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匯演結束的那個晚上,公司宴請新人,白天參加和觀看演出的人基本上都出現在晚宴現場。公司領導講完話後開始挨桌敬酒,連帶表示對新人的關心和問候,他們這些菜鳥大多數不怎麼會說話,當然也有少部分玲瓏世故的,主動回敬領導,說一些漂亮的場面話。鄭微和韋少宜坐一桌,她還不怎麼習慣這種單位應酬的場面,只覺得有些人說的話實在肉麻,讓她這樣一向以嘴甜著名的孩子都聽不下去。
領導一行終於巡到了他們這桌,滿桌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聽著一個幹練漂亮,秘書模樣的女子挨個給他們介紹,誰是總經理,誰是書記,還有副總、總工、總會計師、工會主席……一輪介紹下來,包括鄭微在內都聽得暈暈乎乎,只知道眼前的都是「總」,反正對著領導傻笑總不會錯。作為總經理助理的周渠也在其中,本來在鄭微眼裡自動歸類為「大叔」的他站在一群禿頭腆肚的領導堆裡簡直是鶴立雞群,讓鄭微深感參照物果然是很重要的。這個時候的周渠並沒有對她表現出任何的特別留意,鄭微也和其他人一樣,一個個彎腰跟領導碰杯。
似乎領導團對這一桌出現了兩個女生深感興趣,都誇她們是今年中建的兩朵小花,還連說以後公司的單身漢之間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不知是哪個「總」提議,讓兩個女生把酒杯斟滿,各自再跟領導喝三杯。周圍的人紛紛開始起哄附和,似乎全場注意力的焦點都集中在這一桌上。
來的都是大領導,既然發了話,小兵不得不從。鄭微端起小酒杯,不禁有幾分為難。她不是扭捏之人,不過以前在大學裡最多也不過是喝喝啤酒,白酒是半點也沒沾過的,集體敬的第一杯她沒真喝,酒在唇上碰了一下,已覺得辛辣得不行,她害怕自己受不了這酒勁,醉了可就丟人了。韋少宜似乎跟她一樣也是窘得滿臉通紅,周圍有人湊熱鬧地起哄鼓勁,幾個領導的眼睛齊刷刷地落在她們身上,簡直就是騎虎難下。
「女孩子能喝一點酒是好事,顯得更有英氣,我們中建的女將要的就是這股英氣。難得公司領導都在,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跟領導連碰三杯的。」說話的是那個陪同而來的漂亮女子。
「小施說得有道理。」總經理笑了。
鄭微恨不得說,站著說話不腰疼,不要錢把機會給你行不行。她眼睛不經意瞄到周渠,察覺他似乎微微地朝她點了點頭,鄭微立刻會意,咬了咬牙,索性一次將三小杯酒統統倒入一個大杯裡,然後舉杯,大聲說,「我沒喝過白酒,就讓我一口吞下去吧。我敬各位領導一杯。」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她已經「咕嚕」一聲將酒一口氣全嚥了下去,辣得一張小臉變得通紅,眼淚都差點流了下來。
周渠帶頭鼓掌,立刻掌聲一片,領導連稱這個小姑娘有意思,接著就把視線換到了鄭微對面的韋少宜身上。韋少宜沒有舉杯,始終沉默地站在那裡。聽到有人催促,她開口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不喝酒。」
那個被稱作「小施」的女子笑著說:「平時不喝,現在鍛煉一下也沒關係。」
韋少宜依舊不語,最後在眾人開始沉默的注視中說了一句,「我不認為我需要這種鍛煉,喝酒跟我的工作能力沒有關係。」
大家面面相覷,還是領導見過世面,也不跟她計較,呵呵一笑互相說:「這個姑娘也有性格。」
「兩個小女孩都有點意思。」
……
他們離開的時候,鄭微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發熱,藉著酒勁,她朝著韋少宜豎起大拇指,「你夠牛的!」
她一度以為自己會醉,頭也著實暈了一陣,但是沒想到回去的路上冷風一吹,打了個激靈,又慢慢地神志清明起來。她想,職場真可怕。
第二天就到了決定他們這批新人命運的日子,會議在機關多媒體大會議室舉行,領導坐台上,小兵坐台下,在座還有昨天已經見過的那些中層負責人。人力資源部主任最後上來,掏出一張名單逐個念出每個人的歸屬。
「×××,第九分公司,××,物業公司……」
據說散會之後,分到各個公司的新人就會被該公司領導領回去,她忽然有種想笑的感覺,真滑稽,彷彿牲口集市,大家挑中了中意的驢或馬,付了錢便可各自牽回家去,從此聽天由命,任人奴役。
正在強忍笑意,她就聽到了自己的大名。
「鄭微,第二分公司……」[電子書下載-Tao shu ke]
她進二分了?她真的進了傳說中的二分?鄭微偷偷捏了自己一把,是疼的,可是她憑什麼呀?
