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就當我是個陌生人

五天後,阮阮重回S市上班,幾日不見,同事只覺得她清減不少,更顯飄逸,沒有人知道在幾天前,有什麼永遠地離開了她。

鄭微後來接到了好幾通趙世永的電話,他驚慌失措地詢問著阮阮的去向和她的新號碼,鄭微對待他為時已晚的追悔只有一句話:「我為我和你同為人類而感到羞恥。」

也許趙世永對阮阮並非沒有愛,那段時間,他的電話幾乎每天都要消耗掉鄭微手機的一格電池。然而愛又如何,他愛的東西除了阮阮,還有許多許多。鄭微一再地拒接,他一再地打來,時間長了,慢慢地電話也少了,終於歸於沉寂,就像我們的一顆心,曾經火熱地揣在胸膛裡,滾燙得無處安放,急不可待地找人分享這溫度,從沒想過它也也有一天會冷卻,冷到我們只得自己環緊自己,小心翼翼,唯恐連這僅有的暖意也守不住。

鄭微到中建的第三年,她二十五歲。一個二十五歲,工作穩定,面容姣好,身心健康的女人身邊沒有男人算不算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鄭微覺得不算,但她身邊幾乎每一個人都那麼認為。工會的李阿姨幾次三番地把她叫到自己辦公室談心,話裡話外都是一個意思,你也老大不小,應該成了家了。就連周渠也時常半開玩笑地對她說,你究竟要找個什麼樣的,二分這麼多青年才俊你都看不上也就罷了,那麼一分、三分……十四分,機關、三產、設計院……中建有五千光棍,環肥燕瘦,任君選擇,總有一款適合你,別老這麼漂著。

鄭微一邊打著馬虎眼,世上好男人萬萬千,任我挑來任我揀;一邊為自己辯護,二十五歲單身的女青年多著呢,為什麼我一定要選?

周渠的回答是,我看著你就難受。

大家都說,鄭微,我看著你一個人這麼漂著,難受。

很多時候,當我們習慣了一些事情,就不知道這是苦。就像一個貧窮的人,一輩子沒有見識過繁華,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貧窮。鄭微總是一個人,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有時也跟著一群人去狂歡買醉,最後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睡覺。她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只是在別人過節團聚的時候,偶爾感覺孤獨。單位大院那條從辦公樓通往單身公寓的林蔭路,她自己陪著自己走過了無數回,每一顆

芒果樹她都認識,這一棵的果實特別酸,那一棵三年來一次果也沒結。她總是笑嘻嘻的,日子不都是這樣過嗎,直到見過太多投向她的同情的眼神,他們都替她難受,她才恍然覺得,原來自己竟然是可憐的。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自己也強烈而真實地感覺到這一點?似乎是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夏日,她獨自從超市購物返來,站在出奇擁擠的公車上,遇到忽然橫穿馬路的行人,公交車司機急剎車,慣性讓她的身體劇烈向前傾倒,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身邊一個跟她同樣單薄的女孩,晃了一下就被身邊的男友穩穩地擁在懷裡。鄭微身手一貫敏捷,她立即抓住了手邊的護欄,定住了腳步,沒有讓自己在人前摔得難看,但是當她緊緊地將帶著點涼意的金屬護欄抓在手裡,莫名地有了流淚的慾望。她甚至帶著點小小的惡意打量著身邊的那個女孩,難道她不如她漂亮?難道她不如她聰明、勇敢、善良?可是她沒有她幸運。

就這樣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事,讓鄭微覺得自己不可以再一個人孤獨下去。這世上哪來王寶,她從來沒有想過為誰守住寒窯,只是以往她相信直覺,總以為直覺會帶著她想要那個人來到她身邊。而直覺何時才能出現,也許明天,也許永遠不再出現——即使出現了,未必不是錯覺。

所以,當李阿姨已成為習慣地說:「微微,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吧?」鄭微破天荒地回答:「好呀,什麼時候。」

