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美玉無瑕

宋大人接連去了兩天將軍府,一有風吹草動探子就回去稟報。

「又進去了小半個時辰,元將軍仍說不知宋大人瞎逛什麼。」

「宋大人和元將軍附耳低語,鬼鬼祟祟。」

「……可問元將軍,卻說也不知道他在嘀咕什麼。」

「元將軍已經對宋大人避而不見,宋大人被拒了一回後也沒去了。」

「宋大人讓人捎了只臘鴨過去……」

「最近京城起了謠言,說元將軍和宋大人達成共識了。」

厲太師起先還對這種挑撥離間的把戲嗤之以鼻,可聽得多了,三人成虎,心裡也起了疑心。倒是厲夫人勸道,「這宋定康什麼時候不去,偏是這時候和元將軍走得近,分明有蹊蹺的。而且那謠言什麼時候不傳,偏是此時,更有蹊蹺,老爺千萬不要被那奸計騙了。」

「我又怎會信那些把戲……」厲太師久坐沉思,「只是這萬一……」

「老爺。」厲夫人在旁說道,「您這不就是不信元將軍。元將軍身經百戰曾百勝,如今用他,是最合適的。」

厲太師說道,「元將軍是在先皇病逝後才投靠我們的,之前,他可不是我們的人。」

厲夫人知道丈夫已經起了疑心,這疑心一起,要想消除疑慮,就很難了。猶如一碗清水中滴入了一滴墨水,不管再怎麼清淨的水,也要被墨水染黑,洗不乾淨了,「老爺請三思,那永王狡詐,用兵也非常人可比,否則不會在短短時間內,就集結了百萬大軍,更何況他麾下不是有兩員大將?那兩人有勇有謀,普通將領是對付不了他們的,萬萬不能撤下元將軍。此時出了這事,不正說明亂黨懼怕元將軍麼?」

厲太師聽她這麼一說,才回過神來,「夫人說的是。」

差點就上了那些亂黨的奸計,實在是可惡至極。

將軍府內,門前積雪已清掃乾淨,可前院樹杈草坪上的雪,卻還沒有清除。元夫人外出回來,見了皺眉說道,「這些也趕緊掃了。」

下人訕訕道,「老爺不讓掃,說五姨太喜歡。」

元夫人臉色一變,恨恨道,「那隻狐狸精!老爺十天後就要出征了,她還每日纏著,不要臉。」

雖然罵得厲害,可對得寵的小妾也沒法子,只能自己回房生悶氣。等丈夫走了,她非得找個理由將她沉河去。

五姨太鶯娘本是萬花樓頭牌,生得嬌媚,聲音更是媚惑人心,遇了元將軍,見他往返流連,便使出渾身解數,終於是如願被贖,抬進元家做了五姨太。雖然元將軍年邁,但比起在萬花樓來,還是在將軍府的日子過得舒心。在萬戶樓她要對每個恩客做戲,在元家對一個人做戲就好,自然是後者更好的。

這會剝了橘子,撕得乾淨放他嘴裡,倚在一旁問道,「這仗老爺不去不行麼?您要是走了,妾身會掛念的。」

元初已過天命之年,但因身在軍營常操練,因此身子骨很是硬朗,看著像是四十來歲。只是頭髮有銀白,藏不住歲數。橘子甘甜,在嘴裡溢了甜汁,話聽進耳朵裡,比橘子更甜,「待我收拾了反賊,就回來了。最多不過三個月。」

「三個月?將軍都要打上三個月的,那肯定不是烏合之眾了。」

這話奉承得恰到好處,極大滿足了元初的虛榮心,也怪不得最討人疼。

「只是老爺……」鶯娘俯身低語,「我們府裡的那幾隻臭蟲,這幾天老是進進出出,妾身瞧啊,肯定是厲太師對您起疑了。」

自從元初投靠了厲太師,府裡的耳目就多了起來。元初不跟他們計較,就沒理會,反正自己一心投奔了厲太師,放幾個探子能讓他安心也好。他閉眼沉吟,「宋定康這幾天總是跑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厲太師本就生性多疑,他不將我盯緊些,怎麼會安心呢,就讓他盯吧。」

鶯娘仍輕聲,「外頭還有謠言您要叛他呢,妾身就怕厲太師太過小肚雞腸,對您不利,將軍可要小心些啊,妾身可不希望您有事,您要是有事,妾身可如何是好。」

說著已有哭腔,聽得元初忙哄她,「我怎會有事,不要胡思亂想。而且那厲太師不用我,還能用誰,他總不會這麼糊塗。」

鶯娘提帕拭淚,哽咽,「厲太師真要信您,就不會讓那些探子進進出出了吧。妾身也是念過書的人,懂一些道理。雖然你們男人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好插嘴,但妾身是真心為了您著想,所以就算您嫌棄我,也是一定要說的。」

