡學到的經驗,有可能比大學四年的理論知識更有實際意義。更讓她喜歡這種生活的一個原因是,白天累得像牲口一樣,晚上回到宿舍洗個澡,頭一接觸到柔軟的枕頭,幾乎立刻就墜入黑甜鄉,連夢都無須做,直接迎來新的一天。
可就在她覺得自己已經適應這種生活的時候,六個月的實習也接近尾聲,他們這些流浪在各個項目部的應屆大中專畢業生都要回到總部,等待正式的工作安排。按照中建的慣例,實習結束之後,將舉辦一台全部由該批畢業生自導自演的匯報晚會,屆時將會有總部的公司領導和各職能部門、分公司的負責人前來觀看演出。聽說往年不少表現突出的新人就這樣被好的部門點名要走了,所以大家都把這次演出當做是個人展示的一個舞台,大家都鉚足了勁兒排練,爭取在那天嶄露頭角。
一台只有兩個女演員,七十多個男演員的文藝晚會,精彩程度可想而知,在時間安排得過來的前提下,鄭微和韋少宜基本上每個節目都不得不參演一角,就鄭微而言,她當天就有一個獨唱,一個小組唱,兩個舞蹈的安排,光趕場排練都忙得像陀螺似的,可這又怎麼難得倒從小就是文藝尖兵的小飛龍。本來按照排練老師的建議,她還得擔任女主持人的重要職責,大家都認為憑她字正腔圓,脆生生的普通話和甜美的小模樣,往台上一站就是賞心悅目的一景。不過鄭微堅決地拒絕了,她說主持人得多端莊嚴肅呀,她就怕她剛站在台上就笑了場,影響了各位領導看演出的心情豈不成了天大的罪過。相熟的男生都暗地裡說鄭微實心眼,做主持人多吸引眼球呀,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地在領導面前表現自己的機會了。鄭微想了想,還是覺得無所謂,最後分去那個部門都行,反正她總不至於畢業就失業。
演出的前一天,排練一直持續到晚上,結束之後鄭微跟著幾個玩得比較好的男孩子結伴去吃夜宵,都是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有著同樣剛從國內知名工科大學畢業的背景,大伙自然很快熟稔了。鄭微在大學裡就是個扎眼的女孩,如今落到了滿眼都是和尚的單位,更成了搶手的餑餑,一起培訓、實習的男生,甚至包括項目部裡的青年工程師,都不乏明裡暗裡向她示好的,她即使心中瞭然,也裝做糊塗,嘻嘻哈哈一笑了之。
回到了單位的生活大院,她哼著歌上樓,卻不經意在樓梯間撞見了拉拉扯扯中的一對男女,男的是個陌生面孔,那女的不是韋少宜又是誰。
鄭微把腳步放慢了下來,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還故意吹了聲響亮的口哨,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是隱形的,我是隱形的……」眼角不經意瞄到韋少宜尷尬扭曲的表情,她心裡不由暗爽,原來你也有今天。
她找鑰匙開門的時候,韋少宜已經成功擺脫了那男孩的糾纏,用力推了一把對方,力度之大讓那男孩差點滾落樓底,然而韋少宜不但沒有露出半點慌張憐憫之色,反而指著對方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來找我!」
剛進到房間,鄭微就聽到她重重關門的聲音,然後傳來了那個男孩急切的敲門聲。鄭微好奇心重,按捺不住偷偷打開自己的房門,探出個頭來瞧個究竟,韋少宜的房門緊閉,大門被敲得劇烈震動,那個男孩帶著哭腔的聲音隱隱傳來,「少宜,我說的都是真的,難道你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鄭微在心裡嘀咕了一句,「拍電影啊?」