李阿姨辦事一向周到又細緻,她驚訝鄭微態度轉變之餘,認真詢問了鄭微父母所在的單位、家庭成員狀況,不到三天,就給鄭微安排了她的第一次相親約會。

那一次鄭微見到的人就是何奕,李阿姨一點新意都沒有地把他們約在一個中規中矩的西餐廳,寒暄了幾句便藉故離開。似乎所有媒人都應該這樣,鄭微也不覺得奇怪,她只是意外李阿姨第一次就把這樣一條大魚拋給了自己。何奕姓何,中建公司總經理也姓何,何總只有一個兒子。何奕是二分最年輕的項目經理,其實鄭微認識他,兩年多年她跟隨周渠下工地,當時就是何奕接待他們,只是後來何奕被派往技術支援中建在孟加拉的工程,一去兩年,所以兩人算不上熟。

李阿姨走後,兩人一度相對無言,各自冥思苦想合適的話題,何奕先按捺不住地說:「這樣坐著真奇怪,我們隨便說點什麼吧。」

鄭微點頭認可,這個時候她是不是應該問問什麼是他的人生追求事業規劃興趣愛好,最淺薄,也應當問問他的星座血型,然而鬼使神差地,她的開場白脫口而出,「你喜不喜歡美國?」

話說出了口,她就被自己的無厘頭逗笑了,何奕也跟著哈哈大笑,兩人笑了一陣,鄭微才問:「你笑什麼?」何奕說:「我笑我居然不知道你在笑什麼。」

何奕不喜歡美國,他喜歡一切好的東西和所有漂亮的女孩,他愛玩,也會玩,追求新奇的事物,沒有定性。也許這就是何總急著讓他結婚的原因,在大多數老一輩人的心中,成家立業的男人才會成熟。何奕這樣的性格跟鄭微一拍即合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很快,何總的少爺放著家裡幾套房子不住,申請住進了單身公寓,不偏不倚「恰好」住在鄭微樓上的事情傳得二分乃至整個中建沸沸揚揚,大家都事後諸葛地說鄭微看起來就有少奶奶的命。然而鄭微卻在某個週末的下午,約了何奕在她的公寓裡下棋,自己卻借口出去買飲料,然後一去不回,她在大院裡的角落看幾個老人打牌直到夜幕降臨,因為她知道,韋少宜今天也休息在家。

就連她這樣算不上細心的人也看了出來,每當韋少宜在家的時候,何奕特別喜歡下樓來找她下棋,只要韋少宜走過,他就像個內心雀躍、故作鎮定的孩子。鄭微和韋少宜不再每日爭吵,但關係也算不上改善,她沒指望韋少宜承她的情,何奕能否如願以償,韋少宜會不會墜入情網,那都是別人的緣法。她只是很清楚地知道,何奕不是她的那個人。

後來何奕對韋少宜狂熱的追求日益明朗,同事們都為鄭微惋惜,李阿姨更是恨鐵不成鋼,到手的金龜婿又平白地脫了鉤。但是她和周阿姨,王阿姨、楊阿姨一樣,從未放棄已婚婦女的最大愛好,她們源源不斷地給鄭微輸送她們鑒定合格的有為青年。而鄭微又太渴望結束單身的生涯,只要對方不至於太離譜,她對這些安排一概來者不拒。她見過醫生、律師、會計師、

公務員、小老闆……當然還有數不清的建築行業的精英。用周渠的話說,那一段時間,她就快要把G市的青年才俊一網打盡,這些人裡有些喜歡她但是她不喜歡,有她覺得不錯但對方無動於衷,更多的相看兩相忘。

不管面前坐著的是誰,她永遠是那句經典的開場白:你喜歡美國嗎?有人說喜歡有人說不喜歡,還有人莫名其妙。鄭微覺得這的確像一個有點冷的笑話,可是,生活有的時候就是一場黑色

幽默。

也許是因為網撒得太過於鋪天蓋地,大的魚進不來,小的魚又溜走了,鄭微走馬燈一樣的相親生涯收穫寥寥。她曾經想,不就是找個男人嗎,多簡單的一件事,可事實無情地證明,她偏偏就是找不到。

不過,雖然沒有實現她的既定目標,多見了幾個人也並非壞事,至少她在認識了一個大學裡的生物老師之後,才知道拿破侖隆頭魚瀕臨滅絕;至少一個禿頭的連鎖拉麵店小老闆給過她兩個月都吃不完的免費餐券;至少她還在相親的時候走運遇見過一個讓她花癡不已的年輕外科醫生,雖然那個姓紀的醫生彬彬有禮地送她回去的時候說:再見,劉小姐。至少她終於明白,即使她願意將就,其實也是多麼得難。

