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見狀,立即警惕地止了聲。但見甘仔伸出三根手指頭,青葉緩緩搖頭,將他三根手指頭壓下,豎起自己的一根手指晃了晃。甘仔不願意,極其堅決地重新伸出三根手指頭,在她面前搖了搖。青葉也不依,將他的一根手指頭壓下,僅留下他的兩根手指頭豎著。甘仔還要再比劃,青葉便輕哼了一哼,甘仔縮了縮脖子,歪著腦袋思索良久,方緩緩點頭,勉強應了。
於是二人伸出手指,拉了拉勾。
東昇前不久有幸見識過甘仔那足以迷倒天下眾生的撒潑之風采,是以對他抱有天大的戒心,眼見得如此,心下更是驚疑不定,不曉得這二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因此不錯眼地盯著青葉,生怕將她看丟了。三人一路來到街上人多熱鬧處,青葉忽然一個閃身,擠入人群裡去了,東昇趕緊追過去,口中喊:「褚姑娘!褚姑娘!」
東昇今兒運氣倒不賴,因為他又領略到了甘仔那迷死人不償命的風采。
但見甘仔冷不丁地一頭撞過來,撞到他的肚子上,兩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腰帶,口中哭喊叫喚:「爹!爹!老天開眼!你終於回來認親了!我是你兒子甘仔呀!嗚嗚嗚——」
甘仔人不大,力氣卻不小,又如同螞蝗一樣死死纏繞著他不肯放手。東昇甩不開他,急出了一身的汗,見青葉的身影在人群中三晃兩晃,眼看著走遠了。東昇急得去拔腰間的長劍,甘仔趕緊騰開手去抓他的劍柄,扭了頭四下裡哭喊:「爹呀爹!你看看我呀!我是你兒子甘仔呀!」
甘仔正在變聲的年紀,嗓音如破鑼一般可笑,一時間引來許多閒人圍觀。便有熟人詫異道:「這不是甘仔麼?你爹果真回來了麼?他不是十來年前便帶了你三表姨跑了麼?咦,這人看著不像是你爹呀……」
甘仔張大了嘴盡情哭喊:「我爹早把我三表姨給甩掉啦!他這趟回來是要拐我表姐!我求他回家看看我娘,他拿劍要殺我!嗚嗚嗚!」
其後的場面,其實是可以預料得到的。等東昇將身上果皮菜葉子雞蛋殼都一一抖掉後,青葉早已沒了影子;而甘仔懷中卻多了一堆瓜果點心,被幾個好心阿婆拉走開解安慰去了。
青葉獨自一人找到滿仔家。滿仔娘正忙著施法,為人消災解難,滿仔爹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聽候差遣,滿仔照舊蹲在牆角看熱鬧。
青葉生怕又放走人家的魂魄,便悄悄地打開一條極細的門縫,從門縫裡閃身入內,再極快地將院門關好。滿仔給她搬了個小板凳,讓她也坐下看熱鬧,他則跑回屋子裡去,將他娘藏在床頭的零嘴點心都找了出來,塞到青葉手裡,看著她拈起放入口中吃了,這才低聲道:「眼下天色還早,要等到天黑透後才能去。」
青葉自然曉得規矩,雖則心急如焚,卻也無可奈何。起初還擔心不已,時不時地起身去門口,扒著門縫往外看有無追兵,到了午後也沒人找來,她漸漸也就放了心,便嗑著瓜子,跟滿仔兩個坐在牆角專心看熱鬧。
滿仔娘法力大得無邊,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一家接著一家。她能者多勞,也不嫌累。等青葉的一包瓜子嗑完,滿仔娘也唱跳扭蹦著捉住作下滔天大惡的三隻小鬼並一隻千年老妖,點了一把真火燒死了。花了八錢銀子又兩籮筐大米便除去了三隻惡鬼一隻老妖的人家口中稱謝,點頭哈腰地走了。
青葉看得津津有味,滿仔慇勤道:「你若想學,我叫我娘教你。」
青葉:「死一邊去。」
滿仔:「我其實也都會,只是不如我娘熟練罷了。要不今後我來做這大仙,你只管給我做幫手就成。名號我都想好了,我叫做黃大仙,你叫做黃半仙。」
青葉:「滾。」
晌午,滿仔爹燒了一桌菜,招呼青葉一起吃了。幾人這才擱下飯碗,又有生意上了門。
這回是一家老少幾口人抱著一個大約兩三歲的黑瘦小娃娃,小娃娃睡得正香甜。滿仔娘問:「哪裡不對?」
小娃娃的娘滿臉愁苦道:「這孩子白日裡困得香甜,一到夜間便哭,哄也哄不好,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咱們是什麼法子都想過了,沒有一樣管用。」