如果這還不夠讓她驚訝的話,那麼,接下來韋少宜的歸屬才真正讓她大吃一驚,韋少宜被分去了瑞通公司,瑞通就是所謂的三產,雖在中建管轄範圍內,但資產和人員編制都在國企之外。三產也就罷了,中建的三產好幾個,也不乏效益十分好的,偏偏這個瑞通是個老大難,爹不疼媽不愛的,出過幾次嚴重的
安全事故,年年都在虧損的邊緣,要人才沒人才,要設備沒設備,雖說也在G市,但接的都是大家挑剩的工程,既辛苦又沒錢。
鄭微困惑,按說韋少宜能夠破例進入中建,家裡也是有點門路的,何至於落到這種田地?韋少宜本人倒是一臉漠然地坐在那裡,平靜得彷彿沒有對這個結果感到絲毫的意外。
鄭微和其餘兩個男生是被一個和藹的中年男子領回二分所在的辦公大樓的,後來她才知道這個人是二分的副經理,姓王,分管施工和安全。
正式上班第一天,她被單獨叫到了二分人事部辦公室,人事部主任對她倒是客氣有加,不但讓她坐下,還支使人給她倒了杯水。鄭微受寵若驚,捧著水就打聽,「主任,我去哪個項目部。」
人事部主任笑了,「你哪個項目部都不去?」
「為什麼呀。」鄭微大驚。
「我們對你另有安排,你的崗位在經理工作部。」
「經理工作部?」鄭微不知所云地重複。
「是的。」胖胖的人事部主任說,「你很走運,不用下到工地,不但是在經理工作部,而且你將是我們二分的經理秘書。」
鄭微手中的水幾乎都要潑出來,「我?!我去做秘書?主任,你不會搞錯了吧,我是學土木的,我怎麼能做秘書呢?」
人事部主任似乎被她過於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這種事怎麼會搞錯。」
「不行的,不行的,拜託你再考慮考慮,我勝任不了這個崗位,什麼呀,讓我去做秘書,太荒謬了,簡直搞笑嘛,我一不耐心細緻,二不善於寫文章,而且專業不對口,我四年的土木白學了?」她放下了手中的水,不由分說地站了起來。
「你先聽我說。這不是我的安排,而是上面的決定,除非你不打算留在中建,否則就要服從工作分配。」
「經理難道以前沒有秘書嗎,為什麼要我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新人去做他的秘書?」鄭微百思不得其解。
人事部主任壓低聲音說:「我們二分剛面臨領導層的人事調整,新上任的公司經理要求對原有的經理工作部人員重新進行整合,你是他點名要的秘書。」
鄭微眼前馬上出現了一個禿頭的中年人形象,心裡哀歎,完了完了,不知道昨天晚上是不是被某個色狼大叔看中了,我這樣一朵小白花,要是去做了色狼的秘書,豈不是羊入虎口?
