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中秋,齊妙讓廚房做了月餅,挑了二十幾個放盒子裡,準備讓人送到徐府。瞧了一圈,對陸芷說道,「阿芷,等會你將月餅送到徐家去吧。」
正在裝月餅進盒的陸芷聽見,手勢微不可見地頓了頓,到底還是應了聲。
她知道那邊一直想讓她回去,只是開始因為要籌辦和謝家大姐的婚事,耽擱了。後來又因為謝嫦娥受傷,這兩個月一直在養傷,如今已經沒什麼大礙,便又將那暫且放下的事重提。
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她已經不想回去了,以前的事她還記得一些,感情卻在這六七年裡慢慢磨滅,倒不如在謝家過得舒服和安心。再回那裡,又要重新開始,總覺累心和忐忑。
車□轆轉動的聲音均勻安穩,陸芷抱著盒子,撥著緊系的錦緞,想了許久。等車伕停下說到了,她才深深吐納一氣,從車上下來。抬頭看著門口的牌匾,徐府。
就算她回去……回的也是徐家,而不是他們陸家了。
頭上烈日高照,卻還是覺得有秋風迎面的寒涼感。她抱著盒子走上台階,說明來意,下人就讓她進去了。
穿過前院,到了大堂,站著總覺不自在,便自己坐下了,低頭看著盒子。
陸正禹此時正跟謝嫦娥商量中秋去哪裡賞月,最後決定去冀州最高的平月塔,末了又摸摸她後背,「大夫說以後颳風下雨要穿得厚實些,傷了骨頭,怕舊傷復發。」
「現在天熱,等入秋以後讓裁縫過來量做新衣,再讓他們將背後那塊墊多點棉絮。」謝嫦娥也摸摸後背,休息這麼久,如今重摁也沒事了。能撿回一條命,她覺得以後只是颳風下雨舊傷會犯算得了什麼,命在就好。坐久了有些累,伏在他膝頭微合雙眼,「明日阿芷會過來麼?」
陸正禹聞聲,眉頭已是微擰,「我還沒讓人去謝家,這兩個月兩家走動也不少,她總是在躲著我,我知她還不願回來。雖然六弟他們說已經跟阿芷提過,她也明白,但就是不見她點頭。」
謝嫦娥向來細心,安撫道,「阿芷受的苦太多,兒時也顛沛過一段時日,她心底還是喜歡安穩日子的。而且已經在我們謝家住了那麼多年,她不願再去陌生地方,重新過活,我倒也明白。再等等吧,如今年紀還小。」
「倒也不小了,我想讓她早一些回來,早點回來,對她也好。再過兩年她也要嫁人了,再不接回家,又要分開。」
兩人正提著她,下人就過來稟報陸芷來了,還是一個人來的。
陸正禹一聽,忙讓下人去端果點蜜餞。哪怕過了這麼多年,他還記得小妹最喜歡吃的是什麼。
陸芷還坐在大廳,時而往外面看看,這裡很大,下人很多,來來回回,各自忙著自己的事。聽見匆忙腳步聲她才抬頭看去,不一會就看見有人出來,看著自己的眼很是欣喜,「阿芷。」
她站起身,將東西遞了過去,「月餅。」
下人在旁接過,陸正禹說道,「坐吧,一個人過來的嗎?」
「嗯。」陸芷沒有坐,有些侷促不安,「我走了。」
「阿芷。」謝嫦娥上前輕喚,「來都來了,不如坐下來說會話,你哥讓人給你拿蜜餞果子了。」
陸芷搖搖頭,沒有瞧看,埋頭走了。步子匆忙,不願多留。
陸正禹見她如此,沒有強留。送她出去,看她上了馬車離開,還站了好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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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芷回來的時候,齊妙還沒和人分完送去其他家的月餅,見她這樣迅速,就知道是放下月餅就走了,半刻也沒多留吧。見她悶聲不響,也沒多問。等分完月餅,讓下人往各家送去,眾人要散時,才將她喊住。
屋裡還有月餅餘香,聞著好,吃起來卻容易膩味。齊妙去將窗戶打開,喚陸芷過來坐下,提帕給她擦衣襟上沾的油,「等會回屋就換下洗了吧,不然洗不乾淨了。」
「嗯,那我現在回屋。」
齊妙伸手將她摁停,「嫂子有話要跟你說。」
陸芷唯有回來。
「嫂子知道你不願聽,可如今你已長大,也會自己想事,嫂子覺得是時候說清楚了。」齊妙緩聲說道,「你哥哥一直想將你接回去,近日也跟嫂子和你謝大哥說了,我們……」
