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殿試,謝崇華又去了一趟宋家。陸芷已經不再用警惕的眼神瞧他,喊他的聲音也大了。
宋尚書從吏部回來,見謝崇華已來,說道,「明日就放皇榜了,你倒是比會試之後更見輕鬆,莫不是考得不錯?」
謝崇華不敢說卷子考的輕易,只是也沒太過折磨。而且考完之後,就能回去見妻子了,想來也高興,「倒並不是這樣,不過是想到能回故土,歡喜罷了。」
宋尚書笑笑,倒是個性情中人。留他在這陪陸芷玩鬧,自己回房先換官服。宋夫人過來為他寬衣,問道,「老爺之前不是提過,不能讓那謝公子做女婿,便收做門生麼?這對他來說是多大的福氣,定會答應的,您怎的猶豫了。」
「之前是這樣想,後來想想,倒顯得我奇貨可居了。」宋尚書搖搖頭,「這樣未免太偽君子。他若能留京城,我和他便是同僚,何苦還佔他便宜,要喊我一聲老師。」
宋夫人笑笑,「真是耿直脾氣。」丈夫從來都是這種脾氣,太過兩袖清風不與嫌惡之人相交,也得罪過不少人。否則以宋家和她娘家的家世,丈夫是能坐上一品大臣的位置的,如今看來,官居二品,也是造化了,「那若是他不能留京呢?」
宋尚書這才說道,「那就認他做門生。」末了笑道,「以他的文采,又怎會不封三甲。」
知其才華,便比本尊更胸有成竹。第二日一大早,就讓身強力壯的家僕快點去「擠」皇榜,仔細瞧瞧謝崇華得了什麼頭銜。
那僕人不負眾望,皇榜剛放半刻,他就瞧得了名字,急忙跑回來,進門就見老爺正在廳上等,喘氣說道,「中、中了。」
宋尚書眉開眼笑,「第幾?」
「二十一。」
他一頓,笑還僵在臉上,「多、多少?」
「二十一。」
「這怎麼可能!」宋尚書好不詫異,哪怕不是前十,十五以內尚可接受,怎會一跌跌到二十開外去了。他急得跺腳,「你再去看一遍。」
僕人無奈,唯有再去。可看再多回,名次是不會變的,「的確是將謝公子點了二十一名進士。」
宋尚書滿心不信,又想莫不是謝崇華發揮失利,考砸了?可見他神色輕鬆,並不像自己所猜的那樣。實在難耐,乾脆去問此次的讀卷官去了。
那讀卷官耳語說道,「文章雖不能說艷壓群芳,但也絕不會在三甲之外。我是批了『上』的,許是其他六位讀卷官給了『中』亦或『下』。」
宋尚書跟其他幾位讀卷官並不熟絡,這種事也不好問,可好友身為翰林學士,本就作得一手好文,待人作文素來苛責,他都說好的,那也不會假吧。思來想去,總覺奇怪氣悶。
客棧之中,謝崇華也剛看完皇榜回來。鹿州一起上路來京的人已經有來恭賀的,無論如何,他也是進士了。只是私心而想,到底是和自己的期望有落差,仍有些失意。
一路都考得不錯,怎麼就在這緊要關頭出了岔子……
他躺床上想了許久,才終於釋懷。
大央人才百萬,天下士子那麼多,寒窗苦讀,天賦異稟的更不少,如今齊聚一堂,一較高下,他未進前十,甚至前二十,這樣愁苦做什麼。難道別的更有才華的人就該被他比下去麼?不過是自己仍不夠刻苦,念的書仍不夠多罷了。
只是如此一來……翰林無緣了。
不能入翰林……無論怎麼想,身為讀書人,他還是覺得不痛快的。
委任狀還不知何時下來,更不知是去何處任職,但不能入翰林,在朝中得主事、中書、推官之類的官也好,至少是在京城,最壞的結果是一直等不來委任狀,其次便是被分派了去做知縣。
他想起宋尚書是經手這些的,一時想去打探,只是又驚怕說是走了後門,就等著了。橫豎半個月內會有消息,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時日。