那一段時間阮阮給她打電話,每逢問起「你在哪裡?」鄭微都是哈哈大笑,「不要問我到哪裡去,我不是在相親,就是在相親的路上。」

她的瘋狂相親終止於G市委黨政機關的一個辦公室主任,三十五歲,至今未婚,有房有車,而且鄭微毫不懷疑他有可能是處男。她跟這個穿著黑色西裝,系黑色領帶,頭髮整齊地三七分的男人吃著淡然無味的牛排,聽他滔滔不絕地讚美著為下班的丈夫,跪著遞拖鞋的日韓婦女,痛斥婚前性行為,她終於忍無可忍地岔開了話題,「你平時喜歡做些什麼?」

「鳥,我喜歡養鳥。平時下班我不喜歡出門,外面總是烏煙瘴氣,尤其現在的年輕人更是亂七八糟,鳥叫聲能讓我平靜。你呢,我看你挺文靜的,你喜歡什麼小動物,喜歡鳥嗎?」

鄭微憋住笑說:「不,我喜歡貓。」她放下餐具認真地說,「你喜歡下班後在家玩自己的鳥,我喜歡玩咪咪,你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她模仿周星馳的聲音哈哈大笑,自己把自己逗得前俯後仰,最後只記得那個「愛鳥者」驚呆了之後半張的嘴。

這個事件的嚴重後果是李阿姨一氣之下揚言再也不多管閒事,鄭微在打給阮阮的電話裡差點笑出眼淚。

阮阮也笑,她說:「你真胡鬧。人家有什麼錯?愛情可以唯美唯心,相親就是一場交易,大家把最現實的要求擺到檯面上來,合適就好,不合適也罷,你何苦氣不過,非要惡搞他一輪?」

笑聲平息下來之後,鄭微說:「算了,也許這種方式真的不適合我,阮阮,要男人幹什麼,不如你跟我做伴。」

阮阮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我想我快要結婚了。」

阮阮要結婚了。鄭微大驚之後,覺得如夢一場。她結婚的對象是醫科大學附屬

醫院的普外科主治醫生,叫吳江,兩人從朋友介紹認識到確定結婚意向,一共只見了六次。

「你愛他嗎?」鄭微問,其實她心中已有答案。一個只見過六次的人,能有多愛。

阮阮說:「他挺好的,早些年為了學業沒顧得上感情的事,後來回國了,工作一直又忙,他跟我一樣都是以結婚為前提來找對象,雖然認識的時間不算長,但我相信他會是一個好丈夫。第六次見面他跪下來求婚時,我好像沒有什麼理由拒絕,也許錯過了他,我未必遇得上更好的,就當是為自己找個伴吧,愛上他大概也沒有那麼難。」

有沒有別的伴娘像鄭微一樣,當

新娘子在婚禮進行曲中挽著父親的手臂走向紅地毯的盡頭,她站在新娘的身後,心潮澎湃,眼眶潮濕。世界上還會有比阮阮更加美麗的新娘嗎?到場的親友都對年輕有為的新郎讚不絕口,只有鄭微覺得他太過於幸運,他只見了六面,就娶回了世界上最最好的女人。

這是一個普通的婚禮,兩個當事人都不愛鋪張,只簡單宴請了雙方的親朋好友。阮阮一襲白紗,娉婷地佇立在淡淡微笑的新郎身邊,他不是趙世永。當年舟車勞頓只為與愛人片刻相依的她,一心只想把那份感情守成天長地久的她,可曾想到會有今天?愛著的時候,以為那個人就是自己的一生,誰料到一朝夢醒,就站在了另一個人的身邊。

阮阮給趙世永發了喜帖,他沒有來。六年的感情輸給了一個只見過六面的人,命運自有他的安排。可是不管怎麼樣,只要阮阮幸福,只要阮阮幸福,什麼都值得,在鄭微心中,沒有人比阮阮更配得上眼前的幸福。

司儀問,阮莞小姐,你可願意嫁給吳江先生為妻,一生一世愛他,陪伴他……

阮阮說:「我願意。」

她話音剛剛落下,身邊忽然傳來了一聲抽泣,所有的人才注意到,嬌俏的伴娘淚流滿面。鄭微真是世界上最失敗的伴娘,她在好友的喜筵上,終於按捺不住哭泣。只有阮阮明白她,她看著鄭微,燦爛地笑,彷彿在用笑容告訴她,自己一定可以幸福。

