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因為嫁人而回到了G市,這是鄭微最開心的一件事。其實她原本在S市的工作相當優越,但是對於阮阮來說,更重要的還是目前的家庭生活。她不緊不慢地找尋著新的工作,很顯然,吳醫生並不認為他的新婚妻子需要為五斗米而奔波。很多時候,鄭微只要下了班,就越過大半個城市去阮阮家蹭飯。
她去的時候很少遇見吳醫生,阮阮也說,他實在是太忙了,醫院同一個科室裡,比他資深的老醫生精力不足,年輕的又沒有辦法獨當一面,重要的手術基本都由他親自主刀,本來值班的時間就已經排得密不透風,偶爾在家吃個飯都不得消停,一個電話打來又匆匆忙忙出了門。正因為這樣,他太需要家裡有一個溫柔賢惠的妻子,至少累了一天回來,還可以感受到片刻家的溫存,要是阮阮也工作了,兩個人都忙,這才是家不成家了。
鄭微坐在阮阮家頂樓天台的花架下,這些花草都還是婚後阮阮買回來親自打理的,不知不覺,百香果的籐蔓已經鬱鬱地攀滿了整個架子。她看著專心澆花的阮阮,問道:「你這樣天天在家不悶嗎?」
阮阮說:「我整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老覺得時間不夠用,又哪裡來的閒情去發悶。」吳醫生是個有潔癖的人,家裡的床單被套一律雪白,每天都必須換洗,地板纖塵不染,陽光照進來的時候也不能看見灰塵,對於飲食也是相當挑剔。婚前他雇了一個做事利落整齊的鐘點工,每天三個小時定時到家裡來做清潔,自從阮阮進門後,為了更方便地照顧阮阮的起居,他讓那個信得過的鐘點工改成了保姆,長期在家裡工作,但是不到一個月阮阮就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們住的樓盤位於這個城市自然景觀最美麗的地段,靜謐優雅是不在話下,但是周圍配套設施並不齊全,小區內的住戶基本有車,最近的一個超市或者菜市場至少需要十五分鐘的車程。保姆不會開車,而公交車站牌又離得太遠,為了讓她能夠順利地買菜,阮阮不得不每天開車在家裡和市場之間接送她。阮阮覺得這簡直是把簡單的問題嚴重複雜化了,她並不是什麼嬌貴的小姐出身,自認一個人也應付得了這些家務活,於是徵得了吳醫生的同意,乾脆多支付了三個月的薪水,辭掉了那個保姆,由她來親自打理他的日常生活。她做事一向周到,事無鉅細家裡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吳醫生讚許感動之餘,更無後顧之憂,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三十五歲不到已是業界的中流砥柱。他總說這些都得益於他有一個最完美的賢內助。
鄭微瞇著眼睛說:「前幾天我跟豬北通電話,那傢伙讀書還真沒完沒了,估計是受刺激過度,今年又考了博,她跟我說起你的時候,簡直要把你稱為『新一代中國女性之恥』,說真的,要是別人知道當年我們G大××級土木系綜合成績第一名畢業的人結果成了一個家庭婦女,那簡直太搞笑了。」
阮阮不以為然,「這沒什麼呀,至少專業的功底讓我在修葺這個天台花園的時候游刃有餘。」
鄭微有幾分為她抱不平,「我來了好幾次,週末都沒見過你那位大醫生在家,他倒好,一枚戒指就換得了一個白天幹活,晚上陪睡全職女傭,阮阮,你上次跟他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了?」
「沒多久,也就三天前吧。」
鄭微歎為觀止,「聞所未聞事,竟出大清國。他不就一個外科醫生嘛,又不是登月的宇航員,婚都結了,至於忙成這樣嗎,也虧你受得了。你會不會不記得他長什麼模樣?」
阮阮還真認真想了想,然後就笑了,「傻瓜,男人事業為重也沒有什麼不好。」