五日之後,翰林那邊已經將編修庶吉士都招入,其他新科官職也陸續委任。終於是瞧見謝崇華的,這一看好不詫異,「太平縣知縣?」那可是南方小縣,還是個屬州下的屬縣。
州分兩種,一種是可以和府並肩的,一種是隸屬府,歸府管的,俗稱屬州亦或散州。這屬州下的屬縣,簡直就是大魚小魚蝦米中的蝦米。更何況還是山高皇帝遠的偏遠南方,說是蝦米的須也不為過。
多少領憑去做知縣的人,就此碌碌無為一生,因為你做再多的事,朝廷也不知道呀。所以寧可在京城做個小吏,也不做個知縣,一品一品往上爬,要重回京師,真不知要荒廢多少年光景。最可怕的是,不知何時初初為官的志向,就這麼莫名掩埋了。
他坐定沉思,好不壓抑。他記得謝崇華是分得去做知州的,為何一眨眼,委任狀下來,卻成了知縣?他當即尋了人問,問來問去都不得個准。可委任狀已蓋紅章,任他滿是疑問,一時也不知其中緣故。
謝崇華接了委任狀,心中滋味已如黃連熬製的湯藥,悶得嘴裡發苦。宋尚書約見他出來飲茶,見他面色不佳,親自斟茶,「你若是不願去,藉故回故里,等有合適的官派,再回京不遲。」
他搖搖頭,雙手接過茶水。這一等不知又要等多久,家中供他唸書,盼他出人頭地已經很久,實在不忍母親再被鄉里瞧不起,妻子總補貼嫁妝,女兒還小。至少他做官了,就不用再住在茅草屋,也不用再擔心吃喝,「先去上任,政績做好了,興許能回京。」
宋尚書一時不忍說,在那種小地方,政績再佳,有生之年能升任成太守,已經是天賜恩寵。到底還是歎氣,「老夫就怕你在那偏僻地方待久了,忘了如今這要回京上進的氣魄。」
「定不會的。」謝崇華寒窗苦讀二十載,受盡饑寒受盡冷眼,可他始終不曾少看一天的書,哪怕是偶爾得病,臥倒床上起不來身,睜不開眼,也要默誦詩文。別的事他不敢保證,但以書為階,往上而行的決心,他卻很清楚。
對手無縛雞之力又不會經商的書生而言,唯有做官這一條路了,那他又怎敢輕言放棄。
宋尚書有愛才之心,猶豫再三才道,「你若是不嫌棄,拜在老夫門下,做我門生如何?」
不知為何突然提這事,謝崇華好不意外,「尚書大人這是什麼話,小生怎會嫌棄,只是小生不才,不敢辱沒宋大人的名聲。」
宋尚書笑道,「若是品行不好,就算是狀元之才,老夫也不看一眼。只是官場上,若無門路,更易被人欺負。」
謝崇華聽出話裡的意思來,他是要給自己庇護?這天大的恩情他感激萬分,只是他有他自己的思量,「如果投您門下,只怕旁人會諸多謠言。這半個月來,我只想著和阿芷多親近,可卻忘了您是吏部尚書。同住客棧的人中,已傳出您會為我開後門,走捷徑的話。」
「難怪最近你待的時辰少了,竟是有人在嚼舌根。」宋尚書差點拍案而起,「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何必怕他們多言。」
謝崇華默了默,才道,「你我心如明鏡,奈何人言可畏。」
宋尚書一時無法反駁,也無可反駁,終究是歎了一氣,「這倒也是……」他搖頭笑笑,心知他不願連累自己遭人非議,所以這門生,他是不會做的。寧可在官路走得更是艱苦,也不會拖人下水。越是這樣,就越為他惋惜。越是惋惜,就越想為他尋得真相。
又過三日,謝崇華領憑離京,在去太平縣任職前,回一趟老家。在回老家之前,還得先去鶴州,將陸芷送到好友身邊。
鹿州離京師近,只是謝崇華不知為何好友如今還沒有回信,按理說難道不應該一接到信,就快馬加鞭趕到京城?