敲門聲足足持續了二十多分鐘才歸於沉寂,估計門外的癡心人終於心灰意冷離去,在這個過程中韋少宜的房門紋絲未動,甚至鄭微躡手躡腳地摸到她的門前,側耳傾聽,裡面始終鴉雀無聲。
鄭微歎服地看著她緊閉的房門,這傢伙果然面冷心更狠,看樣子那男的絕對跟她有過一腿,不管對方做錯了什麼,姿態都低成了這樣,照他那樣捶了二十分鐘的門,手即使不殘廢,基本上也得有一陣不能正常使用了,她竟然從始到終不聞不問,這樣鐵石心腸的女人也算極品了。
次日早上就是演出的大日子,如果按照往常的習慣,韋少宜通常比鄭微早半個小時以上起床,把自己收拾妥當早早出門,這一天她卻幾乎跟鄭微同時打開房門走了出來,鄭微快手快腳得搶到先機,趕在她前面佔據了
衛生間,得意之餘不小心看見她略顯憔悴的面容上,兩個眼睛紅腫得如被黃蜂蜇過一般。
在後台等待演出的間隙,公司總經理還在台上發表冗長的講話,鄭微參加的舞蹈是第一個節目,正神遊中,身邊有個男生用手肘輕輕碰了她一下,低聲說:「唉,鄭微,你聽說沒有,韋少宜跟她男朋友分手了。」
鄭微望了望身邊那張化妝後面目全非的臉,「哇,先生你哪位,消息好靈通呀。」
那男生做暈倒狀,「我是××呀,不就塗了點口紅你就不認得了?我怎麼會不知道,韋少宜和她男朋友都是我們學校畢業的,談了快兩年了,那男的對她好得不得了,兩人感情也不錯,就因為那男的昨天跟一個初中時有點意思的女同學一起吃飯,騙她說是單位有應酬,結果被她識穿了。聽說其實就吃了頓飯而已,韋少宜也是知道的,可是就這麼提出分手了,一點挽回的情面都沒有,他男朋友後悔得都想撞牆了。」
鄭微摸著自己的下巴看著那男生,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家裡有沒有親戚姓黎的?「
那男生莫名其妙,「姓黎的倒沒有,不過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像黎明。」
鄭微難得地沒有笑,她看了一眼孤零零坐在後台一角候場的韋少宜,暗想,居然會有這麼剛烈的人,今天算是見識了,簡直就是極端的完美主義者。她又記起早上韋少宜那雙異常紅腫的眼睛,做人這樣為難自己,又是可苦?但是,現在的她也知道,身在其外的人,又怎麼能懂得別人的感情世界?
開場舞是相當重要的,鄭微一行人都在這個舞蹈上下了最多的工夫,開始一切順利,十來個年輕的男孩和兩個女孩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台下不時有掌聲傳來。舞蹈高潮即將到來的時刻,男演員暫時退到場外,只剩兩個女紅軍打扮的姑娘在舞台中央英姿颯爽地跳躍、迴旋,就在這個時候,音樂聲戛然而止,然後便傳來了一陣刺耳的音響尖叫聲,舞台一側的音響師急得手忙腳亂,可苦了正擺出最慷慨激昂姿勢的兩個女紅軍,韋少宜單膝點地,身體45°後仰,鄭微雙手高舉,身體前傾,左腳向後舒展。作為兩個同樣敬業的演員,她們都深知這種情況下,音樂聲停在哪裡,動作就應該定格在哪裡。
不知道音響究竟出了什麼故障,好一陣過去了。都沒有辦法恢復正常,饒是鄭微從小跳舞,基本功紮實,想要繼續保持這個乳燕凌空小雞獨立的姿勢依然有點吃力。她再度偷偷看了韋少宜一眼,韋少宜的身體仍然保持完美的跪地後仰狀,蠟像一般一動不動。鄭微暗自咬牙,敵不動,我不動,她這樣都能堅持下來,我為什麼不能,絕對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輸給了她!