新人敬酒的時候,重新補裝的鄭微持壺和伴郎一起跟隨在新人身後,伴娘和伴郎一向都是新人之外的另一個眾人矚目的焦點,尤其是儀態萬千的新娘身邊站著清新甜美的伴娘,如果這晚有星光,只怕也失去了顏色。面對眾人的笑鬧起哄的勸酒,鄭微一概來者不拒,就連阮阮的那一份,她也代為擋了過去。

私下的時候,阮阮附在她的耳邊,「別喝了,悠著點。」

她只是笑,「我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可以醉,你不可以醉。」

十幾桌下來,饒是她酒量不錯,不由也有幾分微醺。下一桌是新郎倌的朋友,吳江一個個介紹下去,「這幾位是我們醫院普外科的同事,這位是《××日報》的責編……還有這位,是××區人民檢察院的副檢察長……」

他介紹到那名身長玉立的男子時,那恰好側對著他們的男子轉過身來,點頭朝新娘微笑,然後他的視線平穩地投向新娘身後的人。

「對了,他姓林,叫林……」

鄭微不期然地打斷了吳江好心的介紹,她說:「林靜,七年不見,別來無恙?」

林靜含笑舉杯:「你好嗎,小飛龍。」

你好嗎,小飛龍?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這樣叫她的人,小的時候他陪她在大院的花園裡捉迷藏,他怕她找不到會哭,從來不會藏得太隱蔽,一旦她揪住了他的衣角咯咯地笑,他總是故意這麼說,「你好嗎,小飛龍。」

如果她是十七歲的鄭微,她會選擇在這刻忘記所有,立即撲在林靜的懷裡痛哭失聲,然而她今年二十五歲,他跟她玩了一場長達七年的捉迷藏,這一次他躲得太遠,她曾經以為這輩子再也找不到他。

「我挺好的。」二十五歲的鄭微說。

「你們認識?」吳江也愕然。

林靜笑道:「她一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把她抱在懷裡,你說我們是不是認識?」

鄭微也半開玩笑,「是啊,過去我們熟到我以為一長大就可以嫁給他。」

好事之人聞言起哄,叫囂著這樣的交情值得痛飲一杯。鄭微毫不猶豫將酒倒滿,平舉到林靜面前。林靜定定看著她,若有所思,忽然搖頭笑了笑,與鄭微碰杯。他喝乾了自己的酒之後,伸手拿過了鄭微已觸到唇邊的酒杯,當著眾人的面一飲而盡。

當即四周叫好聲一片,人人都笑林檢察官原來也是憐香惜玉之人,更頻頻追問何以兩人初見時似是許久都未謀面。

鄭微回答說:「小時候的事情哪裡做得准,長大了之後,以前的玩伴大多都是各奔東西。」

她的林靜已經在十七歲那年一去不回,也許她內心深處永遠藏著他的身影,然而眼前的他,是個陌生的男人。

新娘拋花球的時候,魂不守舍的鄭微獨自站在角落,偏心的阮阮看準了她的位置,背過了身,拋出的花球依然不偏不倚地飛向了她。花球迎面而來的時候,鄭微才回過了神,她直覺地想要抓住它,終究慢了一步,只抓住一片粉色的花瓣,頃刻間,花球落地。

吳江工作的醫院在G市,阮阮嫁夫從夫,她辭掉了S市的工作,陪在丈夫身邊。這也許是鄭微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

