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與外祖父後來在海邊找到光著腳的她,她那時已經在海邊坐了整整一日,外祖父沒有說什麼,默默地把她背回了家。她的一隻鞋子跑丟了,腳掌已被海邊的貝殼石子等扎得鮮血淋漓,其後好長一段日子都無法下地走路。
娘親對於爹爹突然拋家出走一事並未哭喊抱怨。其實仔細想想,從那一日起,一直到她病逝,對於那個人,她都沒再提到過一個字。她只是突然身子垮了下來,不過才十天半個月,已經虛弱到連飯館的幫工都做不了了。然而最先承受不住的那個人卻是外祖父。外祖父第二日起便病倒在床,最終未能撐到她過十一歲的生日。
再接下來的日子,她與她娘親走的也是世間最常見的家破人亡的悲慘老路。父親拋棄妻女,外祖一病而死,母親體弱多病,養活不了兩個人,便嫁了鄰鎮的大戶為妾,那大戶家不要拖油瓶,她便被寄養於姨婆家。
姨婆是娘親的姨母,到了她這一輩,兩家早已不大來往,已是形同陌路了。然而褚家只有這門親戚,別無他人可以投靠,而且恰好同住在這七里塘鎮上,走走便到,因此娘親便把她托付給了姨婆家。而姨婆家願意收養她,自然是娘親每月給他們銀子的緣故。
她自爹爹走後,大約有一年左右一直未開口說話,變成了小啞巴一個。
姨婆八十三歲,兒孫滿堂,新孫媳婦菊官是個能生的,一年一個。家裡人口多,雜活兒也多。她雖然不說話,心裡頭卻曉得自家處境艱難,須得看人的臉色過活。在姨婆家,領小孩兒,燒火做飯,洗衣裳等一應雜活兒都落在了十一歲的她的頭上。她從早忙到晚,卻還是擔心這一家人不喜歡她。
姨婆已經做不動活兒,也走不動路了,只能一天到晚在門口的酸棗樹下搖著缺了口的蒲扇閒坐。姨婆年輕時是個潑辣能幹的,在鎮街上做個小生意,養一家子人都不在話下。據說一不高興還要當著公婆的面將姨公拉過來狠狠打上一頓。總之即便是年紀大了,一家子老小還都對這個掉了牙的姨婆敬畏有加。
姨婆有時喊她過去,往她手中塞一塊小點心,她不要,姨婆就會往她嘴裡塞。姨婆有時會對招手:「青葉,過來陪姨婆坐一會兒。」她心中感激,知道姨婆是想要叫她歇息一會兒。姨婆年紀大了,囉嗦,一家子人嫌煩,只有她願意坐在姨婆身旁,聽姨婆囉嗦個一會兒。
她在姨婆家雖然忙累,但好在有姨婆看顧,娘親也時常幫補些銀子給這一大家子,她的日子倒也算不上太難過,至少溫飽不愁。
她的日子在姨婆過世後開始一點點地難過了起來。姨婆家男弱女強,家風裡來如此。姨父病弱,常年臥床,姨母與姨兄都是老好人,從不管事,家中大小事都是菊官說了算。幾個小孩兒也都喜歡跟著她,然而姨嫂菊官卻是個頂難相處的人。
人說「相由心生」,這句話頂頂有理。菊官五大三粗,眉毛黑濃,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眼珠子微微有些鼓出來,顴骨下兩團橫肉。她那時即使年紀小小,幾乎沒有什麼閱歷,但光憑姨嫂的這副長相也曉得這人是個不好相處的。
姨婆過世後,菊官便常常與左鄰右舍的長舌婦人跟炒飯似的將她家的這些悲慘事翻來覆去地議論個不停,還時不時地過來跟她搭話,明知道她少言寡語,幾乎不怎麼說話,卻還笑咪咪地問她:「你爹走時可說過什麼時候來接你們母女兩個了?他想必是去賺銀子來給你們母女兩個花了。」她不理不睬,裝作沒聽見。
菊官便又會笑吟吟地說:「我也是聽人家說的,說你娘的日子也不好過,還成日裡要喝藥,跟你一樣,嘴不甜,不愛說話,因此三五不時地便被那家的老夫人叫去說上幾句……」
她那時才十二三歲,尚不明白這世上為何會有菊官這種人。但這世上偏偏就有菊官這種人,並且多得很。這種人不至於十惡不赦,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奸人壞人,不過是喜歡拜高踩低,恃強凌弱而已。欺負了旁人,自家也不見得能撈到什麼見得著的好處,但心裡卻會為此而覺得適意非常。