於是,鄭微吸氣收腹,氣沉丹田,不讓自己的身體晃動分毫。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台下已經有了輕微的騷動,她感覺自己的臉色已經由紅變白,一顆豆大的汗水從頭髮上滑落了下來,不由在心裡瘋狂詛咒那個該死的音響師。腳痛、腰酸、脖子發麻……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她遲早僵硬地死掉,讓完美的舞台操守見鬼去吧!她想到就做到,先將腳略微活動了一下,然後做了個標準的芭蕾的收式,面露微笑地轉了個圈,自導自演地按照既定的編排繼續跳了下去,邊跳就邊往後台的方向不動聲色地移動,然後一溜煙就消失在舞台後。
台下鴉雀無聲,不知是誰先笑了起來,然後頓時笑聲一片。韋少宜愣了一下,立刻反應了過來,緊隨鄭微之後邊跳邊撤退。
一回到後台,韋少宜就一臉氣憤地找到正在跟音響師理論的鄭微,「你這人怎麼回事呀,怎麼專幹莫名其妙的事情呀?」
鄭微反咬一口,「你才莫名其妙,我站在那裡都快累死了,你還挺屍似的,讓我動也不好動。」
「搞清楚,是你不動我才不動。」韋少宜撇了撇嘴,「你這好逸惡勞的人都做得到的事,我幹嗎做不到?」
演出結束,鄭微剛卸了妝從後台走出來,就聽到身後有人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看著叫她的人。
「周主任?」她有些臉紅。
這樣的尷尬不是沒有道理的,周渠,也就是當初在招聘會現場留下她簡歷的那個男子,中建總部市場部主任兼總經理助理,也是今年大中專生招聘工作的負責人,想來後面她順利被錄取也少不了他的助益,只不過他當初決定留下她,主要是因為愛惜陳孝正的才華,又不忍心拆散這對小情侶。想不到後來大魚遊走了,她這隻小螃蟹卻留了下來。
第一天到總部報到的時候,鄭微也見過一次周渠,他倒是還記得她的名字,主動跟她打招呼,還給她遞了一張名片。那還是鄭微有生以來第一次正式收到別人的名片,禮儀課上老師教過的東西她還是記得的,於是像模像樣地雙手接過,裝作認真看了幾眼才收到包包裡,還不忘諂媚地說了幾句,「周主任,久仰久仰。」
當時周渠笑著問她:「你什麼時候『久仰』過我?」
鄭微鬼靈精地回答:「那天招聘的時候,周主任的風采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樣呀。」周渠的笑意就更深了,「那好吧,既然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你又對我『久仰』,那你還記不記得我叫什麼名字?」
鄭微心想,這個問題也太奇怪了,他剛才明明還給了她名片。可是問題的關鍵在於,她接過名片的時候裝作看得很認真,實際上根本就心不在焉,也就記得他姓周,是什麼助理和市場部主任,具體名字是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名片是在包包裡,可她總不能現在翻出來看吧。
究竟叫周什麼呢?鄭微張口結舌地愣在那裡,右手無意識地撓了撓頭,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來。
看著她這個樣子,周渠當時忍不住就笑出了聲,「你看,果然就『久仰』,仰得太久,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鄭微滿臉通紅,無地自容,只能跟著「嘿嘿」傻笑,看來馬屁是拍到馬腿上了。此後在總部大樓培訓的半個月裡,她也偶爾碰見過周渠幾次,每次都自覺心虛,尷尬萬分,這一回不巧又碰上了他,讓她怎麼不頭疼。
頭疼歸頭疼,他畢竟是機關的部門領導,又是什麼總經理助理,中建是個上萬人的國企,能爬上總部機關的都大有來頭,何況他還是舉足輕重的市場部主任,她這樣的小蝦米除了乖乖留步聽候指示,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周主任找我有事?」她又開始不自覺地把一隻手放在頭上。
周渠的笑意又開始在嘴角蕩漾。這個人幹嗎老笑話她?
