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已至,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卯時起來,天已濛濛亮,薄霧像輕紗籠罩著榕樹村。
榕樹村因村口有棵千年榕樹得名,古榕樹幹長至兩丈,高約七八丈。枝繁葉茂,樹冠大如撐開的綠傘。一簇一簇綠葉鬱鬱蔥蔥,蒼勁繁茂,可以遮天蔽日。垂掛而下的根莖已經茂密成林,直扎地下。
辰時快至,晨曦灑落樹葉之上,綠得更是青翠。
謝嫦娥撩開轎子布幔,遠遠看見自小就在那玩耍的古榕,一直不得笑顏的臉終於露出些許笑意。兒時雖然窮,但那時父親還在,總會帶她來這看別人下棋。雖然總是挨餓,但一家和睦,苦中作樂。
四人抬的平頂皂幔轎子上雕花紋,精緻細膩,紋路清晰,是鄉紳豪門所用。跟在轎子旁邊的老嬤嬤和丫鬟的衣服也可看出並非一般人家所有。
轎子很快從榕樹下經過,地勢坑坑窪窪,走得魏嬤嬤直皺眉頭,差點把腳給崴了。旁邊的小丫鬟忙扶住她,「嬤嬤小心呀。」
魏嬤嬤擰眉拍拍帕子,禁不住瞧了一眼轎子,恨不得將冷眼拋給轎中人,「來一回就得傷一次腳,我的鞋也髒得不像話了,這真真是個鬼地方。」
謝嫦娥聽見外頭嬤嬤的諷刺,捉緊手絹沒有做聲,當做沒聽見。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村子盡頭,轎子才拐進一條巷子裡。
巷子窄小,原本坐在門口挑揀豆子嘮嗑的婦人們瞧見,忙把凳子搬回門口,等轎子過去,才往那伸長脖子認了認。
「定是謝家的大女兒回來了。」
「每回都是頂好的轎子抬回來的,夫家看來待她不錯。」
「再好也是個不下蛋的,遲早要被休了。」
一個婦人說到最後一句,終於有人笑了笑,將方纔的羨慕都散到腦後去了。雖有同情,但同情很快就被嫉妒給淹沒,倒是恨不得謝嫦娥快點被夫家給休了。
沈秀知道女兒今天回來,昨晚就把院子收拾好了。一早上想了幾百回女兒怎麼還不來,做活也不得趣。巷子裡稍有動靜就去瞧,剛跑了第七回,還是沒瞧見。
正在做木工的謝崇華見母親失意而歸,笑道,「娘,姐她說了大概辰時以後到,您就坐著安心等吧。」
「你姐嫁得遠,難得回一次家,能多看一眼是一眼。」沈秀坐在一旁給他遞墨線,又低聲,「你弟不寫信來要錢,可錢還是得想法子的。正好你姐回來,娘問問她有沒餘錢,省得你這樣辛苦。」
謝崇華拿過墨斗,還未取墨線,聽見這話已是一頓,「娘……姐夫他是什麼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一個銅板都要抓在手裡。她的日子已經過得很不容易,您別找她要錢了,不然她心裡又得難受。」
沈秀被兒子這麼一說,也覺在理,歎氣,「你說你姐夫家怎麼這樣做人?當初他們家也不過是獵戶,來求娶你姐的時候多有誠意。你姐有幫夫命,嫁過去後常家就發財了,田地房屋店舖多得這兩年都要比我們村還大。可沒想到……」
沒想到女兒卻從常家的寶貝疙瘩變成了礙眼的,嫌她肚子沒墨水,空長了一張臉,還生不出兒子。姨娘都添了兩個了,聽說今年還要添。可一妻兩妾,都不生孩子,那鐵定是常家兒子的緣故。可常家偏不信,咬定是女的生不出來,被責難得最厲害的就是身為妻子的謝嫦娥了。
謝崇華想到胞姐在常家受的苦,心思沉沉。
巷子又有動靜,沈秀下意識就往外跑,終於是看見常家的轎子了,不由喜逐顏開。
轎子停落,不一會轎裡彎身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婦人,髮髻如墨雲挽起,梳得十分精巧。還插著幾支簪子,貼著玉鈿。高挑的身段著金絲繡花長裙,端正富貴。
謝嫦娥久不見母親,只覺母親又老了許多,一時目有淚光,又怕母親擔憂,強忍下來,笑笑喚聲,「娘。」
沈秀歎息一聲,女兒比上回又瘦了。見常家的老嬤嬤在,不敢多問女兒近況。這魏嬤嬤在常家可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因懂一點土方,把常家老太太癱了多年的腳給治好了,從下等下人一躍成為一等下人,說話很有份量。
「姐。」
謝嫦娥聽見這沉穩喚聲,抬頭往後看去,就見個俊朗青年走了出來,眼裡頓時滿染做姐姐的疼惜神色,「二弟。」
謝崇華笑道,「姐,快進裡頭吧,在這站著做什麼。」
