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情義兩難

靜默坐了許久,直到聽見有人往這邊走的聲音,許廣才說道,「我相信你說的話,但這種信任已在懸崖之上,如果他日有同樣的事情發生,我就沒理由再信你了。」他自嘲一笑,「不管你是不是又是像當年那樣在演戲,還是發自心底將我當做朋友,我都不想了。反正日後,總會明白。」

謝崇華見他面色仍有不悅,知道他心裡多少有疙瘩在。只是他的確沒有信錯人,許廣絕對是個可以深交之人,「多謝。」

許廣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按理說應該要氣得去告知永王的,被這人這樣欺騙。但當年兩人不算朋友,而且他信的,是謝崇華曾有意要告訴自己這件事。他願告訴自己,這就是最大的信任。

等齊妙聞訊出來,許廣已經走了,杯中茶盞已然空蕩,沒有剩下茶水。這一看便明瞭了,緩緩坐下身。謝崇華偏頭看去,已是笑笑,「不用擔心了,再回去睡吧,不是凌晨才睡著麼?」

齊妙摸了摸他的臉,「還說我,眼睛這半圈黑色是什麼。不睡了,等會午休再好好歇歇。」

重擔放下,謝崇華也能好好想想午睡的事了。

許廣從徐謝府裡出來,回到家中,已有心腹在等,「厲太師仍未找到,牢中那些隨從如何處置?」

許廣默了默,眸光微冷,「都是跟了厲太師十幾二十年的人,作惡多端,都殺了。」

斬草除根,為的是不讓厲太師有機會東山再起。還有就是讓謝家的秘密,也隨著這些人的死去而掩埋地底。免得他日被人重新挖出,傳到永王耳邊。

門外急傳馬蹄停落聲,一聲馬嘯長鳴。許廣快步走了出去,旁邊大門也已打開,謝崇華也出來了。

那騎馬翻身下馬,面有喜色,「王爺已順利攻下京師!命兩位大人和徐二爺攜帶家眷,早日趕赴京師,共議登基大典,加官進爵。」

兩人精神一凜,方纔那共對尷尬的氣氛已被這喜悅衝散。雖然擊潰京軍之後,勝利便是指日可待,但親耳聽來,就在手中的實權,卻十分不同。

小玉方才聽見馬蹄聲,見父親又疾步出去,親眼看過戰火的她不安心地跟了出來。謝崇華要和家人報喜,一轉身差點將快要走到前頭的女兒撞到,忙俯身摸她腦袋,「想去京城玩麼?我們過幾天去吧。」

小玉嫣然道,「爹爹和娘去哪,我就去哪。」

謝崇華笑笑,牽著她進去給家人報喜。

眾人一聽,大人都萬分欣喜,連年幼的孩子們也覺得這是件開心事。嫣然問道,「是不是以後再也不用打仗了呀?」

「嗯,以後再也不用打仗。」

嫣然拍著小手歡呼,「以後再也不用老搬家啦,我可以看著小樹長成大樹了。」她換一個地方種一棵樹,可每次都沒等到樹長大,就搬家了。

齊妙笑道,「娘給你挪一個大院子,你想種幾棵就種幾棵,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嫣然更是高興。

陸正禹問道,「王爺也讓我入京?」

「嗯,想必是要封賞。」

陸正禹看看妻子微隆的肚皮,說道,「你姐姐不方便走遠路,而且這才剛好轉了些,我也不想遠走。你們要去京師,我不留在家裡,家裡要是有什麼事,你姐也沒人商量。」

謝嫦娥笑道,「如今太平了,哪裡會有什麼事。你也是功臣,該得封賞的。」

「也用不著封賞什麼。」如今永王馬上要登基,有些話陸正禹沒說完,怕隔牆有耳,被有心人聽了去。他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幫永王,而是為了謝六弟。

謝崇華說道,「五哥不去也無妨,王爺忙著登基的事,不會在意這些的。而且姐姐有身孕,五哥不去,王爺也會體諒。」

陸正禹笑道,「那你們趕緊去收拾東西,早日啟程吧。待你的小外甥出世,我們再去京城跟你們相聚。」

這按月份算來也是明年正月左右生,一別又將半年,兩家人同住在一起這麼久,大人尚且覺得不捨,幾個孩子更是難捨。

齊妙想到陸芷,見她不出聲,輕聲問道,「阿芷是跟我們去京城,還是留在這?」

陸芷抬眼看看他們,兄長已經避開她的眼神。謝哥哥嫂子目光溫和,在等她答話。她去哪裡其實都是她的家,他們都會對自己好,她說道,「小侄子不聽話,我還是留下來陪著嫂子吧。