滿腹疑問到了宋家,宋尚書宋夫人早已等在大廳。宋老夫人不忍別離,便在房中沒有出來,暗暗拭淚。
陸芷知道今日要離開這了,因為母親給她收拾好了包袱,將她平日的東西都收進箱子裡,哥哥嫂子姐姐也陸續送了她許多好玩的玩意兒。
恍惚間,那被人牙子迷暈過的腦子,好像也想起了類似的事。
有人在給她收拾東西,將她喜歡的小物件都帶上。還給她束髮,喊她……小妹。
她被宋夫人牽到門口下了台階,一直晃神。直到看見那從馬車上下來的人,她才回神,直愣愣看著他。
謝崇華放好韁繩,恭敬作揖彎腰,「這些日子多謝宋大人宋夫人關照。」
「客氣了。」宋尚書伸手托住他,一時感慨,「待你他日回京,定要告知於我。若在外有難事,也可尋我,能幫一分,定不會留半分力氣。」
宋夫人在旁說道,「小六就交給你了,見到她的兄長後,定要來信告知,讓我們知曉她可安好。如果那戶人家不願多留小六,我們會將她再接回來,好好照顧。」
謝崇華一一應下,這才彎身去接一直沉默不語的陸芷,「阿芷。」
陸芷左手還抱著他們買給自己的皮製小鼓,失神片刻,已被人抱上了馬車。
宋尚書和宋夫人見她失魂,不敢多喚聲,怕她哭鬧不肯走了。那放下的簾子遮擋了三人視線,謝崇華也上了馬車,剛解開韁繩,身後的簾子又被撩開,陸芷探頭看著宋家夫妻,低聲,「阿芷要回哥哥那了,你們也要好好的。」
幾人皆是愣神,謝崇華更是詫異,「阿芷……」
陸芷神情落寞,她記不起太多以前的事了,腦子有些糊塗,可自從這謝哥哥出現後,她就隱隱感覺到,如今的爹娘不是她的爹娘。而她自己的爹娘,真的已經沒有了。
她縮身回到車廂,抱著小鼓怔神坐著,大顆大顆的淚滴落小鼓,輕輕震響。因忍著哭聲,喉嚨都疼了。
宋尚書和夫人相視一眼,隱約明白過來。陸芷徐不是受了驚嚇忘了事,而是自己不願想起來。或許在兄長旁人的欺瞞中,她早就發現了一些端倪,然而她也跟著他們一起做戲,騙騙自己,就像爹娘依然在世。四兄妹相互隱瞞,殊不知,卻都已知道真相。
何等聰慧,何等懂事,更讓人動容。
馬車終究是離開了巷子,看得夫妻二人,已是垂淚。
街道依舊喧鬧如常,特有的京腔調子很快就要消失於耳了。將離京師,連謝崇華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每看一眼,都是奢侈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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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四月中旬的早上還帶著微涼,遠山如籠輕紗,白霧縈繞,葉子上還垂掛著露珠,茅草屋頂也覺有些濕潤。
齊妙近染風寒,怕孩子也跟著得病,因此都是刑嬤嬤帶著。齊夫人又請了個奶娘來,餵食也不用她發愁。早上用過飯,她便坐在籐架旁,曬起暖暖晨曦來。
白菜趴在地上,也跟著她一塊曬日光。
涼風輕掃,齊妙打了個噴嚏,又咳嗽起來,攏了攏衣服,還是不想回屋裡。
謝崇意要出門去仁心堂了,正好聽她在咳嗽,說道,「嫂子,藥吃完了嗎?要我跟師父說說,讓師父再給你開兩副?」
齊妙摸摸鼻子點頭,「也好。」
謝崇意這才打開門出去,才剛出來,就將巷子那傳來鞭炮聲,從巷首就見被炸得飛散的紅紙屑,伴著鑼鼓喇叭聲一直往裡走。如果不是看見有衙役跟著,他還以為是誰辦喜事了。按這個時日來算,難道是哥哥及第了?眼睛一轉,退身回去,卻不見嫂子。
齊妙已經跑到奶娘屋裡,女兒果然已經因這驚嚇哭鬧起來。外面鬧聲太大,她也顧不了那麼多,忙上前摀住女兒的耳朵。她這才漸漸安靜下來,黑如珍珠的眼睛還噙著淚,看得齊妙心疼極了,低頭親親她的小臉蛋,「玉兒不哭不哭,娘在這。」
奶娘也在輕哄著她,問道,「外頭什麼事呢,大清早的就放鞭炮。」
謝崇意猜著嫂子是在這,就過來了,在門口站著沒進去,說道,「嫂子,我瞧見走在前頭的人穿著官服,瞧樣子是往我們這來的。這情形倒跟二哥中舉時差不多。」只是場面似乎更要熱鬧些。
齊妙側耳聽去,那辟里啪啦的聲音果真是停在了家門口,她這才收拾了心情,等那炮仗聲停,才鬆開手,囑咐奶娘照看好。出門時還將小屋的門緊緊關上,走到院子見門已關上,問道,「怎麼關著了。」
謝崇意淡聲說道,「如果真是我哥做了進士,總要讓他們等一等,免得以為我們眼巴巴等著,覺得受寵若驚了。」
齊妙瞧了瞧他,他這麼想……倒也沒什麼錯,只是語氣卻太過淡漠了。
門外的敲鑼打鼓聲也漸停,一人高聲道,「可是謝崇華謝公子的家,我們是盧嵩縣衙門的人,特來恭賀謝公子進士及第。」