好像是看出了鄭微的想法,人事部主任說道:「你不要小看了秘書這個崗位,我們二分歷屆的秘書都是極其能幹的角色,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勝任的,你前任的前任,叫做施潔,現在是公司總經理秘書,年紀輕輕,副處級,級別是一回事,施潔一說話,總部的部門主任哪個不讓她三分;你的前任,剛剛結婚,丈夫是總部總工程師的兒子,現在她是總部外事辦副主任。我們二分不同於一般的分公司,這是出人才的地方,你的崗位如果把工作做好了,就是一個極好的跳板。而且你不要誤會,辦公室秘書絕對不像你想像中那樣不堪,看你是個小姑娘才跟你說句題外話,真正做到二分經理這一步的人,也算得上成功人士,越是精明的人,越是不可能對自己的秘書有任何想法,你要做的,只是幹好自己分內的工作。」
話雖如此,可是鄭微依舊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打死她都沒想過自己會做文職,小說裡的秘書也多,不是性感妖嬈的甜心就是梳個包包頭,帶黑框眼鏡的老處女,她玉面小飛龍應該在工地上揮斥方遒,怎麼能做領導的跟屁蟲。
於是她轉了一圈,猶自負隅頑抗,「我沒有經過這方面的培訓,一直以為我將來會是個工程師,文秘方面什麼都不懂。為什麼偏偏是我?」
「因為我需要一個土木畢業,有一定專業知識的秘書,而不是一個外行的花瓶。」說話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人事部的門口。
「周主任……不,周經理。」人事部主任也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看著門口的人說。
鄭微狐疑地望過去,頓時傻了眼,那個人不是周渠又是誰,他就是二分新上任的經理?這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任何大學生在新工作面前都是一張白紙,不懂就要從頭學,我做事一向認真,所以我的秘書也不好當。這樣吧,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不做也不要緊,我可以給你另外的工作安排。希望你認真想清楚,我的辦公室在六樓。」
鄭微在矛盾中掙扎了一天,她一方面從來沒有想過要從事秘書這一行,另一方面更沒想到她的頂頭上司會是周渠。其實倒不是說有多排斥這個崗位,她只是沒有心理準備,壓根就沒往那個方向想過。
她後來給阮阮打了電話,阮阮的聲音怪怪的,好像哭過,鄭微問她怎麼了,她只說感冒了。聽了鄭微的話,阮阮也想了很久,「你們人事部主任說得也對,真正事業上成功的男人,一般不會蠢到對身邊的人動腦筋,做秘書確實是跟我們的專業不一樣。但也沒人規定工作必須跟專業對口,況且這是個最接近領導的職務,在人情世故方面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對於你以後的提拔也是有好處的,只要別徹底地丟了專業知識,鍛煉幾年,你會更全面,發展也會更好。這是我的看法,關鍵要是要你自己決定。」
鄭微掛了電話,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周渠說的是有道理的,她的專業知識在同學裡並不拔尖,以後頂多也是個勉強夠格的小技術員,既然如此,何不另尋出路?秘書,周渠的秘書,小飛龍版的秘書,好像聽起來也不算太壞。
第二天一早,神清氣爽的鄭微出現在六樓的經理辦公室,她往周渠的辦公桌前一站,便一副壯烈成仁的模樣說道:「領導,我來了。我的辦公桌在哪?」
周渠所在的經理辦公室是一個大的套間,鄭微的辦公桌就在外面的小單間,任何員工和訪客進出周渠位於裡間的大辦公室,都必須經過她的桌前。
鄭微半是新奇半是摸索地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兩個多月,慢慢地也從開始的暈頭轉向變得從容了許多。其實相對於CAD製圖和鋼筋配比率的計算,辦公室工作要容易掌握許多,她主要的日常工作無非是代替周渠接待一切的訪客,過濾電話和郵件,安排他的日常行程,做好上傳下達、文件收發,偶爾也需要為他準備和搜集一些文字材料和會議記錄。簡而言之,她就是周渠在工作上的一個全職保姆,領導的跟屁蟲,她一切的工作重心就是圍繞著周渠行動來開展,以服務好領導為至高宗旨。對於自己的工作,鄭微的總結便是以下內容:出差:領導未行我先行,看看道路平不平;吃飯:領導未嘗我先嘗,看看飯菜香不香;開會:領導未講我先講,看看話筒響不響。