「我不想去。」陸芷終於抬頭看她,目有央求,「我在這挺好,嫂子不要趕我走。」
齊妙微愣,「嫂子不是在趕你走。」
「那為什麼總要我走?」
「謝大哥不是你的親兄長,陸大哥才是。」
陸芷一時默然,許久才道,「我知道,可是比起陸家來,這裡才更像是我的家。而且……他們是一家人,我是外人。」
齊妙淺笑安撫,「你怎麼會是外人。」
「已經是外人了,也回不去了。」陸芷雙眸濕潤,依偎她懷中,低聲,「嫂子不要趕我走。」
齊妙聽得心疼,撫著她的手說道,「嫂子怎麼會趕你走,只是你親哥哥就在附近,你怎好住別人家。」
陸芷執拗道,「你們不是『別人』。」
「嫂子明白。」
「嫂子你不明白。」陸芷緩緩鬆手,交纏十指,臉色已經不如方才紅潤,「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要去陌生的地方重新來過……嫂子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
「回自己的家,怎麼會可怕?」齊妙見她憂心忡忡,已是忍了幾次淚的模樣,不好再逼,大家心裡都隱隱明白,只是還是要放上檯面來說,終歸要解決,誰也不能當做什麼事都沒的。
外人忽然有人敲門,兩人往那看去,瞧見個人影投來。
「嫂子,我哥中午不回來了,我等會也跟他出去。」
是謝崇意的聲音,齊妙應了一聲,不一會那人也跑開了。謝崇意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鋪子,賦閒在家。最近出了樁命案,衙門仵作又暫時空缺,就讓他去頂著了。
陸芷瞧著那已經不見影子的窗紙,還是瞧了好一會。又想起一件更不能認親的事來,差點就忘了。小心對齊妙說道,「嫂子,我要是回去了,就不能嫁給三哥哥了不是嗎?」
齊妙嚇了一跳,「什麼?」
陸芷低眉,「嫂子你不要跟人說……我……我喜歡三哥哥。」
齊妙詫異,「阿芷……」當初讓謝三弟離她遠一些後,陸芷也沒有再黏著,她以為她已經沒那心思了。突然重提,著實讓她吃驚。
陸芷咬了咬唇,抬眼看她,「所以我更不能回去了,別人知道我是他的妹妹,現在他娶了謝姐姐,那以後三哥哥就不能娶我了呀,否則要被人笑話的。」
「阿芷。」齊妙頓時急了,「你還喜歡你三哥哥?」
陸芷何等聰慧,立即反應過來,「還?嫂子知道?」
「知道,可他年紀比你大呀。」
「謝二哥哥的年紀也比嫂子你大。」
「這不同,你們差了足足十歲,你可知道。」
陸芷忽然明白,「所以嫂子不同意?就算阿芷喜歡三哥哥,三哥哥也喜歡阿芷,嫂子也不同意嗎?」這回輪到她詫異了,她將齊妙當做親人,也是當做朋友,本以為最支持的人,卻在反對。
齊妙也奇怪了,「崇意喜歡你?」
「嗯。」陸芷說道,「三哥哥跟我說,男女授受不親,以後不能帶我一起玩了。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三哥哥是將我當做姑娘看,不是將我當做妹妹。要是覺得是兄妹,又怎會想到要疏遠的事?嫂子你說呢?」
齊妙愣住,沒有想到她竟是這個念頭,竟然被她誤會了。她重歎,悔不當初,「傻姑娘。」
陸芷默了默,「我不傻。」
齊妙已不知要怎麼和她說,怕她會難過,可更怕她越陷越深。如今看來,她已經是半隻腳進去了,「阿芷,是嫂子對不起你,當初就該跟你說清楚的。崇意他之所以會跟你說那樣的話,是因為嫂子看出你喜歡他,後來嫂子就去問你三哥哥,對你可有意。」
陸芷看著她,等她說。
「他說他並不喜歡你,只是將你當做妹妹。」
陸芷腦袋一嗡,絞緊帕子,更是默然。
「嫂子怕你日後難以自拔,傷了你的心,所以讓你三哥哥書院你。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讓你誤會了,是嫂子的錯,當初應該親口跟你說,斷了你的念想。」
陸芷驀地站起身,「不可能。」
齊妙還想和她說個清楚,可陸芷卻不想再聽,又念了一句不可能,就跑了出去。任她怎麼喊,她就是不回頭。
陸芷知道謝崇意現在在哪,那出了命案的地方傳得沸沸揚揚,想不知道也難,更何況還是關乎他的事。換做平時,她連半步都不會靠近,可現在卻跑得很快。她想問清楚,親口問清楚。