元初哪裡捨得怪她,哭得梨花帶雨,鐵漢的心都要被柔化了,「你說就是。」

鶯娘輕語道,「將軍是個有計謀識大體的人,厲太師掌權後,您誓死效忠他。可在那些迂腐人的眼裡,您做的事不光彩。厲太師對您的信任肯定也不如一開始就效忠他的人,將軍真心待他,他可不見得真心待您,否則府裡就不會有探子了不是?」

元初擰眉,這話倒不假。

「將軍真要去了,萬一,萬一被亂黨咬了一口,吃了一記敗仗,那厲太師肯定會覺得將軍是和他們裡應外合。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將軍就一定都能打勝仗不是?所以這一次,不如同厲太師告病假,請辭不去吧。」

元初抬眼盯看,看著她真情切切的眼,瞧了好一會,見她面容不動,委屈擔心全在臉上。這才閉眼沉思,「老夫再想想。」

鶯娘輕倚,柔聲,「奴家也是捨不得將軍離家的。」

元初撫著她如墨長髮,若有所思。

過了兩日,厲太師已經陸續將緊盯元家的探子撤了,既然要用這將,就不能總疑神疑鬼,還是信他得好。這主意才定下沒多久,元家卻來了消息,說元將軍舊傷發作,連地都下不了,請辭將軍一職。從今日起閉門謝客,臥榻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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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伐大將非元將軍的消息傳到利安,永王眾人大喜,可算是鬆了一氣,更是有條不紊地進行防禦敵軍的計劃。

年還沒過完,家裡卻已經沒了過年的氣氛,小玉今年除了一如既往收到了壓歲錢,其餘過年該做的事好像一直沒做。而且爹爹又好幾天不見了,娘親也每天和姑姑出去各種買買買,也不知道買什麼。她托腮坐在涼亭半天,弟弟妹妹都午睡去了,她不睏,只想出去玩。

她扯扯嬤嬤的衣角,「嬤嬤啊,我們去玩好不好?」

嬤嬤板著臉道,「夫人說了外面亂,小姐不能亂跑。」還著重就提了她名字兩回。

「可是在家裡好無聊呀。」小玉歪著腦袋想了想,「那我們去王府玩好不好?郡主喊了我好幾回了。」

底下的嬤嬤還可以壓著,但都搬出郡主來了,一時有些遲疑。小玉見她猶豫,知道有戲,又說道,「王妃也喊了好幾次呢。」

嬤嬤低眉瞧她,「真的?」

小玉認真點頭,王妃那個——是讓他們全家去,但是她也是「全家」的一員呀,所以絕對不是在騙嬤嬤的。

被纏了許久,嬤嬤終於是點頭了,特地讓四個家丁跟著,帶著她上了馬車,途中她想停下也不許,「姑娘說的是王府相邀,不是鬧市相邀。」

小玉鼓腮,竟然被嬤嬤看穿了。

不過去王府也好,可以看見郡主和世子。那兒肯定有過年的氣氛吧,再不濟她拉了他們一起堆雪人玩也好。王府的孩子這麼多,還能打雪仗呢。

想得美好,車行府前,門口掛了兩隻紅燈籠,往裡一看,也沒裝點什麼紅意,不過如平常一樣,看著很是簡單呀。

大家這到底是怎麼了……

滿懷期待而來,卻看得滿眼寡淡,小玉隨王府下人進去,跟在後頭問道,「你們今年也不過年了嗎?」

下人說道,「這到處都在打仗,哪裡有這個閒情。而且什麼都要用錢,更沒多餘的銀子鋪張了不是。王妃特地吩咐的,一切從簡。」

「哦……」小玉蹦著步子問道,「打仗要用很多錢嗎?」

「是啊,可多了。」

小玉在旁邊嘮叨問著,看得嬤嬤一個腦袋兩個大,真是個話多的小祖宗。輕咳一聲提醒她,小玉渾然不覺。又咳一聲,才見她回頭,「看,我就說了嬤嬤昨晚穿得太少了,現在不舒服了吧。我給嬤嬤放假吧,你快去找我小叔叔拿藥吃。」

嬤嬤的臉立刻黑成了鍋底,這小祖宗。

小玉來王府的消息報到王妃那時正趕上她午休,下人要回她將她打發走,王妃攔下了。那婢女說道,「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王妃還親自起身去見,真是天大的面子。」