「你就不怕他出軌?」
「出軌?」阮阮笑著搖頭,「但願他有這個閒情逸致,我猜他都養成職業習慣了,看見女人的裸體就只想著往哪裡下刀。」
鄭微撲哧一笑,「怪恐怖的。」她隨手扯了一片頭頂上的葉子,猶豫了一會還是小聲問道:「那……他知道你以前那些事嗎?」
阮阮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也許他心裡什麼都清楚,但至少他從來沒有問過。微微,聽我的,這種事如果對方不問,你千萬不要提,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最重要是現在。他對我其實挺好的,很尊重我,也很體貼,記得我的生日,除了清明每個節日都會送花,雖然他把這些日子都存在手機備忘錄裡,但是畢竟還是有心的。除了工作太忙,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那你感覺到幸福了嗎?」鄭微迷惑地說。
阮阮反問:「幸福的定義是什麼呢?」
末了,阮阮岔開話題,「別說我,你跟林靜怎麼樣?終於見面了,不會就說聲『你好』那麼簡單吧?」
鄭微撕扯著手上的葉子,「還能怎麼樣,其實很多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心裡那一關總過不去。如果當初他沒有走,我跟他的孩子應該都會叫你阿姨了,可是他一聲不吭地走了,我遇到……陳孝正,大概這就是別人說的緣分。如果說林靜給了我最懵懂的愛情的夢想,那陳孝正才是真正給了我愛的啟蒙的那個人,我是因為他才學著怎麼去對一個人好,學著怎麼千方百計地去愛,我學會了,他也走了。即使是這樣,因為有過他,我和林靜是再也回不去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面對林靜,都是百感交集,但是他已經不是那個我小的時候一心一意要嫁的人。」
「那你們還聯繫嗎?」
「偶爾吧,除了那天他短信裡的那句話,後來也沒再往那方面提,有時出去吃個飯,就當是老朋友聚聚,我也不好拒絕。我真怕有一天我對他連怨恨都沒有了,那十七年的感情,究竟還剩下幾分?」
如果不是跟阮阮在一起,鄭微大多數的時間還是一個人待著,她身邊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阮阮,最後也只剩下了阮阮。即使是每天同在一個屋簷下的韋少宜,也始終親密不起來。說到韋少宜那個臭脾氣,也夠人受的,鄭微覺得何奕對韋少宜的追求簡直是莫名其妙加犯賤,別人越是不待見他,他就越來勁,坑蒙拐騙,圍追堵截,能用的招都用上了,還是熱屁股貼在冷臉上。誰都在背後說韋少宜不識好歹,她雖是靠了關係進的二分,但是幫了她一把的那個親戚早已不在領導崗位,而何奕是中建最高行政領導人的寶貝兒子,長得也是一表人才,能看上她,這是難得的福分,不過鄭微隱約知道何奕壓根就不是韋少宜喜歡的類型,而且他以往貪玩花心的不良記錄更是韋少宜最忌諱厭惡的。
能入韋少宜眼的男人很少,鄭微有幸得見一次,那時她在中建總部的機關飯堂吃飯,正好遇上韋少宜,兩人同在一桌,雖然話不多說兩句,但是當有一個男人無意中經過她們身邊時,她發現韋少宜臉上又有明顯可疑的紅暈。那個男的其實鄭微也見過,據說是設計院的院草,長得是挺讓人花癡的,不過聽說人家家裡後台大得很,在設計院工作只是興趣。對於這種人,鄭微一直持「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心理,上次建築系統圍棋大賽她還曾揮淚斬帥哥,親手將他淘汰出局——話又說回來,帥哥人長得好,棋藝確實不咋的,要是她也長得那麼帥,絕對不幹這種自暴其短的事。