婚宴的最後,鬧洞房的賓客也盡興而歸,出門的時候已是夜深。阮阮送出了門,她說:「林檢,不如你幫我送送微微。」

鄭微連連擺手,「不用麻煩,不用麻煩。樓下很好打車。」

林靜朝阮阮笑笑,「你放心吧,交給我。再見,祝你們新婚快樂!」轉身就再自然不過地將鄭微的包包拿在自己的手中,「走吧,我的車就在樓下。」

一路上,鄭微將車窗搖得很低,風灌了進來,吹走了她臉上的緋紅,她始終看著窗外,電台裡的音樂支離破碎。

林靜開車心無旁騖,沉默地到了中建的大院門口,鄭微都忘記問他,怎麼會知道自己住在這裡。

「我就在門口下吧。」鄭微把散亂的頭髮撥到腦後,「真謝謝你送我回來。」

林靜沒有回應她的禮貌,「你住在哪一棟,我送你到樓下。」

「不,不用了,我走進去就好。」

「你住在哪一棟?」

她莫名地就開始發火,「我說過不用!你懂不懂半夜三更地被一個男人開車送到樓下,我身邊的人或許會誤會。」

林靜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說:「你果然還是生我的氣。」

鄭微把頭別向一邊,假裝看著窗外,她沒否認,因為他說得對。即使多少個夜晚,她都覺得她理解林靜,她原諒了他的不告而別,然而真正到了重逢的那一天,心裡竟依然還有怨恨,人們往往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超脫。當年林靜的離開,不但帶走了她朦朧的初戀,更帶走了她最信任依賴的一個人。她發現自己竟然可恥地將後來失去愛的淒涼統統歸咎於他,即使明明知道那並非他的錯。

「我也生過自己的氣,可是那個時候我怎麼想也想不通,所以只想離開。是的,或許我不應該,然而誰是聖人,誰又沒有面對不了想要逃避的時候,你也知道,我曾經以為我的父母是最幸福的一對,甚至為我的家庭能給你帶來溫暖而感到驕傲,原來都是假象。」

鄭微笑了,聲音卻哽咽,「你一逃就是七年。」 七年了,他一封信一個電話也沒有給過她。

「我以為你幸福。」

「我是幸福,所以你可以繼續消失。」

林靜沉默良久,說:「我一向不喜歡做沒有意義的事,回國後我打過電話給你,既然你快樂,我便離開。也許是我錯了,但我不會再錯。」

鄭微打開車門離去的時候乾脆果斷,她一直往前走,沒有聽到林靜發動車子的聲音,卻不肯回頭。到了凌晨,她覺得出奇的口渴,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沒有開燈,喝了一口水,就這麼藉著窗外路燈的一點光亮,怔怔地發呆。當她放下水杯之後,打開了房間的大燈,發瘋地翻箱倒櫃搜尋,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把它們藏得那麼深。

一牆之隔得韋少宜被她的大動作驚醒,敲著她的房門抱怨道:「鄭微你半夜抽什麼風?還讓不讓人睡覺。」

鄭微的動作猶在繼續,只轉身回了一句,「前一陣子何奕發神經半夜在樓下對你唱歌,我說什麼了?「

韋少宜頓時語塞,恨恨回房。整個房間一片狼藉之後,鄭微終於在從學校帶過來的一個皮箱裡,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她打開那個扁平的小鐵盒,拿出壓在最上方的畢業證和學位證,兩張年輕無邪的笑臉穿過七年漫長的時間就那麼毫無防備地綻放在她的面前。她把那張開始微微泛黃的照片拿在手中,用手指一下一下擦拭上面的塵埃,照片上的年輕男孩笑容明淨,眼神柔和,這才是她的林靜,她必須現在看上一眼,因為在她發呆的那一瞬間,她忽然發現自己記不清22歲之前那個林靜的模樣。剛才送她回家的那個男人,肩膀寬厚,眼神銳利,笑容總是若有所思,下巴和兩腮有刮得乾乾淨淨依然泛青的胡楂,儘管他看上去那麼氣宇非凡,風度翩然,可她再也找不到昔日的貼心和依戀。他眼中的她,是否也早非舊日模樣。她擦不掉時間覆在他們臉上的塵埃。

林靜最後那一句話在她腦海裡反覆盤旋,越想就越心浮氣躁,這樣的感覺已經許久不曾有過,是他話裡有話,還是她再一次猜錯?