所以,名義上她雖然在經理工作部主任的管轄範圍之內,但是實際上她只需聽從周渠一人的吩咐,無論請假或外出,只有在周渠的認可之後方可作準。在擁有兩千員工的二分公司,周渠是負責全面工作的一把手,作為他的秘書,不說普通員工,就連各職能部門的負責人在這個小姑娘前面都要禮遇三分。鄭微性格又討人疼,平時不管是工人還是領導,只要出現在經理辦公室,她一概都笑瞇瞇地接待,在辦公樓裡遇見了同事,不管老的還是少的,男的還是女的,她就像嘴裡抹了蜜一樣甜,什麼好聽就挑什麼說,哄得一個兩個心花怒放,誰不說新來的小秘書是個鬼靈精一樣的丫頭。偶爾她在周渠的授意之下將許多不願意接見的不速之客攔在門外,或者一時衝動辦事不夠圓滑,大多數人也都不與她計較。就連周渠不時也被她逗得開懷大笑,連稱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馬屁精。
如果說在二分裡,鄭微對誰心存一絲畏懼的話,那便只有朝夕相處的周渠。周渠是個矛盾而有意思的人,他並不是一個喜歡擺出一副嚴肅面孔來對下屬起到震懾作用的領導,相反,大多數時候他面帶笑容,舉止言談也相當隨和,甚至偶爾有下屬跟他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也不以為忤。雖說也是工科出身,但他並不像大多數技術人員一樣沉悶無趣,工作之餘,他的愛好涉獵甚廣。喜歡音樂、熱愛運動、見聞廣博,下得一手好棋,他會在下班時間禮貌而獨到地誇獎女員工的香水,也會注意到鄭微的新裙子,並予以表揚。但是,包括鄭微在內,沒有人敢在他的隨和之前有絲毫的放肆和忘形。起初新官上任之時,二分還有少數幾個資深的中層負責人不把他放在眼裡,明裡暗裡偶有牴觸心理,對他交代的事情陽奉陰違。周渠也不跟他們計較,有時找到他們談話,也是笑容可掬,尊重有加,但言談之間卻往往一針見血,直指要害,讓人無從辯駁。他的原則向來是先禮後兵,心裡有數的大多暗自收斂,遇上冥頑不靈的,收場大多不甚光彩。鄭微上班幾個月,就曾見到兩個中層老主任直接落馬,一個內退,一個至今在後勤部種花。就連鄭微也明白了周渠笑容後面的鐵腕和精明,他平時對下屬的工作干涉不多,可心裡明鏡似的,誰也不願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差池。
周渠在工作上相當細緻,許多事情喜歡親力親為,鄭微要做的只是一些瑣碎的日常事務,工作量並不大,但是他對她要求甚高,凡事稍有不滿意便會打回去讓她重做,一次又一次,直到他點頭為止。鄭微曾經由於一份文件用訂書機裝訂不夠工整對稱而被他要求反覆在廢紙上練習,直至下意識地養成在文件或資料左側兩厘米處下釘,無論何時用直尺衡量訂書釘均在同一水平線上為止。平時他加班多晚,不管是凌晨一點或是兩點,鄭微必須奉陪到底,次日不得以任何理由遲到——從上班第一天開始,他就要求她必須在他到達辦公室之前的五分鐘出現在她的位置上。只要他熬夜之後能按時上班,她絕無偷懶的借口;他在工地的烈日下一站幾個鐘頭,她也定然要在他身後曝曬到底。剛開始上班的時候,還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景,他會在某個時間出現在她面前,輕敲她的辦公桌,說:「鄭秘書,我提醒你一件事,現在已經到了你應該提醒我開會的時間。」只要他一叫她「鄭秘書」,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被他抓到了小辮子,不需他責罵,自己已汗如雨下。
她以往並不是一個細緻的人,從小也沒侍候過誰,開始的時候難免委屈,暗裡抱怨他不近人情,久而久之也養成了習慣,自覺在做事的過程中再三反省,力求謹慎,唯恐出現紕漏。周渠明裡挑她毛病的次數慢慢減少,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做事簡直脫胎換骨。其實她也明白遇上了周渠絕對是她的福分,他雖嚴厲,但相當有耐心,罵過之後並不往心裡去,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會她做事的方法和為人處世的原則。所以她對周渠始終心存感激和崇敬,她可以在下班時跟他下棋,兩人面紅耳赤互拍桌子叫罵,也可以在飯桌上私下取笑他酒量不佳,但是一到上班時間,立刻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造次。