終於,當他收起笑容說:「鄭微,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留了下來嗎?」鄭微才發現,他嚴肅起來的樣子更不好打發。
她想了想,有些沮喪地看著自己的腳尖,低聲說:「知道。是因為你們想錄用我原來的男朋友。」
「沒錯。」周渠面無表情地說。
鄭微忽然有些難過,她辯駁道:「可是,我當初面試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會離開,我沒有騙你們……」
周渠說,「中建不招女生,並非性別歧視,因為今年我們重點招聘的是工程技術方面的人才,根據往年的經驗,很多女孩子都適應不了工地的工作,這對公司,對女員工本人都是一件不利的事,要知道,中建本身就是一個以建築施工為主業的企業,機關和各分公司的管理崗位畢竟是極少數,絕大部分大學生還是要到基層去的,所以為了職工隊伍的穩定,我們盡量不招聘女性的工程技術人員,尤其是你這樣一看就知道成長在城市裡的獨生子女家庭的女孩。」
「我知道的。」鄭微抬起頭,「但是,也許我並不像你們想像的那樣吃不了苦,我也有我的優點呀。」
周渠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的優點吧,也不是沒有。G大的建築工程學院還算不錯,你也算正正經經的土木專業畢業生,不過依我看,你的專業知識也算不上拔尖,放到下面,也頂多是個勉強合格的技術員;看起來是一副聰明相,可惜只是小聰明;膽子挺大的,沉穩就欠了一點;還好長得不錯,不過也算不上特別漂亮……」
「那個……周主任啊,」鄭微知道打斷領導的話是很不禮貌的,但是聽到有人如此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缺點攤開來說,難堪之餘還是有點受不了,「成功人士時間應該都很寶貴吧,您浪費這麼多時間,就為了分析區區不才,小人我?我有點過意不去……」
「說你做事不夠沉穩吧?你還不信,我話都沒有說完。」周渠寒下了臉,鄭微總算見識到他笑容後的另外一面,有些嚇人,她不由立刻噤聲,乖乖聽下去。
「我跟你說這些目的只有一個,你可能各方面都算不上特別理想,但是你要明白一點,即使當初是因為看中那個挺優秀的男孩子才連帶留下你的簡歷,可中建從來不招沒有用的人。你把他稱為前男友,也就是說他已經是過去式,那你不妨告訴你自己,你進中建與任何人無關,也與他無關。我要說的就這些,好了,你去吧。」
做領導就是好,訓完了人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鄭微看著周渠的背影,她問自己,是嗎,我真的是靠自己進入中建的嗎?
還沒想明白,那位疑似黎維娟近親的男生走了過來,熟絡地向她打探,「鄭微,原來你跟市場部的周主任認識呀,難怪……」
「什麼呀,他剛才問我洗手間往哪走。」鄭微沒什麼底氣說。
還好這男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深究下去,邊跟鄭微往外面走邊說:「唉,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分到哪裡呀?」
鄭微茫然地搖了搖頭,「你呢?」
「我哪知道,不過留在機關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心裡求神拜佛能分到一個好一點的分公司。」那男生說。
鄭微問,「分公司還有好的和壞的?」
「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中建一共有十四個分公司,散佈在全國各地,一個媽生的孩子還有好有孬,這些分公司的效益當然也不是一樣的,誰不願意留在好的那一個?能在分公司也就算了,好歹也是主業,聽說倒霉的話還有可能直接被扔去三產,那就跟直接放逐就沒兩樣了。」
「你懂得真多。」鄭微做了個卡通裡兩眼冒星星的動作。
「事關前途,不想的是傻瓜……我不是指你啊。」那男生有些苦惱,「聽說有些分公司的項目部都在西藏、甘肅那些邊遠地區,有些住在工地上,一個月才能進城一次。唉,我們都是沒有什麼後台的,估計也只能任人挑揀了,要是能進二分該有多好。」
「二分?」
「二分就是第二分公司呀,就在我們G市,地地道道的總部嫡系,據最賺錢的工程和最好的設備都在二分,歷屆公司領導大部分都是從二分提拔上來的。」
「哦。」鄭微恍然大悟。
「不過我們是不可能進二分的,裡面的職工大多數都是領導的家屬和傳說中的精英,總經理的兒子據說也在二分。」
鄭微一邊聽一邊想,她算是又長見識了,社會真複雜,就連一個單位裡邊都有那麼多門道,她居然什麼都不懂,自己都不禁覺得自己的確不是個聰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