陸正禹頗覺意外,又禁不住問道,「真的要留下,不去京師?那京師裡,聽說還有你的義父?」

陸芷這兩個月已經慢慢去想以前的事,痛苦的歡喜的,她都努力地去想。許多記憶重回腦裡,越發覺得有人害過自己,但更多的是疼自己的人從來不少。宋家的人就是其中之一。她還記得宋老太太對她很好,她也總跟在這像祖母的人身邊。還有宋大人宋夫人,都是待她如親生女兒的人。

「嗯,阿芷明年等小侄子出世了,再一起進京,去拜謝養父母。」陸芷笑笑,笑顏明朗,「不用擔心我,也不用擔心嫂子,我會照顧好嫂子的。」

笑容明媚,連謝崇意都是頭一回看見她這樣笑,這才像個少女該有的模樣。暗想她心病已好,師伯一直說她的心病難醫,現在終於是好了,他也覺欣慰。

陸正禹覺得永王得勝的消息都不及妹妹展顏一笑來的高興,可見兒時的妹妹又回來了,終覺對妹妹愧疚的心放下大半,心結也解開了。如今真的是一家團聚,爹娘可以安心了,「我已經讓人去接你二哥三哥了,今年我們可以一起過年。」

陸芷鼻子微酸,忍著未落淚。哥哥撐起這家不易,她要是能早點懂事,那該多好,「嗯。」

齊妙看得都心疼了,生怕她要忍不住哭出來,笑道,「趁著離上京還有些時日,不如今晚就當中秋來過吧,早早吃了團圓飯慶賀天下太平。」

謝嫦娥也摸摸肚子笑道,「難得今天他不踢我了,也怕是知道今天是個好日子。讓廚子去買好酒好菜,熱熱鬧鬧過節。」

一提過節幾個孩子就雀躍了,連對節日沒什麼感覺的常青也有了些許期待。明明不是過節,怎麼有了這熱鬧氣氛。想了片刻才想明白,這過的哪裡是節,分明是因為大家想要在一塊吃飯的人,都在身邊。

她也伸手摸摸母親的肚子,弟弟快些出世吧,不要讓母親這樣難受了。她也想跟玉兒一樣,牽著自己的弟弟妹妹去玩去鬧,盡姐姐的責任。

齊妙列了個菜單,讓下人去買菜做飯。謝崇華如今代管府衙,又去忙了一個上去,盡快將事情處理完,好回家吃飯。正忙活著見許廣進來,見他微頓,立刻板起臉要走的模樣,說道,「今晚我們過中秋,有好酒,有好菜。」

「中秋?」許廣算了算日子,「你糊塗了?」

「沒有。我姐她身體不便,姐夫他不去京師,都留在這,明年等我外甥出世,才會去京城,所以提早過了。」

「哦……」

兩人有尷尬,一人先開口說了話,說了幾句就漸漸沒了那侷促感。許廣將公文放在桌上,「擇個知府出來代管,我挑了三人,每個都可任用。」

謝崇華看看名冊,也有慕師爺的名字,再看其他兩人,說道,「慕師爺吧。」

慕師爺本「效忠」祁王,在祁王舊部的眼裡,他是叛賊,心底多少對他不屑。而永王不能明目張膽給他封賞,否則天下人只會非議他對自己的手足也用細作這種下作的法子,給君王名聲抹上污名。所以慕師爺不會去京城,但畢竟是大功臣,所以不能去京師,便留在地方上,這是永王特地安排的。

只是永王忙著登基的事,無瑕顧及太多人。但他的心思,許廣多少還是能猜出大半,因此將慕師爺放在其中,讓謝崇華定奪,沒想到他竟然就挑了慕師爺,不由抿抿唇,「你倒是不避嫌。」

謝崇華緩聲,「舉才不避嫌。這兩人能力上的確是不及慕師爺的。」

許廣輕輕一笑,難怪宋大人會特別青睞他,根本就是一個脾氣。他說道,「還喊慕師爺,得喊知府了。」

謝崇華笑笑,又問,「好酒好菜,來不來?」

「哦。反正我不去玉兒他們也要來爬我牆拽我去的。」許廣說道,「留一雙筷子給我。」

說罷就出去了,腳步匆匆,也是忙得不行。謝崇華盼他能早點恢復如常,不然總覺有些生疏。

寅時之際,下人都將酒菜買了回來。齊妙去廚房巡視一遍回到涼亭,重新拿起銀針繡花。謝嫦娥在旁纏線,也不碰那針。都說有孕之人所住的家中不能穿釘打牆,孕婦也不能縫補衣服,否則會驚動胎神,傷了胎兒。無論是真是假,都還是信得好。