她在後來的工作中接觸到許多其他分公司的秘書同行,他們當面對自己的領導畢恭畢敬,可大多背後諷刺暗罵,不以為然。只有她,她對周渠是發自內心的認同和崇拜,他事業順利她會由衷開心,他遇到困境她會感同身受地擔憂,人前人後不自覺地對他維護。他對於她而言是一種很微妙的存在,既是領導,又亦師亦友,亦父亦兄。這種感情完全出自一片赤子之心,全無半點雜念,他和她朝夕相處,即使孤男寡女單獨在辦公室裡加班至深夜,也從不疑有它。鄭微連想都沒有往別處想,人前人後兩人俱是坦坦蕩蕩,一個是風華正茂的上司,一個是年輕嬌美的秘書,日日同進同出,公司上下也從未有過流言飛語。就連周渠的妻子,某會計事務所的
註冊會計師魏存晰也對鄭微喜愛有加,鄭微也一口一個魏姐地叫,許多次應酬場合周渠不勝酒力,魏存晰也要鄭微親自和司機送他到自家樓下才肯放心。
當鄭微在工作上慢慢退去了毛躁之後,周渠對她的信任也益發明顯。他的辦公桌從不允許除了她之外的人整理,來人來客都放心交由她過濾,他叫她傳遞的機密投標文件從來由她封裝,並且,他會在她的面前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對某人某事的不滿和牢騷,甚至包括對自己上司的抱怨。有情緒的時候他人前克制,在她面前也毫不避諱地大發雷霆。對於她的信任,鄭微的回報就是即使在夢中,也反覆提醒自己,有些話只能記在心裡,絕對不能訴之於口,就連說夢話也不行。
鄭微秘書生涯中第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出現在工作大半年的時候,一日周渠出差在外,二分的工會主席不知情,拿著一份年末公司運動會的經費申報表來到經理辦公室,想獲得周渠的簽字同意。工會主席是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姓李,為人親切又熱心,特別喜歡鄭微,人前人後都說遺憾沒有兒子,否則非把鄭微娶回家去做兒媳婦不可。鄭微叫她李阿姨,有事沒事也喜歡跟李阿姨閒話長短。她告訴李阿姨領導不在,李阿姨就順便在鄭微對面的小沙發坐了下來,邊聊天邊倒苦水,無非是二分今年忙了一年,員工都辛苦了,工會想為員工做點實事,搞些大家喜歡的活動放鬆一下,只是苦於沒有經費。她問:「微微呀,你說我報的這個金額周經理會不會批呀。」
鄭微笑著說:「這事我哪知道。」
李阿姨就說:「你不知道誰還會知道,我就隨便問問你,依你看周經理會怎麼樣?」
「這個呀……」鄭微有些為難,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阿姨就是私下問問,我問了張副和錢副兩個副總,他們都說周經理肯定會同意,我才敢把這個預算表拿過來,你也知道,他在資金方面抓得緊,誰想沒事找涮?你整天在經理身邊,多少也比我們明白他的心思,你就給個話,好讓我也心裡有個底。」
鄭微含糊其辭地說:「要是為員工辦實事,經費又合理,我想周經理應該會同意的。」
李阿姨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五天後周渠出差回來,上班第一天下午,就把鄭微叫進了他辦公室,二話不說就把一份文件扔到她的面前,「你自己說是怎麼回事?」
他雖然工作上一向要求嚴格,但是從未有過這樣針對她的凌厲,鄭微頓時有些懵了,連忙拿過那份文件,這不就是前幾天李阿姨拿上來的經費申請表?
「我怎麼了?」她猶自懵懂地說。
周渠一拍桌子,「我什麼時候同意過這筆開支,你知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工會已經在做活動的前期籌備工作,所有的錢都是從李主席掌管的工會會費中墊支的,就等著我出差回來簽字,然後到財務部領錢後填補回去。活動可以搞,但是我不認同她們以往那種鋪張的方式,剛才我問是誰批准她們在我回來之前提前準備的,她們說是你親口說過,周經理一定會同意的……鄭秘書,你真是越來越能幹了。」
鄭微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來,明明想辯駁,卻無從說起,她的的確確好像說過這樣的話,但又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我……我沒有讓她們準備前期工作,是李阿姨……」她抓著那份文件,六神無主。