心已高懸近半年的齊妙,聞言差點落淚。為自己高興,為謝家高興,更為丈夫高興。謝崇意又等了一會,這才開門。門一開,恭賀聲便如潮水湧來,許久都沒消停。齊妙尋了機會問道,「我夫君是點了幾名進士?」
那衙役說道,「二十一。」
齊妙知道大央國地大物博,人才也多,能在殿試中得二十一,似乎也並不差了。只是這個名次,好像沒有辦法入翰林了吧?進翰林院,素來是丈夫的志願。喜憂參半,又問,「那我夫君何時回來?」
那來報信的衙役是當初護送鹿州各位舉人一起入京的人,知道殿試排名後,他就快馬加鞭趕回鹿州,將消息告知各縣衙。走時委任未出,自然也不知謝崇華賜了什麼官,又何時回來,那各縣衙的人,更是不知道了。
「我們也不知謝進士何時回來。」
齊妙心有失望,請他們入內喝茶。他們哪裡會進來,只是將縣裡送來的賀禮放下,就離開了。
去了一趟鎮上的沈秀下午才回來,還在村口就陸續有人跟她賀喜,她這才知道兒子中了進士,喜得她連連問一個識字墨的村人,「那我兒子是要做官了?」
那村人說道,「可不是,要做大官了,留在京城做大官。謝嫂子也要去做京城人啦。」
對窮鄉僻壤的人來說,京城可是個滿地黃金的地方,京城人更是高貴富貴的。這話任誰聽了,都是無上的誇讚。她忙跑回家裡跟兒媳確認,果真是進士及第,喜得她忙拉著兒媳去給祖宗亡夫燒香。
香燭在一眾牌位前緩緩飄著細細的煙霧,撩進沈秀眼睛裡,雙眼微紅,歎道,「他爹死的時候,一定想不到,他窮了一輩子,沒出息一輩子,做了一輩子窮秀才,兒子卻能做京官了。」
齊妙安慰道,「婆婆您也辛苦了,如今可以享清福了。」
沈秀拿帕子擦了淚,還覺不可思議,「娘再辛苦也從來不怨,這都是命。可我就是捨不得兒子跟我一塊受苦。如今你丈夫做官了,你姐姐也有人撐腰,生了女兒也不怕了。」
說到外孫女,她又覺得心裡不痛快,有根刺扎心。
憑什麼女兒生的是姑娘,那姨娘生的卻是兒子。這簡直比自己兒媳生的是女兒更不舒服。
不過她還是挺相信那瞎眼先生的,他算自己兒子會做解元,還會兒孫滿堂,所以她不愁兒媳的肚子。女兒臨盆後,她又夜不能寐,又拿了女兒八字去讓瞎眼先生算。
那瞎眼先生掐指一算,遲疑許久,才道,「命中有子,卻……」
「卻什麼?」她著急問道。
「卻……命途多舛,恐有性命之憂。」
聽得沈秀心一跳,差點指了他的鼻尖罵。
如今想想,她還是有些後怕的,不知到底該不該信這瞎子好。如今兒子功成名就,就越發讓她覺得那瞎子算得準。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乾脆趁著兒子還沒回來,去探望女兒,瞧她安好,順便再跟她提個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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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崇華此時已經到了鹿州,尋著徐家大宅。下車後將陸芷也抱了下來,為她理順衣服,連雙丫髻也理好,就怕好友覺得他妹妹受苦了,太過痛心。
他敲開大門,徐家管家出來瞧看。見兩人面生,客氣道,「公子找誰?」
謝崇華作揖說道,「在下謝崇華,是府上陸正禹陸公子的好友。」
一聽他的名字,又看見跟在一旁的小姑娘,心中已經計算過十次這人來時要如何應對的管家,皺了皺眉頭,說道,「陸正禹?我們府上沒有這人。」
謝崇華一愣,忙退步看了一眼門匾,的確是寫著徐府二字。他又說道,「我曾陸續來信幾十封,這地址定不會記錯的。」
管家這才佯裝恍然,「原來是那位陸公子,他三個月前已經走了。」他並不怕謝崇華起疑在外逗留,因為從陸正禹住進來起,老爺就讓他們喊他二公子,隱瞞其真姓名,附近的人都不知道。而且還有一點,便是陸正禹孝期,連那閣樓都不下,更何況是這大門,要想被眼前這人尋到蹤影,除非是溜進了徐家大宅。
謝崇華好不意外,轉念一想又情理之中,否則怎會他來信說找到陸芷,好友卻全無反應,原來是離開徐家了,雖然不清楚緣故,但也不好多問,「老丈可否告知,我那好友去了何處?」
管家搖頭,「這我就不知了,老爺要留他,可他執意要走。」
謝崇華牽著陸芷,心中悵然,好不容易找到了陸芷,可好友竟然不辭而別。難道他回元德鎮了?只是當初那樣決然,又怎麼會回頭。況且他不是跟徐老爺約定好了麼,怎會離開?
真是怎麼想……怎麼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