「妙妙的繡活做的越來越好了。」

齊妙笑道,「姐姐不嫌棄就好,這小枕帕,是我送給姐姐肚子裡的孩子,我那小侄子的。」

謝嫦娥失笑,「這也是明年的事了,遠著呢。」

「可到時候我們都在京師,也未必能回來。」

「這倒也是。」她附手在腹上,說道,「你五哥想要個女孩,最好像小玉那樣性子活潑的,說可以和青青作伴。他真是事事都為青青著想,可我看青青,卻始終不肯喊他父親,甚至也不喊他一聲。」

齊妙搖頭,「姐姐眼裡只有青青冷淡對五哥的舉動,卻忘了她不過是個孩子,就算五哥對她再好,她也難親近他的。但姐姐可看見青青房中那顆夜明珠了?那不是五哥後來補給她的麼,她沒有丟了,也沒放箱底,而是放在梳妝台上。那可是姑娘家最喜歡的地方。青青性子內斂,不愛說話也不喜將心裡想法表露在外,可那樣做,已經是親近的一種。」

經她這樣一說,謝嫦娥才想起來。女兒的台上的確是放置了一顆很大的夜明珠。

「姐姐心疼五哥,也疼青青,總想著他們能親如父女,可青青年幼,這件事急不得的。」齊妙微微笑道,「青青是個有靈氣的姑娘,五哥也是誠心人,兩人不會那麼快親近,可也不會再生疏的了,姐姐安心養胎吧,不要操心那些事。」

謝嫦娥歎道,「我這就是勞碌命。從小娘親就要我多留意家裡裡外的事,要有做長姐的模樣。到了常家,也是丫鬟命。如今好不容易順心了,心卻擰不過彎。」

齊妙安撫道,「快早點將這心順過來,鬱結於心,對身子不好,五哥和青青都要心疼的。」

謝嫦娥笑道,「姐姐會的。」以前總是不順心,而今終於順心了,實在不能像以前那樣了。她也要多笑笑,這胎兒總折騰她,說不定是因自己太憂心,才讓胎兒也煩躁。像當初懷著青青,也是如此。可齊妙也懷了兩次,卻說沒什麼反應,許是她人明朗豁達。

還有半個時辰才用晚飯,庭院的孩子已經玩了起來,連常青也被拉了去玩。

謝崇華和許廣是一起回來的,進門聞得飯香,胃已翻騰。許廣想去坐下等飯,剛進門就被孩子們撲了腿「許叔叔你去不去京城呀」「許叔叔我們要去京城了你也一起去吧,不然沒人管你飯了」「對啊對啊」。

嘰嘰喳喳的,吵得奔波一日的許廣更餓了,只想快點入座吃飯,「那一起去一起去。」

幾人歡呼一聲,這才隨嬤嬤去洗手吃飯。

許廣坐下神,揉揉眉心,再看看常青,還是覺得孩子還是安靜點好啊。

和和睦睦用過晚飯,男人都喝了些酒,等殘羹撤了,又去院子裡喝酒。齊妙見他們高興,也沒攔著。吩咐下人明天一早就開始收拾東西,也是挑些輕便的帶去。其餘的都留在這,姐姐和五哥決定住在這,也不搬去大宅子了。說是人少了一半,覺得大宅空蕩,這裡已經夠住,小宅雖小,卻多幾分人情味。

翌日一早,下人陸續收拾東西。東西不多,輕車從簡。

下人齊妙帶的不多,百人護衛護送前去,也不擔心山賊什麼的。她清點人數時,想到酒婆。酒婆如今也算是一家人了,但她近來身子不好,去京師也不近,有些擔心。夜裡尋了她過來,問她可要一起去京師。

酒婆說道,「老奴出身皇城,如今也想回故土去看看。」

齊妙問道,「那京師可還有親人在?」

「沒了。」酒婆抬眼看她,「謝家就是老奴的家。」

齊妙輕聲,「姐夫和姐姐不會薄待你的,去京師路途遙遠,而且急著進京,怕要趕路。一路顛簸,怕你辛苦。」

酒婆搖搖頭,「老奴捨不得玉姐兒。從太平縣跟到冀州,又從冀州跟來這,一把老骨頭也沒散,還撐得住。」

齊妙見她堅持,也就答應了。

到了第二天,酒婆用過飯,廚娘又端了個燉盅給她,「夫人怕你路上辛苦,讓我熬了人參,讓酒婆你補氣健身的。」

酒婆微愣,伸手接過。揭開蓋子,濃香四溢,是上好的人參。想到她竟這樣有心,酒婆又想起許多事。喝這人參湯時,本是甘甜的參湯,卻有些苦。下午出門,去了附近舊宅,進門關好,就見弟弟已經等在那,「九弟。」