「行了行了,你不說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在這個崗位上,首要第一條就是謹言慎行,靈活機變,寧可不說,也別讓人抓住話柄,你倒是好,別人設好圈,你立馬傻不拉唧地往裡跳。」
鄭微紅著眼說:「李阿姨說,張副跟錢副都說過你會同意的……」
周渠失笑,「這種話你也能信,老張和老錢在副經理的位置上那麼多年是白幹的?他們會傻到代表我在李主席面前說這種話?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工會那是看準了我不會同意,拿你這個傻瓜墊背,先斬後奏罷了。」
這個時候鄭微還不忘給李阿姨開脫,「李阿姨是領會錯我的意思了,都怪我多嘴。」
周渠也不多說,直接示意她走到他辦公室隔出來的休息室裡,讓她別出聲,然後一個電話把李主席叫了上來。
話沒說幾句,周渠還來不及發難,李主席已經痛定思痛地反省,「經理,這次的確是我不對,但我的出發點是好的,我看經理您出差在外,不敢打擾,但是又怕等到您出差回來後籌備時間不足,就上來問了鄭秘書的意思,她說周經理肯定會同意,我們都以為那是經理您的意思,誰知道她一個小秘書敢擅自說這種話。」
……
直到李主席離開後一會兒,鄭微才打開休息室的門慢慢走了出來,周渠冷冷看著她,一句話不說。他無須一句廢話已經讓她知道自己有多愚蠢,親切的李阿姨,熱心的李阿姨,掀開那層笑臉,一切如此真實而醜陋。
她哭也哭不出來,雙手手指緊緊地在身前糾纏,指節蒼白。
周渠最後歎了口氣,「你還年輕,太多人情世故你還不懂。我希望你記住這一課,鄭微,無論是工作和生活,都切記凡事三思而後行。」
那天下班,鄭微在辦公樓下邂逅李阿姨,阿姨的笑臉一如既往親切,「微微,去哪呀,跟男朋友約會吧,這麼行色匆匆的。」
鄭微笑得甜甜的,「哪裡有什麼男朋友呀,還等阿姨介紹呢。我先走了,阿姨再見!」直到看不見李阿姨的背影,鄭微的笑臉才慢慢地卸了下來,她覺得刺骨的心寒。
很久以後,當有人稱讚已是資深員工的鄭秘書為人精明謹慎,講話做事滴水不漏,鄭微都在心裡苦笑著感激李阿姨,感激那些給她上過一堂又一堂課的涼薄的人們。其實並不是這個世界變得醜陋,世界原本如此,不過是她往日太過癡傻,等她終於一覺醒來,心懷孤勇,不顧一切的小飛龍已消失在身後。
畢業正好一年,鄭微就被一枚紅色導彈炸得暈頭轉向。回到原籍教書的何綠芽和師兄修成正果,他們的婚禮在一個七月的週末舉行。除了遠在北京的黎維娟和新疆的朱小北,其餘三人都準時出現在小鎮上的婚禮現場。卓美畢業後胖了一圈,她跟家裡介紹的理想對像登記了,說不上多愛,而日子依舊平穩安逸。鄭微和阮阮見面之後兩人幾乎寸步不離,她們都在感歎,果然越是簡單的人越容易獲得幸福,綠芽也一樣,大學時候說不談戀愛的她居然第一個把自己嫁了出去。看著她依偎著老實憨厚的師兄,在樸素而簡單的新房裡淡淡微笑,這種幸福女人的光輝讓原本在402並不出眾的她顯得如此奪目。美麗的阮阮,可人的鄭微這一刻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何綠芽的愛情如同小溪,涓涓溪流,終入江河,而那些波瀾頓起的愛情反倒遠不如它永恆。阮阮說得對,在愛情裡付出的心血和收穫的幸福從來不成正比,越想去愛的人就越得不到愛。
晚上,除了卓美喜宴後趕回了家,阮阮和鄭微都在綠芽的挽留下住在了小鎮上,黎維娟打來了電話,絮絮叨叨地教了何綠芽不少婚後掌握經濟命脈的秘訣,最後,還是感歎,「你是我們『六大天後』中第一個嫁出去的人,真希望藉著你的東風,一個兩個都找到好的歸宿,一個比一個嫁得好。」三人聽了,相視一笑。
然後是朱小北,電話一通,鄭微就對著話筒大喊一聲:「豬北,葡萄乾吃膩了沒有,我想死你了!」
朱小北的笑聲一如往日乾脆,她說:「你們知道我現在人在哪裡嗎,我剛從我初戀情人的家裡吃完晚飯回來……呵呵,別急著羨慕我,今天是他兒子百日宴,他娶了個當地的維族姑娘,生的孩子漂亮得就像混血一樣……以我如此優異的基因擁有者,也不得不承認,即使是我和他的孩子,也絕對不可能比這個小孩長得更好。他過得好,我真開心,綠芽,你結婚了,我也為你開心……我真開心……」
把幸福的
新娘新郎送回了洞房,阮阮和鄭微散步走回鎮上的招待所。阮阮忽然說,「微微,回去後我請假去你那跟你住幾天好不好?」
鄭微大樂,「這當然好……不過,你不用上班嗎?」
阮阮說:「我懷孕了,微微。」
……
鄭微退後兩步,用一種不可思議眼神打量阮阮,「真的嗎,真的嗎,阮阮,你真的要做媽媽了?太神奇了!」她喜悅而又小心地盯著好友平坦如初的小腹。
阮阮只是笑了笑,喜出望外的鄭微這才感覺有些不對勁,於是試探著問:「阮阮,你告訴趙世永了嗎?」