王妃輕抿紅唇,「你懂什麼,那丫頭是謝家的丫頭,不是野丫頭。」

婢女不懂,也不敢多問,忙去讓人打熱水,伺候她起身。

魏臨倒是沒睡,聽見小玉來了,便往那邊過去。進了大廳就見她正坐在高椅上晃著兩條小腿,哼著曲子十分歡愉的模樣。真不知她為何總會這樣開心,讓人羨慕,「玉兒妹妹。」

小玉偏頭瞧去,笑顏更深,「世子哥哥。」

她一步跳了下來,差點又把嬤嬤看暈,真想把她的兩條腿綁起來走小碎步。

魏臨問道,「怎麼這個時辰來了。」

「剛好這個時辰想來,就來了。」小玉見他臉凍得有些紫紅,抓了他的手瞧,也冰涼冰涼,便將懷裡抱的暖爐放他手裡,「吶,給你暖手。我外婆總是讓我外公冬天外出一定要抱暖爐,手就不會冷了。可我外公就是不肯,說他一個大男人抱著像什麼話。但是世子哥哥還沒長高,等長高了才是大男人,所以現在就抱著吧,很暖的。」

魏臨笑笑,手上有熱感傳來,連身體都暖和多了,「那謝謝了。」

小玉說道,「不要客氣。最近你們都不來找我玩了,我娘也不許我出門,說外面亂,可我看外面挺好的,哪裡亂了。家裡不像過年,我還想王府肯定不一樣,結果比我家還要寡淡,我家門口至少還掛了一排燈籠呢。」

打仗要錢,雖然過年省不了多少,但王府奢靡,卻容易讓人不滿。所以比起只是參軍的謝家來,王府反倒過得更是小心謹慎,別說燈籠,就連一塊紅布,父王母妃也不讓人掛,要和將士同甘共苦。魏臨懂這道理,倒是家裡幾個小鬼哭得厲害。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果真不假。

魏臨說道,「今年不同,讓玉兒妹妹失望了。」

「那就攢到明年吧。」小玉苦惱一番,說道,「要不我還是從今年開始攢錢好了,那到了明年就算娘親他們不多掛燈籠不給我買炮仗,我也是有錢自己做的。爹娘他們沒錢,看來只能靠我了呀。」

魏臨忍笑,「嗯,小玉好好攢錢,來年就靠你了。」

「嗯嗯。」小玉問道,「世子哥哥有錢嗎?」

魏臨笑看她,「如果我說沒有,你是不是連我那份也要攢了?」

小玉擺手說道,「玉兒沒那麼多銀子,等以後有錢了再幫世子哥哥攢吧。只是呀,我今年還沒放炮仗,所以想去放煙火,世子哥哥要是沒錢,我可以買你那份的,這還是能買得起的。」

許是聽那些戰事多了,轟隆隆的東西在魏臨心裡總覺像塊疙瘩,解不開,更不願多聽。見她興致盎然,便想到底要不要去。正想著,就見母親從那廊道口出來,笑盈盈喚聲,「玉兒。」

小玉立刻轉身,彎身請安。永王妃已拿了個精巧的荷包給她,「壓歲錢。」

但凡孩童見到壓歲錢就沒了抵抗力,小玉欣然收下,賀了吉言。聽得永王妃更是高興,牽了她就往裡頭走,「進屋吃果子去。」

魏臨想著也沒事,也跟了去,要是她在這待到晚上,就帶她去放煙火好了。要是提早回去,那就是放煙火的慾望不多,那不陪也無妨。這也省得讓他苦想。

進了裡屋,永王妃抱她坐下,才發現她懷裡空空蕩蕩,說道,「姑娘家的,要護著自己的肚子和手,怎麼也不拿個暖爐。岳嬤嬤,快去起個熏爐給玉姑娘暖手。」

岳嬤嬤在旁笑道,「姑娘帶了暖爐的,剛見世子冷,給世子了。」

魏臨當即將暖爐還給她,看得永王妃笑盈盈。又拉了小玉的手問話,等糖果來了,將她的荷包裝得鼓鼓的。

壓歲錢和糖都是她不能抗拒的,又更是高興。要是能放個煙火,今年好像就完整了呀。

魏臨瞧在眼裡,果真還小,不管家裡有再多糖,去了外頭別人給了,還是會高興的。

「玉兒。」永王妃同她說了半晌話,明眸微閃,語調微低,「你爹娘在家裡說話會不會迴避你呀?」

小玉答道,「不迴避呀,爹爹還特別喜歡和我說話呢。」

永王妃眉眼微彎,「那一般說什麼?」

「說了好多呢,我也記不清了。」

「那有沒有提到過我們家呀?」

魏臨微頓,抬眼看著母親。這是……套話?