說來也巧,那天帥哥經過不久,韋少宜在鄭微斜視的目光中尷尬地反應過來,轉頭咳了兩聲,居然發現餐桌旁的地板上掉落了一根銀色的鏈子,她撿了起來,發現鏈子的掛墜像是一顆海藍寶,形狀跟淚滴形的耳環相似。帥哥經過之前,地板空無一物,韋少宜想也沒想就追了出去,幾分鐘後,回來繼續悶悶吃飯。鄭微哪裡按捺得住好奇,也不理會她的冷淡,湊過去就興奮地問,「天賜良機,有什麼發展沒有,撿到了信物他有沒有乾脆轉贈給你順便以身相許。」
韋少宜沒好氣地說:「廢話!他倒是急壞了,我剛拿著鏈子走出去,他撲過來奪鏈子的時候眼睛都紅了。我跟他說,我又不是小偷,鏈子是我撿來還你的,他居然掏出皮夾就要給我錢。」
鄭微幸災樂禍地大笑,「失敗啊失敗,懷春的夢想幻滅了吧。」
這一次韋少宜居然也沒顧上跟她抬槓,有幾分感歎地說:「他那麼在乎,我猜那跟鏈子一定跟他一個很重要的女人有關。」
「有本事你就去跟鏈子的主人一決高下唄,別說我不告訴你內部消息,我們工會的李阿姨說過,他原來有過女朋友,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分了。」
韋少宜譏諷地笑,「我喜歡對感情忠貞的男人,可這樣的男人就更不會看上我,不過是欣賞而已。」
鄭微撇了撇嘴,忽然惡作劇地喊了一句,「何奕,你也在呀。」
韋少宜差點將手裡的湯打翻。
沒過多久,太子爺半夜騎
摩托車跟朋友飆車,撞到隔離帶上,差點沒變成殘疾青年,他倒也懂得利用機會,在醫院裡哼哼哈哈,聲稱沒有韋少宜來看他,他什麼都吃不下。總經理和夫人氣得無可奈何,韋少宜再度成為話題女王,機關政工人員,瑞通的領導挨個來找,當鄭微抱著花到醫院看天才少年何奕時,果不其然地發現臉色冷過北冰洋的韋少宜恨恨地坐在床邊給笑得傻乎乎的何奕餵食,只是她的那個表情讓鄭微強烈感覺她往他嘴裡塞的不是白粥,而是砒霜。
何奕的傷還未完全痊癒,中建內部就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第六分公司和瑞通公司一個月相繼發生兩起嚴重的
安全事故,兩次都是高空作業的建築工人墜落至死。本來國內建築行業和採礦業的安全形勢就已風聲鶴唳,各大企業紛紛自危,行業內有句話說的是,少幹活還餓不死,但出了大安全事故大家都有可能餓死。六分的人身傷亡事故發生後,由於事故完全是因為惡性誤操作導致的,中建的有關領導已經面臨很大壓力。事故報告剛呈交上去,瑞通的爬手架散落,再次有三人當場墜地死亡,這簡直就是天要亡中建。六分和瑞通的經理當即被內部免職,而中建的安全第一責任人,也就是何奕的父親立刻面臨問責。本來事情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六分和瑞通被吊銷投標資質,總經理和分管安全的副總行政處分,然而正應了牆倒眾人推這句話,何總經理剛一落難,關於他往日各種職務犯罪的證據一夜之間就被人捅了出來,大家心知肚明,這無非中建高層內部權利爭奪的結果。緊接著,檢察院介入,證據確鑿,昔日無比風光的中建集團總經理當即落馬,原來分管黨委工作的中建黨委書記臨危受命,暫時主管全面工作。
牽一髮尚可動全身,何況是這麼大的一場風波。那一陣,就連周渠也不得加倍謹言慎行,上下奔波,力求在這場企業內部的權利更替過程中佔得先機,明哲保身。這個時候人人又開始為韋少宜慶幸,還好她頭腦清醒,沒有被何家表面的烈火烹油之勢迷惑而嫁給了何奕,只有鄭微知道,自從何家出了事,老爺子被拘留,老太太哭都來不及,韋少宜一個人夜夜守在尚未傷癒的何奕身邊。她不知道韋少宜這樣的舉動究竟是出自憐憫還是一個女人最本質的善良,但是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彆扭而又怪僻的韋少宜讓她刮目相看。