滿仔娘接過小娃娃,晃了晃,果然沒有晃醒。小娃娃的爹又道:「怪得很,他一睡一天,一哭一夜。天一上黑影,他兩眼一睜,立時開哭,哭得聲都黃了,沒有個人腔;等到天一亮,雞叫頭遍的時候,他兩眼一閉,頭一歪,即刻睡著……敢問黃仙人,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滿仔他娘黃仙人吊著眼睛,不見眼珠,只見眼白,掐著兩根手指頭沉吟道:「這個老東西道行深得很……倒要費我許多的神……」
那一家人齊齊打了個冷戰。小娃娃的娘便從袖筒裡摸出一個荷包,塞到黃仙人的手中,殷切道:「少不得要黃仙人費心勞神了!若是能瞧好咱們兒子。咱們必不會忘記大仙的恩情。」
滿仔娘伸手接下荷包,笑道:「好說。」往小娃娃身後狠狠地剜了一眼,彷彿小娃娃的身後跟著什麼人似的。小娃娃的娘不敢看自己的身後,只嚇得要哭。
滿仔娘問小娃娃的娘:「小娃娃是從何時起便這樣愛睡愛哭的?」
小娃娃的娘道:「大約是一個月前。」
滿仔娘又問:「你好生回想一下,那時候你可有抱著娃娃到過什麼偏僻的地方?或是人家有喪事,你帶著娃娃去瞧了熱鬧?」
小娃娃的娘仔細回想許久,遲疑道:「沒有瞧過什麼嚇人的熱鬧,也不曾帶他去過什麼偏僻的地方。倒是上個月回了一趟娘家,我一個人馱著他走了許久的路,但我折了桃枝放在他衣裳裡頭,再說,那是一條走慣了的大路上,人是不多,但也不偏僻呀——」
滿仔娘沉吟道:「是了,是了。你是在那條路的路口衝撞到人家了。你不知道,跟著你家娃娃的是個老不死的老惡鬼,這惡鬼壞得很,他托不了生,只能一天到晚在那路口轉悠,時不時地便要作惡。」摸了摸小娃娃的腦袋,長長地歎息一聲,「那個老不死的,他一到晚間,便摸到你家來找你家小娃兒,他的臉看著兇惡不說,他還要手拿一跟戒尺,使勁地敲打你家娃娃的腦袋,不許你家小娃兒睡著。這麼小的個人兒,被人敲打著腦袋,他疼得慌,想睡不能睡,卻又說不出來,你說他會不哭麼!」
小娃娃的一家人嚇得口吸涼氣,擠作一團。青葉也忘了嗑瓜子,悄悄地往滿仔身後縮了縮。滿仔不失時機地捏住她的一隻小手,轉眼被撒了一臉的瓜子殼。
滿仔娘叫小娃娃的娘抱著小娃娃坐下,她則圍著那母子二人轉了幾圈,口中唸唸有詞。轉完圈,站定,眼睛死死地盯著小娃娃,冷哼了兩聲,這才大聲斥道:「你個老鬼!你成日裡跟著人家,到底是何用意!你若是想要銀錢,你找你兒孫要去!這家人家跟你無冤無仇,你跟著人家的小娃娃算什麼!老惡鬼!這般缺德!怪道你托不了生!只能在那十八層地獄裡受罪!你給我死開!咄!咄!」言罷,恨恨跺腳,怒睜雙眼,口中發厭惡之聲,費力驅趕那眾人都看不見的老惡鬼。
青葉悄聲問滿仔:「那老惡鬼的不是要到晚間才來找這小娃娃麼?眼下不是才過午時麼,老惡鬼又不在嘍……」
滿仔轉了轉眼珠子,道:「適才我娘把他召來了。你沒有看到麼?」
青葉「哦」了一聲,又往後頭縮了縮。
滿仔娘惡聲惡氣地驅趕咒罵了許久,忽然間又換做一臉笑意,好言好語道:「你若聽我的話,放過這小娃娃,我便給你多燒些紙錢。雖不能使你早日托生,離了苦海,卻也能使你在地下的日子好過些。你道如何?不單是我,這小娃娃一家定然也感激不盡的。」言罷,兩眼死死地盯著小娃娃,等著那鬼作答。眾人自然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滿仔娘等了許久,這才「哦」了一聲,笑道:「好罷,我便多為你燒些紙錢,為你扎兩個使喚的女子!你放心!今後若是有人再敢欺負你,你來同我說!我自然也要幫你一把!」
小娃娃一家大喜,曉得事成了,口中自是千恩萬謝,又奉上謝銀若干。滿仔娘便叫滿仔爹端來一個火盆,燒了好些紙錢,念了好些咒語,末了,送了幾張紙符給那一家,又再三叮囑要那一家人務必要扎兩個美貌年輕的女子,於三日後的午夜子時,拿到小娃娃他娘回娘家的那條路的路口上去燒。那一家自然滿口應承,感激不盡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