阮阮先是點了點頭,繼而又搖頭。鄭微不解,「說了還是沒說呀?」
「我前幾天還見過他,我說,世永,我可能懷孕了,他嚇得面如土色,話都說不清楚,只會不停地重複,不會吧,不會吧,我們明明做好了安全措施……」阮阮笑著搖頭,「我明知道他一直都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真正見到這一幕,仍然失望。所以我後來跟他說,我開個玩笑,騙你開心而已,他這才如釋重負。」
鄭微氣急,「這個該死的趙世永,要不是他做的好事,怎麼會有孩子,竟然這點擔待也沒有。阮阮,你怎麼能說開玩笑呢,這麼大的事,你得跟他說馬上結婚,就算他家裡再不近人情,現在也沒道理再阻攔你們。」
阮阮說:「我不會跟他結婚的。」
「為什麼呀。」鄭微怒道,「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他還不肯結婚的話,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我瞭解世永,如果我說,為了孩子我們結婚吧,他會答應的。問題不在他身上,是我,微微,是我不能嫁給他了,在我說出懷孕,他驚慌失措的那一刻,我的愛情就徹底地死了。這些年,我縫縫補補這段感情,始終不願意離開他,那是因為我珍惜我青春的時候最初最好的感情,現在才發現,這段感情從來就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我長大了,他還沒有。」
「但是,你們還有孩子,那個臭男人不要也罷,孩子怎麼辦呀?」鄭微擔憂不已。
阮阮把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彷彿想感受那裡傳來的微弱感應,神情不自覺的柔和了下來,但是她說,「可惜它來的不是時候,我愛孩子,可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沒有辦法偉大,我不想苦情,不想為了這個衝動含辛茹苦,這個代價太大了。微微,我要打掉它,這就是我得在你那裡住上幾天的原因。」
鄭微拉住阮阮的手,哽咽地說:「你放心,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有水滴濺在兩個女孩緊握的手上,落下來時溫熱,轉瞬冰冷,不知道是誰的眼淚。
回到G市,鄭微就陪阮阮去了市裡最好的醫科大附屬
醫院,重新做了一輪早孕檢驗,確定懷孕並推算出大概在45天左右,中年的女醫生低頭寫著病例,頭也不抬就問道:「生下來還是打掉?」那口氣淡漠冰冷得彷彿在阮阮肚子裡的不是一個即將成型的生命,而是一個腫瘤。
阮阮咬咬牙,「打掉。」
由於胎兒未滿50天,尚可以用藥物流產,走出了診室,阮阮忽然顯得有幾分虛弱,鄭微讓她坐在走廊上,自己去排隊領了藥。晚上,在鄭微的宿舍裡,阮阮一個人在書桌前坐很久,然後趁鄭微出去倒水,就著桌子上打開的啤酒一口氣將藥嚥了下去。她還記得,趙世永第一次教會她喝啤酒的時候曾說,啤酒入口的味道雖然苦澀,但你輕輕讓它流淌過舌尖,再細細地品味,你的舌尖上就彷彿盛開了一朵清芬的花。現在這朵花凋謝,嘴裡除了苦,就是淡然無味。
第二天回到醫院,在產科特有的藥流休息室裡,阮阮吞下了第二顆藥,她的宮縮比同一病房裡的其餘十來個藥流的病號來得更快更強烈,別的女病號都有丈夫或男友陪同,她身邊只有鄭微。鄭微坐在床沿,看著她緊緊地蜷在牆邊,哼也不哼一聲,臉頰兩側的碎發卻都已被汗水浸濕,凌亂地黏在沒有半點血色的臉上。
鄭微嚇壞了,跌跌撞撞地跑到隔壁的診室,把情況告訴值班醫生,醫生只是淡淡地說,個人體質不同,服藥後的反應也是大相逕庭,有人不過是像來了次例假,有人卻疼得像鬼門關上轉了一圈,都是正常現象,不用大驚小怪。鄭微急怒攻心,人都那樣了,還說大驚小怪,但她畢竟克制住了自己,這個時候跟醫生起衝突太不明智了,她只得寸步不離地守在阮阮身邊,祈求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半個小時後,阮阮強撐著坐了起來,讓鄭微陪著她去了趟洗手間,她關著門在裡面很久,鄭微不敢催促,又擔心得不行,只得在洗手間外無頭蒼蠅一般徘徊。大概過了十分鐘,阮阮才全身被水浸過似的走了出來,手上是一團白色紙巾,她在鄭微攙扶下回到診室,醫生打開那團紙巾,露出裡面鮮血淋漓的一小塊肉狀的物體,然後拿出一根棉簽,隨意地撥動翻看了一會。