鄭微也偷偷去醫院看了何奕幾次,那樣唧唧喳喳,神采飛揚的何奕忽然安靜了下來她真有點不習慣,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不斷地重複,「凡事往好處想,沒有過不去的坎。」
她離開的時候韋少宜破例送她到門口,依舊沒說什麼好話,只不過歎了口氣,「半個月前這裡探視的人還要排隊預約,花籃都快擺到走廊盡頭,出事後,想不到你還是公司裡唯一一個來看他的人。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比任何一齣戲都要精彩。」
何奕出院後沒多久,他就和韋少宜註冊結婚,鄭微成了當晚他們宴請的僅有一個賓客。
中建原黨委書記姓歐陽,歐陽書記暫兼總經理一職,黨務行政兩手抓,不久,他就對機關中層和各分公司諸侯進行了一次大換血,不少分公司一把手紛紛舊貌換新顏,讓鄭微慶幸的是,二分除了年近五十的錢副經理被要求提前退居二線之外,周渠穩如
泰山,不但如此,總部對他們二分似乎更青眼有加,不但批准購進了一台大型起重設備,還直接給二分輸送了一批新的技術人員,其中也包括了直接空降任命的技術負責人兼經理助理。
中建的經理助理是個特殊的崗位,待遇僅略次於副經理,而且這個職務通常意味著晉陞前的過渡,這次新上任的二分經理助理雖然聽說年紀不大,資歷並不深,只在工地待了七個多月,可大家都知道,他極有可能是內定的主管二分市場和技術開發的錢副經理的接班人。
經理助理報到的當日,周渠親自驅車到總部將他迎了回來,他的辦公室緊挨經理辦公室隔壁,裡面的辦公設備和條件鄭微聽從周渠的吩咐,一律按照副經理待遇精心佈置。
回到公司後,周渠將集中在會議室的公司中層和管理人員骨幹一一向他引見。年輕的經理助理並沒有少年得志者常見的輕狂狷介,看上去便是個用心用眼甚於口舌的人,雖眼神略顯疏離,好在舉止有度,笑容得體,話不多,偶爾幾句也恰到好處。
介紹到鄭微的時候,他跟前面一樣笑笑與她握手,「我在機關的時候就聽說二分的鄭秘書年輕能幹,是周經理的得力助手,今後只怕還要你多多指教。」
鄭微連連自謙,「哪裡的話,陳助理太過獎了,您是名校海歸,年輕有為,前幾天周經理還說,真要多謝總部領導偏愛我們二分,有什麼好的人才設備第一個想到我們,才把陳助理您指派了過來。辦公室的佈置有什麼不妥或是今後辦公過程中有什麼需要,請儘管說。」
走回辦公室的路上,經理工作部另外兩個年輕的小後勤跑了過來,扯住鄭微的衣袖就問,「鄭姐,怎麼樣,怎麼樣?」
鄭微有氣無力地抽回手,「什麼怎麼樣?」
「他們都說新來的經理助理挺有味道的,我們都還沒看見呢。」
鄭微懶得理會,「我鼻塞,什麼味道都沒聞到。以後天天在這裡上班,還怕沒機會看見。」
「那倒也是,對了,鄭姐,你的胃又不舒服呀?」
鄭微「嗯」了一聲,把自己鎖進了洗手間。
晚上周渠牽頭,讓鄭微在二分附近最好的鴻賓樓設了三桌,與全公司中層以上負責人一起為陳助理和新來的幾個技術人員一起接風洗塵。鄭微忙上忙下的招呼,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好不容易坐了下來,周渠就走到她身邊低聲說:「你怎麼臉色那麼難看,先吃點東西,等下過去敬他一杯,以後工作中你們接觸的機會還很多。」
鄭微點頭,胡亂地吃了點菜,端了個小酒杯就朝另一桌眾人環繞的中心走去,她一過去,大家都對陳助理笑著說:「我們的二分之花來了。」
鄭微站到他身邊,笑吟吟地雙手舉杯,「陳助理,我敬您一杯,今後的工作中爭取向您多多學習。」
「大家都是同事了,鄭秘書你不用太客氣。」
「叫我小鄭,叫我小鄭。」鄭微壓低杯沿輕輕與他碰杯,「我先乾為敬。」