沒過兩天,一通打到她辦公室的電話讓她隱約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你好,中建二分經理辦公室。」接起電話時,早已說得無比順溜的開場白脫口而出。那邊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聲讓她看了周渠裡間的辦公室一眼,立刻壓低了聲音,「你怎麼知道我辦公室電話?」她問了之後才覺得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他所在的檢察院跟她們中建二分同屬一個城區,對於公檢法機關和政府部門來說,轄區內任何一個企業的聯繫電話簡直都是順手拈來。

「那天你走得太急,手機號碼也忘了留下。」林靜的心情彷彿不錯,聲音也帶著幾分愉悅。

「現在是我的上班時間。」鄭微卻沒有他那樣好的興致。

林靜說:「嗯,工作還挺認真的。所以我現在不打算打擾你,有什麼事下班後再說,我來接你還是約在吃飯的地方見?」

鄭微駭然而笑,「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跟你一起吃飯。」

他的聲音柔和,「你總是要吃飯的吧,就當是陪陪我,我最近應酬很多,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好好吃頓飯,覺得胃也不是很舒服,你知不知道這一帶哪裡有比較清淡的餐館?」

鄭微的心幾乎就要軟了下來,他以前飲食一向規律,稍有不正常,就覺得胃疼,可她還是硬起心腸說:「胃痛胃酸胃脹,就找斯達舒,我今晚要加……」

「加班是吧?」他好像早料到她有此一說,笑道,「不要緊,工作為重,你加到幾點,來接你。對了,你們經理現在是周渠吧,他在中建機關市場部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吃過飯,要不我一邊等你,一邊順道拜訪他一下……」

「不用了,我忽然覺得好像手上的事情明早上做都還可以。」見風使舵一向是鄭微的長項。

林靜再次笑出聲來,「那你好好上班,我下班在你們路口的轉角那等你,你忙完了再出來,我今晚有時間,等一會兒都不要緊。」

鄭微放下電話,暗罵自己沒出息,怎麼就稀里糊塗答應了他,後來轉念一想,不是我軍無能,而是敵人太過狡猾,讓她不知不覺就上了當。

雖然明知道隔著一道門,裡邊的周渠不可能聽到她剛才在說什麼,但她還是心虛地看了一眼,那扇門緊閉著。從下午外出返來開始,周渠的臉色就有點不大對勁,她在他身邊三年,深知這個時候的他絕對是個碰不得的地雷,不久前財務部主任不顧她的勸阻敲門進去,怏怏地碰了一鼻子灰出來。雖然不知道是誰有那麼大能耐惹得涵養頗好的周渠雷霆大怒,不過他關門的潛在意思就是謝絕打擾,她才不想知道原因,非到必要關口,離那扇門越遠越好。

準備下班的時候,鄭微已經提前收拾好東西,忽然就聽到裡間傳來了易碎物落地的鏗鏘之聲,接著又是一聲巨響。這種情況之下她再不聞不問也說不過去,也是擔心周渠把自己關在裡面一下午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得敲了敲門,「領導,有事嗎?」

裡面悄無聲息。鄭微有些著急了,再次敲了敲門,不見有反應,就硬著頭皮推門進去。

門開了,周渠整個人陷在皮椅裡,桌面文件一片狼藉,杯子的碎片散佈在地板上。鄭微心裡暗暗叫苦,發洩就發洩嘛,何必扔東西呢,扔東西就扔東西嘛,何必偏偏扔杯子呢?他是爽了,只可憐了她這個收拾殘局的人。

「領導,你沒事吧?」她除了當著別人的面叫他「周經理」外,私下的時候都直呼「領導」,他也由她去。

周渠不勝疲憊地揉了揉額角,「鄭微,幫我把地上的文件夾撿起來。」

她乖乖從命,收拾散落的紙張時,無意中看到了其中最醒目的一張,那是封打印的匿名舉報信,矛頭直指二分的前任經理,現在二分下屬三產公司——盛通建築有限責任公司的經理馮德生。鄭微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視線,可是終究忍不住,又瞄了一下,見他不理會,知道即是默許,便一邊收拾一邊翻看,除了舉報信外,那裡還有周渠從盛通那邊調出來的財務檔案,饒是鄭微對這一方面並不精通,看了後仍然暗暗心驚。對於所有的大型國企來說,三產公司都是一個尷尬而矛盾的存在,一方面為了國企僵化機制的束縛和為職工謀福利的需要而出發,產生名義和體制上獨立,實際上卻依附和歸屬於國企的三產企業,三產在國家對國有資產重點規範管理的如今,是個敏感的問題,稍有不慎就容易捅出大婁子,牽一髮而動全身。然而很顯然馮德生並不是一個很謹慎的人,許多事情縱然大家心知肚明是潛規則,但他就連場面上都做得極不漂亮,漏洞連連,而且猖狂至極。