徐伯過去扶她,「徐二爺不去京師,我也不能跟著去,還要讓姐姐去,是弟弟不孝。」

進了裡面,不過只有兩張凳子。地上灰塵滿落,但凳子卻很乾淨,可見是常有人坐的。

酒婆坐下身,徐伯便從懷中拿了幾包東西出來交給她,「二姐讓我去找人買的毒藥,只需一點,就能奪人性命。」

酒婆略有遲疑,沒有立刻接過,「厲太師死了沒?」

徐伯冷笑,「狗賊命大,還沒死絕,但也要吹成人乾了,我看撐不過兩天。等他一死,我便讓人送信去京師,暗喻告知。」

「好……」酒婆還是沒拿拿藥包,思量很久,才道,「非要殺魏家人不可嗎?」

徐伯一愣,幾乎要站起來,「二姐這是什麼話?當年那姓魏的殺我們家八十二口人!不過是聽了厲家一面之詞,就奪了我們全家性命……」

「可永王不是當年的狗皇帝。」

「但他姓魏!」徐伯急得面紅,「厲家填了一半的命,剩下的就該永王填。當初我們便說好,若永王得了天下,那就將他一家送去填命。都是坐龍椅的魏家人,有何不同。他的祖父斷我們家血脈,我們也要斷一次他們的血脈,這才是血債血償。」

酒婆歎道,「可我們這樣做,會連累謝家和徐家的。當年若非徐老爺,你如何能活到現在?」

徐伯這才想起徐家對自己的恩情,他在家族的掩護下,僥倖逃脫。卻因各地官府都貼了通緝令,不能去做活賺錢,只能以乞討為生,躲躲藏藏了幾年,才終於等來朝廷將那通緝令撤了。可又因沒有戶籍,沒東家收留。得了重病不能自理,奄奄一息時,被徐老爺救了回去,還給他一口飯吃。不問出處,留他在身邊。

徐家對他有恩,可想到魏家所為,他就斷了這感恩念想,「對我有恩的是徐老爺,為了徐老爺我也鞠躬盡瘁,耗盡心血,我的債已還完了。二姐,你是不是不想報仇了?」

酒婆又歎了一聲,「我何嘗不想,從我入獄開始,就日日想,夜夜想。哪怕是過了五十年,我還是沒忘記這血海深仇。可謝家人並沒錯,連累了他們,我們這樣報仇,果真對嗎?」

「二姐,你不能心軟。」徐伯老淚縱橫,已跪在她面前,「以後就再沒這樣好的機會了,你我都已年邁,不能再等。永王妃和謝家一起入京,謝崇華又是功臣,兩家來往密切,你定有許多下手的機會。」

胞弟已朝她跪下,就像是令狐家八十二口人的命都壓在了她肩上,壓得她身體更是佝僂,坐在凳子上心口都要貼到膝頭。再無法拒絕,終於接過毒藥,怔了片刻,才看著胞弟說道,「讓二姐多看幾眼,這一去,就回不來了。」

徐伯寧可死的是自己,但徐正不去京師,他也沒有辦法跟去,否則更惹人注意,到時候不要說復仇大計,就算是想靠近永王,都沒可能,「二姐……」

酒婆說道,「給我們家留個血脈吧,令狐家的根不能斷啊。」

徐伯年已六十,就算娶妻也不知能否得子。他也不是沒想過成親留血脈一事,但是家仇未報,根本無心歡歌。這一拖,就拖到如今。他嘴裡答應著,可想的卻是,二姐若報了仇沒了,他也跟著去死。這血海深仇,不能讓姐姐一人背負。

酒婆見他答應,才稍得安慰,「我得回去了,否則玉兒要尋我。」

想到小玉,酒婆眸光更是黯然。謝家上下那麼多人……都對她這樣好,一旦事發,謝家也要被連累了。

可令狐家的血債,必須由魏家來償還一半。

否則她也沒有顏面去見那八十二個冤魂。

酒婆將藥包放入懷中,拖著疲累的身體往徐謝府裡走去。到了前面,踏步進裡頭,便見下人已經在搬行李。那幾個小孩兒手上也拿了東西出來,瞧見酒婆便見笑顏,「酒婆婆,你去哪裡啦。娘親已經把酒婆婆的東西收好了,酒婆婆去馬車上坐著就好,不要亂動好不好。」

酒婆默然半刻,手輕輕摀住放藥包的地方,像是又碰到了八十二個嘶叫的冤魂,聲音有些冷,「好。」

這些人不是她的親人,她真正的親人,已經深埋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