陳助理也幹完了杯中的酒,他今晚顯是喝了不少,臉上有淡淡的紅,眼神依舊清明。
「我聽說陳助理是G大念了本科才出去的是吧?那不就跟我們鄭秘書是校友了?」有人問道。
他點頭,「說起來我們還是一個學院的。」
「那你們兩個大學的時候應該見過吧。」
鄭微笑著說:「也許是見過的,只不過後來忘記了。」
她酒量不錯,周渠很久都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喝完之後臉色不紅反而泛著蒼白,
「今天胃不好。」鄭微低聲說了句,然後起身走向洗手間,在裡邊吐得一塌糊塗。
她扶著牆走出來,用冷水洗了把臉,抬頭望著鏡子,她忽然頓住了手中的動作,任水珠沿著臉頰滾落。
鏡子裡的那個人在她身後看著她。
「微……鄭……」他欲語卻又遲疑。
她轉瞬回過神來,轉頭對身後的人笑笑,抽了張面紙擦去臉上的水痕,重新朝席間走去。
晚上,韋少宜搬走後的宿舍更顯空蕩,不過這也是好的,至少她坐在自己房間的牆角號啕大哭,沒有人會來敲她的門,她不必對誰微笑,不必理會任何人。
陳孝正的辦公室就在經理辦公室隔壁,鄭微坐在面朝門口的辦公桌前,時常可以聽見他開門或關門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很輕,可是一步一步,她都聽得一清二楚,有時漸漸地近了,有時是慢慢地走遠。偶爾他來找周渠匯報工作,或是兩人在電梯內遇到,鄭微總是笑笑,他也微微點頭。
辦公室的幾個小姑娘都特別迷他,哪怕他大多數時候都不是個太好相處的人,凡是與他相關的事情,她們總是特別踴躍,幾件小小的辦公用品,都要故意來來回回地送上好幾回。
鄭微卻是盡量避免一切單獨跟他相處的機會,然而一個是經理助理,一個是秘書,工作中的接觸在所難免。她記得她第一次敲開他辦公室的門,將一份周渠要求會簽的文件遞給他過目。他說過了請進,她推開門的手卻不聽使喚地猶疑。
她說:「陳助理,周經理讓我把這份文件交給您過目,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您請在上面簽字,我再交給技術開發部。」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玩著手中的簽字筆,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她想起那幾個小後勤的說過的話,陳助理沉默下來的時候特別勾人,尤其那雙眼睛看得人心裡輕顫。其實她知道他不說話並不是像她們說的那麼酷,不過是天生就不善與人交際,尤其不喜與陌生人交談,索性惜言如金,如果這些年來他這個脾氣還沒有轉變,那麼她很難理解他這樣的性格怎麼能在關係網錯綜複雜的中建迅速地爬到今天這個位置。
他的眼眶略深,眼珠的顏色是很深的褐色,近似於墨黑,以前的鄭微最喜歡這雙眼睛,雖然它總是顯得太過冷清,可是她不是沒有見過它溫柔帶笑的時候,當他的笑意出現在眼睛裡,狹長的眼角微微上揚,那時的他總是說:「微微,別鬧。」她在他懷裡,總覺得下一刻自己就會融化成一汪春水。
可是現在的鄭微在他的沉默注視中避開了他的眼睛,將黑色的A4文件夾展開放在他的面前,如果他留心,就會發現磨砂硬塑面的黑色文件夾上,有她手指汗濕的印記。而他只是低頭認真翻開文件內容,鄭微卻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無名指間流連,她為自己當時的恐懼而感到悲哀,連呼吸都卑微。
那雙手還是瘦而薄,除了握住的黑色簽字筆,空無一物。
他看完了最後一頁,在助理簽相應的一欄裡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你替我對周經理說,我會督促技術開發部按照他的要求盡量辦理。」