「領導,這……」鄭微把收拾整齊的文件資料放在周渠的桌上,她明白了周渠大怒的原因,不由憂心忡忡,她毫不懷疑周渠是個正直的人,但盛通雖是名義上的獨立法人,實際在很大程度在二分管轄之下,馮德生本人尚是中建的正式職工,享受二分中層正職待遇,他的所作所為會讓周渠連帶授人以柄,處理不好,難脫干係。

周渠當然明白鄭微的意思,他歎了口氣,「老馮一把年紀了,依舊這麼不爭氣。只是說到底,當年我剛分到中建,是工地上的一個小技術員,他幾次提攜過我,沒有他我未必有今天,知遇之恩我牢記在心。」

「但是……」

「你出去吧,這些事你心裡知道就行,我會處理好。」

鄭微和林靜坐在清淨雅致的日本料理店內,依舊心事重重,為什麼成人的世界就要有這麼多的醜陋、不堪、無奈。

「想什麼?」林靜把她喜歡的天婦羅夾到她的碗裡。

鄭微用筷子撥了撥碗裡的食物,她覺得還是應該直截了當地把話挑開了說:「林靜,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林靜抿了一口清酒,慢條斯理地放下杯,「微微,你心裡覺得我是為什麼?」

鄭微自嘲地笑,「難道是你想說,你現在才開始後悔當初離開,想要讓我們再回到從前的日子?」

「你不願意嗎?」

「林靜,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在美國近四年,回國三年,這期間你有過無數的機會,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我,可是,七年來,你沒有給過我半點音訊。」

她還是跟從前一樣,說話總也學不會轉彎抹角。

林靜說:「我知道你會這麼想。微微,其實我沒有你勇敢——很多人都像我一樣,遠遠沒有你的勇氣。我們害怕解決不了的糾葛,害怕付出後得不到回報,害怕不可預知的事情,更害怕自己得不到在乎的東西。在美國的時候,我沒有把握可以忘記家裡發生的事情,沒有把握可以若無其事地像以前那樣跟你在一起,後來回來了,我爸也去世了,那時我才再也忍不住打電話找你,你的舍友說,你跟男朋友出去了。其實那個電話是在你們樓下的電話亭打的,我看著你走向他,你笑得那麼甜蜜,我當時就想,即使你眼前的那個人是我,我也未必能讓你的笑容比那一刻更幸福。這種情況下,我糾纏你又有什麼意義,除了徒增煩惱,離開的時候就應該想過這樣的結果。如果我當你是我的小妹妹,我可以不介意地守在你身邊,可你不是我的妹妹,要不就離開,要不,我就得求一個結果。我不喜歡無謂的過程和徒勞的傷心,你過得好,我也應該過我自己的生活,或許你覺得我自私,不過人總會選擇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我是個普通的人,微微,我見過太多像我一樣的人,正因為如此,後來我才知道獨一無二的小飛龍是那麼可貴。」

鄭微深深地吸氣,好像若無其事地說:「或許我也應該做一個聰明的普通人,世界上哪裡有什麼小飛龍?」

「你不信也罷,即使那場

婚宴上沒有遇到你,我也打算好了要跟你聯繫。」

她笑了,「事隔那麼久,你終於發現我過得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幸福,所以你偉大地回頭來拯救我的孤單?還是你現在終於有了十成十的把握來得到你要的結果,你料定我一定會喜極而泣地說,就當這七年並不存在,我們還像以前那樣生活。你錯了,林靜,這七年的日子歷歷在目,我過我自己的生活,這段生活中沒有你。我不再是你的小飛龍,我愛上了別人。」

「可你並沒有跟他在一起。」林靜淡淡地說。

「是,他跟你一樣也去了美國,連等的機會也沒給我,我現在是個不斷相親失敗的單身女人,但如果我不得不找個男人,我寧可像阮阮一樣,嫁給一個只見過六次的陌生人,也不會選擇你們。跟一個陌生的男人就這麼過一輩子,我會認命,但是如果那個人是你,我不甘心!」

他們終究沒有好好把那頓飯吃完,鄭微中途匆匆離席,林靜追出去,還是把她送回了住處。

深夜,鄭微半睡半醒時,收到林靜發來的短信:那就當我是個陌生人。

她伏在枕上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