沈秀領著女兒進去,謝崇華剛彈了墨線,去井邊打水洗手。剛提了一桶水上來,就伸來一隻腳。
魏嬤嬤說道,「給我洗洗鞋,你們這的路啊,泥真多,都髒上鞋面來了。」她在謝家最瞧得順眼的就是這謝家二郎了,生得好,穿上好衣服就是個富貴公子哥。
謝崇華臉上僵硬,看看雙手,眸光微閃,澆了一點水到她的鞋面上,伸手一抹,立刻留下黑漆漆的三四道痕跡。他收回了手,說道,「忘了手沒洗,就這麼抹了上去……」
魏嬤嬤一瞧,差點叫了一聲,「這可是我的新鞋!」
謝崇華面露自責,「都怪我剛做完活,忘了洗手。要不魏嬤嬤將鞋脫了,我給你好好洗。」
「罷了。」魏嬤嬤將腳收好,死了讓他伺候的心,撇嘴說道,「將手洗乾淨吧。」
謝崇華笑笑,「嬤嬤提醒得是。」
這一笑更添幾分俊朗,看得魏嬤嬤都歎氣怎麼這樣俊俏的男子偏生在這窮人家,可惜喲。
沈秀拉了女兒進屋裡,趁著魏嬤嬤沒有過來,輕聲說道,「家裡很久沒給你三弟送錢去了,估計他的錢早用光了。你二弟的頭都愁白了一半,你手裡有沒有錢?」
謝嫦娥遲疑片刻,見母親滿目期待,才從頭上拔下一根玉簪,「這個可以典當點錢。」
沈秀接過玉簪,又瞧向她頭上的金釵,「那個……倒是值更多錢的。」
謝嫦娥緊握成拳的手一抖,咬了咬牙取下塞母親手裡,「拿去解解燃眉之急吧,娘也要保重身體,不要太過操勞。」
沈秀大喜,將金釵和玉簪拽在手裡,起身去鎖箱子裡。謝嫦娥看著母親有些佝僂的背影,心頭一疼。
只待了一個時辰,魏嬤嬤就催著謝嫦娥回去了,「路遠,還得出村子吃飯。吃完飯回去也晚了。」
沈秀說道,「在這兒吃了飯再回去吧。」
魏嬤嬤露了嫌惡,「這的水喝了都塞牙,飯就更不用說了。」
沈秀無法,只好和女兒道別,送她出去。謝嫦娥將要上轎,又和弟弟說道,「你要照顧好母親,別總讓娘做活。」
謝崇華點頭,「會好好照顧娘親,姐在那邊也要好好的,若有什麼事,叫人送信來。」
見弟弟仍舊這樣懂事,謝嫦娥放心上轎。
轎子離了巷子,行了不過十幾步,謝嫦娥就聽魏嬤嬤冷聲說道,「夫人出門前千叮萬囑,少夫人的首飾一件都不能少,那是裝點門面用的,可是如今看來,少奶奶沒有將夫人的話放在心上啊。」
謝嫦娥身子一顫,低頭默不作聲。沒事,回去不過是挨罵罷了。只是這樣一來,婆婆又要很長時間不許她回娘家了吧。
送走女兒,沈秀還在巷子那瞧了很久,直到完全看不見轎子,才回了家。謝崇華在旁說道,「姐姐好像比上次又瘦了許多。」
沈秀強笑道,「哪有,分明長了些肉。」
謝崇華沒有繼續說話。
回到屋裡,沈秀從房裡出來,將一個紙包塞他手裡,「你姐給的,你去當鋪當點錢,送一半你弟,剩下的你自己留著買點筆墨。」
謝崇華攤開一看,見是首飾,皺眉說道,「娘,我說了您不要跟姐姐要東西。常家不喜她周濟娘家,您知道的。」
沈秀理虧,又不想被兒子責罵,搓了搓衣角說道,「這、這不是娘找她要的,是你姐強塞給我的。現在他們走遠了,你還要還回去不成?到時候你姐更難過。」
謝崇華緊握首飾,心中不快。如果常家給了她錢,她就不會拿首飾給母親。那分明是如今常家還不給姐姐當家,而常家素來愛面子,轎子是好的,衣服是好的,首飾也是頂好的。要是缺了一件兩件,只怕常家又要責備了。
「不行,得送過去,現在追還來得及。」
沈秀見他真要去還,一把拉住他,已急得帶了哭腔,「你這是何苦啊,給都給了……」
她捨不得這錢,她還有兒子在書院裡等著錢吃飯。女兒頂多受點責備,可兒子沒飯吃可是要命的事。
謝崇華輕輕拍拍母親的手背,定聲道,「弟弟的錢兒子會想辦法,姐姐已經為我們家吃了很多苦,不能再讓她受委屈了。」
沈秀見他決心已定,知道他的強脾氣又上來了,唯有放手。
謝崇華快步往外跑去,快到村口才追上常家轎子。
謝嫦娥見弟弟追來,好不意外。又見他將首飾遞來,面色微變。魏嬤嬤直勾勾瞧著她,果真是給娘家人了。
謝崇華說道,「剛才姐姐落在家裡的,好在我看見了,做弟弟可要說一句,姐姐以後可別丟三落四了。」
謝嫦娥神色複雜,不想收下。偏遞來的手推不回去,強烈的眼神也無法迴避。她只能收下,同他一起做戲,「姐姐記住了,弟弟回去吧。」
謝崇華笑笑,「嗯。」
謝嫦娥彎身進轎,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因眼已有淚,不願讓胞弟瞧見她落魄失意的模樣,徒增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