「好的,您放心。」她點了點頭,合上文件夾轉身離開,在門口處聽見他忽然說了一聲,「等等。」
她的背影就這麼僵在那裡,忽然喪失了回頭的勇氣,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每一聲都惶然失措。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見身後的人說:「鄭秘書,你忘了你的簽字筆。」
她笑了一聲,「陳助理您記錯了,我來的時候沒有帶筆。」
後來她想,她開門的時候還是太過倉促,或許她再深呼吸幾下,就可以用更從容的背影從他眼前走開,然而當時別無選擇,她不能再留在原地,因為害怕下一秒,不聽話的眼淚就會掉了下來。
任何一個工作場合,總有辦公室戀情的花朵盛開,有人視為熊掌,有人卻當作砒霜。鄭微她沒有辦法理解,八小時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兩人,當愛情的花凋謝了之後,該如何收拾餘下殘枝敗葉,或許有人可以若無其事,甚至享受那明裡暗裡湧動的曖昧,但是她顯然做不到,所以她從來都把辦公室的戀愛視作最愚蠢的事情,上帝卻一再開了她的玩笑。
讓肥皂劇裡的浪漫情節見鬼去吧,那是一種沒有辦法形容的失落和難堪,沒有身在其中的人永遠不會明白,曾經跟自己一起走過青蔥歲月的人,曾經一起分享過世界上最親密快樂的人,一朝危襟正色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那些戰慄的擁抱和撫摸換成了握手,那張說出過一輩子的諾言,也曾激烈熱吻的唇,現在卻帶著禮貌的笑容說:「你好,鄭秘書。」
沉澱了三年的一顆心又變得無處安放,每一天每一天,當她無懈可擊地在他面前揚起嘴角,那把鈍而銹的鋸子就在她心上慢慢地磨,有時她希望那是一把利刃,就像他離開時的最後一句話,揮刀見血,立刻痛到什麼都不留,那才是一種慈悲。《海的女兒》裡,上岸的人魚公主為愛蛻變出人類的雙足,然而落地的每一步,痛如刀割,她的痛不僅因為她喪失了原來的自己,更是因為太多的委屈因由,無處言說。
阮阮安慰她,「如果你沒有辦法選擇,那麼就只有向前看。不管他回來是為什麼,你別管,你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鄭微說:「我想要什麼?我要的不過是平靜。」然而她愛著他一天,她就不可能平靜。
於是她不斷地問:「我們為什麼都是這樣,明明知道不值得,還是心存期待。」
聰明的阮阮也沒有辦法回答她。
既使是在那些孤獨的日子裡,在最無望的時候,她都還是選擇記住往日的甜蜜,忘掉後來的悲哀。她不斷試著把自己當作他,去理解他的決定,尊重他的選擇,偶爾的恨,也是因為還愛。
她如何能不愛?感情不是水閘,說開就開,說關就關。那場感情,她豁出了自己,一絲餘力也沒有留下。而他是在她最快樂的時候驟然離開,中途沒有爭吵,沒有冷戰,沒有給過她機會緩衝,讓熱情消散,如
同一首歌,唱到了最酣暢處,戛然而止。
沒錯,她愛陳孝正,以前愛,現在仍愛。然而他說得對,人首先要愛自己,有些苦,嘗過一次就已足夠。
於是回到公司,依舊淡淡地相處,除了那次接風宴上他一閃而過的遲疑和失態。後來的他始終與她保持正常的相處,連微笑也帶著距離,就彷彿他們之間當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同事,一切前塵舊事,不過是她臆想而已。她暗裡可憐自己的自作多情,他早已說過誰都沒有必要為對方等,中建是國內最有實力的建築集團公司,他回來,又被分到二分,不過是必然中的小小偶然,她竟然曾經以為他為她而來。
