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今日青葉不在,三四個小孩兒都交給了菊官帶,小孩兒們哭喊吵鬧,要吃要喝要拉要尿,一件才上身沒幾回的新衣裳也被吐奶吐得污跡斑斑,菊官心煩氣躁,因此越說越來氣,緊跟著又追到門外,叫嚷道:「說到底都是你娘不識好歹,不帶眼識人,你一家子才走到這個地步!也都是你沒了爹娘,成了出名的破落戶,才又被人家退了親的!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若是再跟不正經的人混到一處去——」
她推開姨母的手,擠開站在門檻外的菊官,扭身進了屋子,三兩下收拾了幾件衣裳出來。︾|臨走前,與菊官冷笑道:「我娘如何,我家如何,我將來如何,一切都與你無關。你先看看自家的嘴臉,你是什麼人!也配提我娘、編排我的不是?你爹娘難道從來沒有教過你做人不好背後議人長短,論人是非麼?我是無父無母,破落戶一個,難道你也沒有爹娘、沒有個正經人教養麼?」
菊官倒沒想到她會還口,張了張口,才要說話。她已給姨母姨兄行了個禮,說了一聲「我走了」,又向菊官道,「惟願姨嫂你今後一生順遂,長命百歲,好護佑自己的子女不必去看旁人的臉色,也不必受我今日這樣的罪。」言罷,冷冷一笑,揚長而去。
自幼與她親厚的珠仙已乘了許知縣的花轎,吹吹打打地走了。她心裡空落落的,在珠仙家門口躑躅彷徨了許久,這才抱著包袱去找黃漠沙。
黃家此時也是一片淒風楚雨,黃母坐在門檻上哀哀地哭,黃漠沙正蹲在土砌的灶房門口磨刀霍霍,他身旁燒了一隻火盆,火盆裡的一堆新書舊書,書也多,火也旺。她怯怯地問:「漠沙哥你要做什麼?」
黃漠沙抬頭,兩眼竟然佈滿血絲,看著甚是猙獰,他嘿嘿一笑:「你漠沙哥要去搶親!」
漠沙大哥從來都是一身長衫,書不離身,開口之乎者也,孔子曰老子雲的,與人說話時也是未語先笑,一派溫文爾雅的模樣,因著珠仙出嫁,他竟像是變了個人。
她心中愁苦,便抱著包袱,坐到黃母身旁的門檻上,與黃母一左一右,捧著臉,也嗚嗚地哭了出來。
黃漠沙磨好了刀,拔下根頭髮放到刀口上去吹,頭髮絲果真吹斷了。他這才起身,立於火盆邊上,眼看著一堆書都燒成灰燼後,他才想起問她:「從你姨母家出來啦?」
她點頭。他便又問:「可想好今後要去哪裡了?」
她搖頭。他便道:「不怕,有你漠沙哥在,」抬頭看看天色,道,「你漠沙哥的家明日起就不在了,也無法收留你,我先帶你去個好地方罷。」
黃漠沙將刀包好,小心地藏在身上,一路將她領到了神仙浴肆。
朱琴官甩著帕子出來,見著黃漠沙,先假笑一聲:「喲,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你讀書人一個,跑到咱們家來,不怕被人看見壞了名聲?」
黃漠沙捏了一把朱琴官的臉蛋,笑道:「這是我親妹妹,姓褚名青葉。叫她在你家跟著大廚學些手藝罷。」
她又趕緊低頭,她從來未見過漠沙哥這般輕佻的模樣,小心兒不禁嚇得砰砰直跳。
朱琴官這才打量了下她,慢慢笑道:「聽說過,嘖嘖嘖……生的這樣好,做廚子學徒卻是可惜了,若是想掙銀子,倒有現成的門路……」
黃漠沙哼笑道:「我的親妹妹你也敢打歪主意?你信不信我一把火將你浴肆燒了,再把你給殺了?」
朱琴官白他一眼:「知道你今兒不順,看不上你、嫌你家窮的人又不是我,倒要拿我撒氣!我有銀子,也不嫌你,你卻又看人家不上……罷罷罷,我不過是白說說罷了。」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嬌笑道,「今兒好不容易來一趟,吃兩盅酒才放你走。」
黃漠沙又抬頭看看天色,自言自語道:「時辰到了。我得先去找匹馬,待會兒要去辦一件大事。」
朱琴官拉住他的手臂不放鬆,嬌笑道:「一匹馬而已,我叫人去給你備便是了,你先去我陪我吃兩盅酒,等個把時辰,馬來了你再走不遲。」