她每撥動一次,鄭微就覺得自己的心劇烈地抽緊一下,幾次下來,幾乎無法呼吸,阮阮卻一直虛弱而冷靜地看著醫生的動作,彷彿看別人的遊戲。
「好了,胚胎排出完整,你們可以走了,回去按醫囑服藥,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被醫生叫住了,「唉,這個你們帶走,在前面衛生間前的垃圾桶扔了吧。」
阮阮把它抓在手裡,經過衛生間的時候,輕輕將它拋入了垃圾桶,走了幾步,鄭微忍不住轉身,阮阮制止了她,「不要回頭。」
直到走出
醫院大門,鄭微尤覺得不可思議,一個生命就這樣灰飛煙滅,只因為它出現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步履有些蹣跚的阮阮對她說,「有些殘忍是吧?以前我們怎麼就不知道,感情也會是血淋淋的。這樣也好,我還清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鄭微無言以對,正想得出神,就聽見一個迎面走來的男子叫了聲,「哈,是你呀,愛哭鬼!」
她環顧四周,除了她們再沒別人,可那男子分明一副陌生面孔,她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你跟我說話嗎……你哪位?認錯人了吧?」
那男子哈哈大笑,「怎麼可能認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你,四年前還是五年前來著,反正是我研二的時候,你在我的宿舍裡,蹲在我面前揪著我的褲子哭得氣動山河,鳥獸皆驚的,最後還是我把你請上了公車。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你哭完拍拍屁股就走了,我後面幾個月裡都成了那棟樓著名的負心人,在女朋友面前解釋了好久才說清楚。」
鄭微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想,原來是他,林靜以前的舍友,這事可夠丟臉的,如果我賴皮到底,他是不是也拿我沒辦法?
那男子不知她的想法,見她沉默,便自動認為她認出了自己,熟絡地問:「怎麼,你病了?」
「哦,沒有,陪朋友來看醫生。」
那男子點了點頭,「這樣呀,我老婆剛生了個兒子,我來接她出院。林靜不來接你?」
「林……啊?」鄭微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是什麼跟什麼呀。
那男子向來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出自己有可能說錯了話,「不好意思啊,你沒跟林靜在一起呀?我以為……那次你剛走的第二天,林靜就從美國打電話回來,讓我把他留下的那本童話書立刻郵寄過去給他,後來我告訴他,書被一個哭得很剽悍的小姑娘帶走了,他很久都沒有說話。你們後來沒聯繫?」
鄭微匆忙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朋友有點不舒服,我們要先走了。」
「唉,等等。」那男子相比跟林靜交情不錯,又說了一句,「去年林靜回國,他還說過要去找你,你們沒遇上嗎,他現在在……」
「我不想知道!」鄭微立即打斷他,而後才感到自己的態度過於生硬,對方畢竟是好心,何況他曾經在她最痛苦地哭泣時安慰過她,「對不起,已經過去的事情,我真的不想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學法律的人特有的敏感,那男子重新審視了變了個人似的女孩,飛快地從口袋裡掏出鋼筆和便簽紙寫下一行數字,「林靜的號碼,你拿著,拿著吧,聯不聯絡他是你的事。」
鄭微雙手背在身後,最後阮阮將那張紙片接了過來。告別那男子,坐上計程車的時候,阮阮把紙片放在鄭微的腿上,有氣無力地說:「傻瓜,何必逞一時的意氣,跟自己過不去呢?」
鄭微拿起紙片,看也不看就揉成一團,然後搖下車窗扔了出去,車窗玻璃搖上來的時候,她看著玻璃上反射出來的人影,那雙眼睛裡似有淚光閃爍。
那個人說林靜一年前回來找過她,她並不意外,只是他已經走了四年,1460多天,在這些日子裡,在她最傷心絕望的時候,他在哪裡?
阮阮歎了口氣,「鄭秘書,你知不知道從車窗往外亂扔廢棄物是要罰款的?」
鄭微一直面朝窗外,很久之後,她才說:「如果我願意接受罰款,警察叔叔會不會把證物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