其實,三年的時間並非沒有在陳孝正身上留下痕跡,也許本性中的孤僻和涼薄始終都在,然而他終究比往日多了幾分世故圓滑。辦公會議上,他與向來以脾氣暴躁的張副經理意見相左,張副大怒之下出言不遜,連周渠都出言制止,以陳孝正往日的脾氣只怕早已拂袖而去,但現在的他只是一笑了之。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對的,也不再堅持。她還曾經撞見過一次瑞通的經理馮德生特意前來拜訪他,馮德生這人貪財,好色,重義氣,這些都是他最為不齒的品格,她冷眼旁觀,分明看到他眼裡儘是鄙夷和厭惡,嘴上卻依然客氣有加。
人當然是會成長的,往日毛毛躁躁的小女孩還不是成了穿著一步裙,恭謹端莊的經理秘書,那麼,稜角分明的陳孝正學會了戴上面具為人處世,也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她只是寒心,當她順手給馮德生遞了杯茶的時候,那老傢伙嬉皮笑臉地在她手上摸了一把,說:「果然不是本地人,小鄭你手上的皮膚都要比我們本地的小妞好上許多。」
鄭微又窘又怒,當即抽手,茶杯落地,熱水濺得滿地都是,她強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咬牙說道:「馮經理,我敬您是長輩也是領導,大家又都是同事,何必做這樣不堪的事?」
馮德生沒料到她一個小秘書會為這事如此激烈地發作,當著陳孝正的面,臉上立即覺得掛不住,便出言相譏,「不過開個玩笑,小姑娘脾氣倒挺大,難道只有你的領導摸得?你不會不知道吧?我當年做項目經理的時候,周渠還不過是個小技術員,別說我沒怎麼樣,就是給你教點規矩,周渠也不敢說什麼。」
鄭微渾身的血齊往上湧,眼淚立刻在眼眶打轉,她下意識地看了陳孝正一眼,他低頭斂目,神色漠然,彷彿剛才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關。鄭微忽然覺得如墜冰窖,連剛才熊熊燃燒的怒火都寸寸涼透,眼淚再也流不出來,唯有冷笑。她暗裡捏緊雙手,終究按捺下來,什麼也沒說,奪門而出。離開的時候,尚且聽見馮德生對陳孝正說:「我早對周渠說過這小妞脾氣大要不得,就跟他當年一模一樣。」
那天周渠外出回來,看到她雙眼紅腫,神色恍惚,就問了一句,「怎麼了,誰惹你了。」
鄭微拿鏡子照了照自己的眼睛,笑著說:「沒什麼,想起了昨晚看的韓劇,韓國人泡菜吃得多,白血病也多,真慘啊。」
周渠搖頭失笑,「代溝,有代溝。」
他進入裡間的辦公室,她的笑臉就卸了下來,鏡子裡欲哭無淚的人是誰?哈哈,當年威風凜凜的玉面小飛龍,在萬惡的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幾年,終於成了一條泥鰍。
次日,陳孝正的內線電話打到鄭微辦公室,「鄭秘書,我急著要去年××項目部的工程檔案,檔案室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她說:「檔案室的人今天都在總部培訓,陳助理您等等,鑰匙在我這,我這就去給您開門。」
她急匆匆地跑上七樓為他打開檔案室,按照他指明檔案編號,在一排排的檔案櫃裡好不容易翻出了他想要的東西。
「您要的東西在這裡。陳助理,麻煩您過來幫我在檔案出借證明上簽個字。」她朝檔案員的辦公台走去,他站在檔案櫃之間狹窄的過道盡頭等待,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她低頭說了聲,「麻煩借過。」
她等了幾秒,才發現他紋絲不動。