黃漠沙想了一想,道了一聲「也罷」,便跟著她吃酒去了。
朱琴官忘記交代人來帶她去後廚,她便抱著包袱坐在前廳惶惶然等著。良久,黃漠沙吃得微醺從朱琴官房中出來。對他熱絡得不像話的朱琴官卻沒有出來相送。
她又抱著包袱緊跟著他,一路將他送到大門口。
黃漠沙手握著腰間的刀柄,開解她道:「琴官不是什麼壞人。你放心,有我在,她不敢對你怎麼樣。你已無父無母,眼下還小,一時之間找不著合適的人嫁,只有先學一門手藝,將來也好自立。」
她點頭應下。他翻身上馬而去,跑出去老遠了,她還在後頭帶著哭腔喊:「漠沙哥,你萬事小心——」
黃漠沙又回頭大笑道:「你漠沙哥要去做大事了,名字從今兒起也改了!你今後喚我四海哥罷!」
青葉做了一夜的夢,一會兒夢到家人,一會兒夢到四海哥與珠仙。待天亮起身後,發覺還是躺在昨晚的屋子裡,衣裳也好好的穿在身上,這才稍稍放了心。爬起來對鏡照了照,人像沒睡醒,困乏得不行,臉色不太好,眼皮也略略浮腫,想來睡夢中又淌了許多的眼淚。
她起身後,在房中悶坐了許久,到了飯時,有人送來早飯。她沒滋沒味地吃了幾口,出了屋子,才要往門口晃蕩,便見一個侍衛過來,恭恭敬敬地欠身,笑問:「褚姑娘這是要去哪裡?」
青葉道:「去鎮上逛逛。」
那人作難:「請姑娘稍候片刻,待我去稟過殿下,再……」
青葉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腳便走:「我愛去哪裡去哪裡。你便是稟了殿上也無用。」
不想懷玉恰好也從書房出來,他大步過來,抬手扳過了她的臉,仔細看了看,笑問:「夜裡沒睡好?」
青葉尷尬又難堪,膽顫又心寒,面上一陣白一陣紅,扭過頭避開他的手,心中慌亂得很,不知如何與他相對,索性扭身抬腳便走。手腕轉眼被他拉住:「你到底要去哪裡?」
她還是那句話:「去鎮上逛逛。」
他問:「去看盧秀才?」
她愕然,轉眼又想到鎮上人都知道的事,他也沒有打聽不出來的道理,隨即點頭稱是。
他問:「不去不成?」
她點頭:「是,若是不去,我便活不下去。」
他道:「你放心。盧秀才一切安好。」
她點頭:「我知道。可是我還是要去看看才安心。」
懷玉看她兩眼,倒沒再攔,當即鬆開她的手腕,揮手叫來東昇,命他跟著。
東昇的臉色也是一樣的灰暗,眼皮也是一樣的浮腫。他昨夜追結月潤追到大半夜,那結月潤身負重傷,竟然逃得飛快,待逃到海邊時,一個猛子鑽入海中去了。一群侍衛會水的不多,夜深之時,更是不敢下水,生怕水中有埋伏,又料想那結月潤身負重傷,即便逃回去只怕也活不長久,遂眼睜睜地看著他潛入水中逃遠了。
青葉慢悠悠地出了懷玉的居所,一路逛到鎮西,來到米糕鋪子。盧秀才安好,盧娘子安好,盧秀才他老娘也安好。甘仔坐在鋪子內她常坐的位子上,也是沒滋沒味地嚼著米糕,他看上去除了面色有點焦急以外,也安好。
她心滿意足,靈台安寧。
見到她,甘仔把最後一大塊米糕都塞到嘴巴裡,上來捉住她的手一通亂晃,含糊嚷道:「姑奶奶,我就曉得你只要還有一口氣,必然還會到這米糕鋪子來!因此我這兩日才日日在這裡等著你——」
盧秀才一家三口沒聽清甘仔的話,東昇卻聽個分明。青葉慌得趕緊扯著他的耳朵,將他從米糕鋪子裡拽出來,一行人遠離了鋪子後,這才將他的耳朵放下。
甘仔又擦了一把眼睛:「你可曉得我差一些兒急死了!你這陣子神出鬼沒,到底是怎麼了!我差一些兒又要去找……」忽然一眼瞥見她身後的東昇,驚問,「這人是誰!」
青葉俯身悄聲道:「正要跟你說——」
甘仔看了看他腰間的刀,忽然雙手一拍:「好傢伙,這人不就是上回廟會上當街踢我一腳的人麼!」
東昇看青葉甘仔二人頭湊在一處嘀咕許久,不曉得她二人到底打什麼主意,不由得警惕起來,連忙支起了耳朵,伸長了腦袋,悄悄地靠近兩步,仔細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