那燕雀樓出了案子,門口有官差把守,謝崇華正帶人在樓上事發的地方查案。正盤問小二,有衙役跑上來,說道,「謝三爺,你們家那陸小姑娘來找你,說等你忙完了,在對面等你。」
謝崇華和謝崇意都很意外,這個時候她過來做什麼,而且找的還是後者。
謝崇華怕是家中出了什麼事,那屍首已看過,便讓弟弟先去見她。
謝崇意也急忙洗了手,下樓找她。衙役指了指對面,就見個青衫姑娘躲在樹後面。走近一瞧,露出的肩頭還在發抖。
「阿芷。」謝崇意見她抬頭看來,臉上煞白,忙將她拉到遠處,「你見不得血死物,還來這做什麼,家裡有什麼事嗎?」
陸芷搖搖頭,「三哥哥我問你一件事好不好。」
「你說。」
「你知不知道換親是什麼意思?」
謝崇意笑道,「你大老遠跑過來就是問我這個,看看你額頭上的汗,快擦擦。」
陸芷抓了他的衣袖擦擦,又問,「你知道換親是什麼意思嗎?」
看來不說她是不會死心了,謝崇意只好說道,「兩家各有兄妹或姐弟,然後甲方哥哥娶了乙方妹妹,乙方哥哥娶了甲方妹妹。」
陸芷又問,「那換親是好事嗎?」
謝崇意說道,「當然不是,那些窮苦人家娶不起的,倒是會這麼做。不過家境稍有,懂規矩的,都不可能的,否則就鬧笑話了。」
「哦……」陸芷默了一會,「三哥哥,我再問你一件事好不好?」
謝崇意皺眉,「阿芷,是不是碰見什麼事了?」
陸芷沒答,問道,「我哥說要帶我走,你覺得這事好不好?」
謝崇意笑道,「當然好啊,陸大哥盼了多少年,你回去就真的是一家團聚了。」
說得很爽快,答的時候半點猶豫挽留都沒有。知道換親是什麼意思,可是並不覺得她回到親哥哥身邊有什麼問題。所以……果然跟嫂子說的一樣,他當初不喜歡自己,現在也不喜歡,而是始終將她當做妹妹看待。
這也難怪嫂子當時要他疏遠自己,因為如今就已覺心中難受,如有火燎。不過她好像該慶幸現在並不是離不開他,早點知道也是好事。至少不是等兩三年後才知道,否則一心想要一起生活的人,卻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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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芷改口要去徐家,讓齊妙好不意外,怎麼跑出去一回,就改主意了?可不管她怎麼問,她就是不說,只是說答應回去。
陸正禹知道這消息,高興地讓下人給妹妹收拾出一大間房,還問齊妙妹妹如今喜歡什麼,房裡的擺飾都是按著她的喜好來的。徐家下人第二回看見主子這麼高興,上一回,是娶夫人進門時。
常青知道陸芷要過來,心底也歡喜,至少陸芷是她認識的為數不多,又待她好的人。如果小玉也能來,她會更高興。
明日陸芷就要回來,謝嫦娥下午又去查看了房間,萬事備齊,這才回房。路上見到正行正尚,倒是想起一件事來。進了房丈夫還沒回來,便在屋裡邊休息邊等他。
在徐家她基本不用操心,雖說家大,但是事情都分給下人做,她只要動動嘴,每月發月俸就好,輕鬆得很。現在看鏡中的自己,臉色好了許多,似乎還年輕了兩歲。也不知女兒是不是見自己如此,看陸正禹時眼裡的冷漠也淡了不少,但依舊不親近。
陸正禹回來得不晚,謝嫦娥卻手肘撐桌,手掌托腮在桌旁睡著。他輕步走過去,本來也沒睡熟的謝嫦娥醒了過來,輕輕打了個呵欠,滿眼初醒的薄淚。
「困的話怎麼不回床上睡。」
「有話要和你說,怕一躺就忘了。自己吃晚飯沒?」
「吃了。」陸正禹答完,想起下人說他和她不像新婚,更像老夫老妻。他全然不在意,老夫老妻好啊,至少說明是夫妻,是在一起的。他坐下身倒茶喝,那手已將茶壺接過,他問道,「剛才要和我說什麼?」
謝嫦娥倒著茶,說道,「阿芷就算回來,也不能姓徐,是麼?」
「嗯,和正行他們一樣,還是姓陸。」當初徐老爺只認他做兒子,哪怕兩個弟弟也同住徐家,徐老爺也只是將他們當做外人養。怕的,就是徐家多子,又亂。
「那外人喊阿芷,也是跟喊正行他們一樣?表姑娘?」
陸正禹心覺委屈了弟弟妹妹,可不過是一個稱呼,只要一家人同在一個屋簷下就好,其餘的倒不重要,「嗯。」
「那我等會吩咐下去,免得喊錯了。」
原來是為了這事才等他,想來想去這分明是找借口在等。