小玉點頭,「有呀。」

永王妃神情微變,笑問,「都說什麼?」

「唔,酒婆做的臘肉晾乾了,爹爹說王爺是京師人,應該喜歡吃,就讓人送來了。還有姑父跑商回來,帶了很多稀奇玩意。娘說那珍寶很適合您,也讓人送來。」

永王妃知道這些,可要聽的不是這些,溫聲,「還有呢?」

小玉想了一番,「還有……」

永王妃提醒道,「軍營的事有提過麼?」

小玉搖頭,「爹娘從來不提。」她這才想起來,好像是刻意迴避她吧,有幾次她在門外聽見,等進去他們又不說了,看書的看書繡花的繡花,可明顯了。

魏臨突然插話,「玉兒妹妹,手怎麼髒髒的,去洗個手吧。」

小玉看了看手掌,抬頭看他,「不髒呀。」

「髒了,很髒。」

小玉扁扁嘴,「好吧,那我去洗手。」

永王妃讓岳嬤嬤給她打盆熱水洗,目送她出去。再回頭,臉上笑意已經斂起,看著長子說道,「為何要支走她?」

魏臨漠然道,「不要問她那些,她還什麼都不懂。」

永王妃輕歎,「就是不懂,才更容易套話。我兒不得心軟。要做大事的人,就是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那謝崇華在軍中威望極高,我們更要知曉他到底有沒異心。否則真等他反了,那就太遲了。我們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會白費,還淪為給他人做嫁衣。」

魏臨默了默,「她還小……」生在皇家,那些骯髒的手段骯髒的人看得太多了,就如戰爭裡的炮灰聽多了,下意識就覺厭惡。小玉是不同的,哪怕是周圍全是渾濁河流,她也是一股山澗清泉。見了她就覺羨慕,那種羨慕,大概就是因為自己做不到,所以就難忍別人將它破壞了。

「那你是要護著那小姑娘,還是要護著我們整個魏家?」

字字敲進耳中,魏臨怔愣,沒有再出聲。

不一會小玉洗手回來,進門就說道,「哎呀,外面好冷呀,我才想起酒婆說今晚肯定要下大雪了。我還想著找世子哥哥去放煙火呢。」

「天冷也能放呀,不是可以站在屋簷廊道那放麼?」

小玉恍然,「對哦。」她坐回原來位置,接了暖爐抱著,「還是王妃聰明。」

永王妃對魏臨說道,「晚上帶妹妹去放煙火,知道麼?」

魏臨抬眼看看母親,沒有立刻做聲。一會才道,「我還有書沒看完。」

永王妃沒有強求,兒子心裡有牴觸,這牴觸也是她曾有過的。可最後有什麼用,還不是隨著時日被推磨殆盡了。她又旁敲側擊問了一些小玉其他的,魏臨一直沒有再出聲。

等快傍晚,嬤嬤在外頭敲門提醒小玉該回去了,她這才告辭。走時是魏臨送她到門口的,便又問他,「世子哥哥你什麼時候看完書呀?要不元宵的時候我們去放花燈吧。」

「看不完了。」魏臨不想和她多說,直言拒絕。

小玉說道,「那等你以後有空了,我再來找你。」

魏臨立身微動,看著她說道,「以後不要來這了。」

「為什麼呀?」

「沒什麼為什麼。」

小玉這才沒樂呵呵瞧他,仔細一想從剛才開始臉色就不大對了。真是罪過,她怎麼現在才發現,低聲,「世子哥哥不開心嗎?不要煩好不好?」

她越是沒有察覺到他話裡的意思和惡意,魏臨就越覺難受。明明還這麼小,什麼都不懂,連被人套了話都不知道。可他無能為力,他生在這個家,就要為這個家做許多事,哪怕都是他不願意做的。他剛才以為自己變了,不再是以前的魏臨。可現在他才明白,其實他一直都沒變,因為身份從來不曾變過。

家族利益在前,容不得他心軟。

小玉已經開始急了,拉了他的衣角說道,「世子哥哥?」

魏臨驀地撣開她的手,「以後不要來了。」

打來的手力道不輕,小玉愣神見他進去,半晌回不過神。還是嬤嬤痛心,握了她的手揉,「那世子怎麼說翻臉就翻臉,這是什麼破脾氣,我家姑娘也是肉做的。」

小玉瞧著已經泛紅的手背,怔怔說道,「世子哥哥好像哭了,眼都紅了呢。」

嬤嬤氣道,「他哭什麼,姑娘都沒哭。」

「我想哭來著……可看到他哭了,我就好像沒什麼好哭的了。」小玉抱著暖爐,手暖暖的,也將肚子焐得暖暖的,「世子哥哥不開心。」

她也不開心,身為朋友,實在不應該在生氣的時候拿對方出氣的。

可平時他不是那樣的人呀,那是怎麼回事?

小玉揉了揉眼,有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