為了紙質文件長期保存的需要,檔案室的燈光永遠昏暗,即使外面艷陽高照,密不透風的窗簾和溫度濕度調節器仍然使這個偏安於辦公樓一隅的角落顯得涼爽而冷落,還帶了點陳腐的霉味。鄭微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苦苦守著的回憶也像染上了這樣的氣息,她抬頭看了一眼陳孝正,背光的方向,她辨不清他的五官,只覺得陌生。
「借過。」她把厚厚的檔案盒環抱在胸前,再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她確定他不是沒有聽見,而是當真沒有讓開的意思。兩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會,掛鐘的滴答聲讓她莫名地焦躁,也管不了他的職務在她之上,心一橫,硬碰硬地就從他身邊擠了過去,他被她撞得肩膀晃了一下,單手撐住檔案櫃,截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會放過他。」他突兀而急速地說。
鄭微笑了。
「我絕對不會放過他。」他又重複了一遍,口氣裡的強作鎮定的焦慮讓鄭微幾乎錯覺,站在她面前的還是當初那個吵架後生澀求和的男孩。
她將他放在櫃子上的手慢慢拿了下來,「陳助理,請過來簽字。」
直到他完整地辦妥手續,她關上檔案室的門離去,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過了幾日,他的碎紙機頻繁故障,鄭微去看了幾次,也叫人上來維修,始終時好時壞。他最終不耐地再次打給她,「鄭秘書,你還是過來看看,究竟又是哪裡出了問題。」
鄭微說:「昨天我請人看過,不是已經可以正常使用了嗎?」
他說:「可我現在偏偏用不了,假如你覺得可以正常使用,不如你幫我碎掉這些文件。」
鄭微掛了電話,就叫來了閒得無聊的小內勤,她聽說是給陳孝正打雜,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了。沒過幾分鐘,鄭微就見她訕訕地從隔壁辦公室走了出來。
「碎完了?」鄭微問。
小後勤做了個鬼臉,虛指了一下陳孝正的辦公室,「吃炸藥了一樣,我算是撞到槍口上了。他說這些都是機密的投標文件,鄭姐,還是你去吧。」
「我這兒走不開,你幫我拿過來,就說我在我的碎紙機上給他解決。」
小後勤第二次逃離火線的時候,沒等鄭微說話就央求道:「鄭姐,你別折騰我了,就算是帥哥,被罵了兩次也夠了啊!」
鄭微安撫地送走了委屈的小女孩,正打算過去,陳孝正就捧著一疊作廢的標書走了過來,他把它們重重放在她的辦公桌上,「你就這麼忙?你懂不懂有些資料不能隨意過別人的手?」
他的口吻並不客氣,也看著鄭微變了臉色,他以為她會發作,沒料到她只是冷下了臉,拿起他放在桌面的標書,「我知道了,我剛才一時忙,沒想到這一層,不好意思,下次不會了。」
他忽然就有了幾分困惑,好像現在才發現面前的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
「你還是生氣了?」他把手按在標書上。
「怎麼會呢,陳助理。」
他皺眉,「別陳助理陳助理的。」
鄭微說:「等到你的任命下來,我自然會叫您陳副經理。」
驕傲的陳孝正臉上終於有挫敗的沮喪,他短暫地閉上眼睛,低聲說:「微微,別這樣……」那語氣已近似哀求。
三年了,她終於再度聽見熟悉的聲音喊出這個名字,恍若一夢。
「陳孝正,我們還能怎麼樣?」
他們只能這樣。
周渠打開裡邊辦公室的門走了出來,有些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怎麼了,有什麼事?」
鄭微如釋重負,「沒事,經理,我在跟陳助理商量怎麼處理這些作廢的投標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