見他不說話只是一直看自己,謝嫦娥抬眉,「看什麼?」
「看你。」
她抿嘴笑笑,「有什麼好看的。」
陸正禹歎道,「把以前沒看的都補回來。」
「補完了呢?」
「補不完了。」
謝嫦娥神情暖暖,晃晃他的手,「去洗漱吧,洗完了早點睡。」
催了兩三回,這才將他催走。謝嫦娥也隨他出門,去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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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月亮十六圓,今晚的月亮倒是已經又圓又大,亮如銀盤。金桂飄香,一路華燈高掛,還有滿街猜謎用的花燈。
謝家今晚去了徐家,兩家人一起用晚飯,其樂融融。連尷尬了一日的陸芷,都微露笑顏。吃過晚飯,兩家十幾人便一同去外面賞花燈,猜燈謎。
街上熱鬧喧囂,乘馬車而出,才進街道,就堵得不行通行。乾脆下來,步行欣賞。
小玉跑得最快,手裡拿著個跑馬燈穿行人群,那家丁跟得苦不堪言,後頭一直追喊。
齊妙見女兒到了熱鬧地方又瘋玩了,真是攔都攔不住。將她喚回來幾次,沒安分多久,一眨眼她又跑開了。
小玉瞧見有人圍成圈在喝彩,鑽進去瞧看,是雜耍的,剛好一人噴了火柱,嚇得她摀住眼。又見那人完好,蹦起來拍手,還在錢袋裡抓了一把錢放那人的銅鑼裡,喜得那些人連連道謝。
聽得她也一起歡喜,繼續抱著自己的跑馬燈去外面看其他的。
跟著的下人有兩個,都是眼尖步子快的,不管她怎麼跑怎麼鬧,都沒離開一丈遠。
小玉玩自己的,也不煩他們跟著,反倒是因為有他們跟著,爹娘才會放心讓自己去玩。
跑了一路,這才有些累了。找了個石階坐下,轉了轉燈,那燈紙上的燕子剪影隨著她轉跟著飛了起來,美極了。忽然前面一個人手裡拿著的跑馬燈映入眼簾,那燈做工並不算出奇,只是出奇得小。她懷中的這個要抱著,可那個直接拿在手上就好。跑近了一瞧,那剪影還有兔子。
魏臨隱隱覺得有人盯看自己,偏頭一瞧,就見個小姑娘跟在一旁。本以為是路過,過了一會卻還是跟著。
旁邊下人見她湊近,喝聲趕她走。謝家下人一瞧,上前擋了那人,差點沒吵起來。
小玉聽他們爭執,像是要打起來,擺手說道,「哎呀,不要吵了,都要嚇到別人了。」
魏臨使了個眼色,下人退下,謝家下人也停了嘴,彎身說道,「小姐,回去吧。」
「明天女先生又要來了,讓我多玩會。」小玉走上前瞧那少年手中的花燈,說道,「小哥哥,你的花燈是在哪裡買的呀?」
魏臨看她一眼,「買不到,專門做來玩的。」
「那你是讓誰專門做的呀,我也去找他。」
「京城裡的師傅。」
「京城?」小玉想了想,「京城可大了。」
「可不是。」魏臨見她年紀比自己小不了多少,膽子卻大。衣著光鮮,又帶下人。談吐舉止也不像是小戶出身,可冀州大戶人家的千金他十之八九見過,認人也是他的強項之一,卻沒見過她,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姑娘?」
小玉展顏,「我是謝家的小姑娘。」她也回問,「你是誰家的小公子呀?」
魏臨禁不住笑笑,「魏家的。」
小玉眼一亮,聲音朗朗,「我會寫。」
瞧她年紀不過六七歲,這個字對她這年紀的來說可不算簡單。魏臨問道,「你會?」
「會呀,因為那個姓可難寫了,我寫錯了一回,被女先生打了十下手板。其它錯字都是打三下的,可就是這個魏要打十下。為了不挨打,我就記住了,女先生也說以後絕對不能寫錯,否則還打我。」
提及往事,小玉還覺委屈。
魏臨說道,「的確是不能隨便寫錯的。」見她還時而往他的花燈瞧,他伸手,「送你。」
小玉滿臉歡喜,伸出去的手又往回收,「那你不喜歡了嗎?」
「嗯。」魏臨好奇道,「我喜歡你就不要了嗎?」
「當然呀,爹爹說了,君子不奪人所愛。」
這麼小的年紀會用俗語,還懂這道理,家裡教得倒不錯。魏臨想著,將跑馬燈給她。
小玉歡喜道謝,那下人又催她回去。小玉這才跟他道別,往爹娘的方向跑去。
魏臨瞧了瞧,沒有放在心上,只當是碰見個貪玩好玩的小姑娘,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