她十四歲那一年,娘親還是熬不住,眼見著是不行了,於是便求了夫主,放自己回家與女兒團聚。那家人竟然也答應了。娘親回了老屋後,她便離了姨婆家去伺候病重的娘親。母女兩個並不說什麼話,只是長長久久地坐在一起,相互拉著手。
不過三兩日,娘親連藥也喝不下去了,便摸著她的臉,拉住她的手,同她說:「娘親也要走啦,早早地拋下你,實在是對不住你。今後你只能靠自己了,等你大了,千萬要找個可靠的人,休要走娘的老路,可記住了?」
她點頭,隨即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娘親再嫁,把她送到姨婆家,如今眼看著又要離她而去,她心裡不是不怨不痛的,然而她也知道,今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了。
次日清晨,娘親嚥下最後一口氣。她還不死心,想著也許能把娘親喚醒,於是拉著娘親的手,一聲聲地喚了許久。娘親不答應,原本還有一絲溫熱的手卻漸漸變得冰涼,她緊緊地握住娘親的手,把臉埋在娘親的手掌中,又過了許久,總是捂不暖。她心裡便知道娘親這是真的走了。
她掉的眼淚都蹭到娘親的手掌上了。她從前曾聽姨婆說過,生者的眼淚不可掉到過世之人身上,否則,過世之人必會留戀人間,不願離去,保不齊還要詐屍。可娘親手掌上的她的眼淚都乾了,娘親還是一動不動。
她便為娘親穿了衣裳,梳好頭髮,蓋好被子,其後便守在娘親的床頭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也不曉得去找人來幫忙料理後事。如此坐了整整一日。
直到珠仙來找她說話,看到眼前的情形及她的模樣,頓時嚇得三魂丟了六魄,心疼得哭哭啼啼,飛也似地去找來情郎黃漠沙及她的姨兄等一幫子人,這一幫子人忙前忙後,好歹將她娘親安了葬。娘親的墳塋挨著外祖父的。娘親落葬時,她指著外祖父的另一邊的空地,向珠仙道:「我將來也要葬在這裡陪我娘親同外祖父。」
娘親走後,姨兄又將她領回了家,她便又過上了跟從前幾年一般無二的日子,每日裡忙忙碌碌,其時,菊官已生了五個小孩兒。
娘親的五七尚未過時,從前同她定親的那家人家便來退了親。說是退親,也不過是找人來捎個話,給了些銀子以作封口之用。
她聽菊官同姨兄悄悄嘀咕,說那家人家有個親戚這兩年官運亨通,京官做得順風順水,那一家子人便都進京投奔那親戚去了,人家的兒子自然也跟了去,如今在京裡讀著書。據說小小年紀便已中了秀才,是個會讀書的、有前途的才子。如此,人便是瞎了眼也看不上她家這樣破落得不像話的人家了,總之即便被退親也是活該。
她聽後,也不過是惆悵了一瞬。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外祖父,因為那家的祖父乃是她外祖父多年故交。但過後想想,她心裡便又有些慶幸外祖父早早過世了,如此,他老人家便不必承受女兒病死的痛楚與外孫女被人退親的屈辱。
至於她自己,一來她沒見過那家人家的兒子,二來因為年紀尚小,眼下能吃飽飯,不至於餓肚子已是萬幸,哪裡還有餘力去想諸如成親那樣久遠的事。那家人家的兒子讀書也罷做官也罷前途有望也罷,於她而言,都太過遙遠,無從想像。
總之因為沒了姨婆看顧,也沒了娘親的銀子幫補,菊官的臉色便一日賽過一日地難看了起來。
那一日,珠仙要出嫁,她去珠仙家幫著做些事,珠仙哭哭啼啼,同爹娘吵鬧。她又勸慰了好一會兒,因此耽誤了好些工夫,待珠仙裝扮停當,蓋上蓋頭之後,她便被擠到一旁無事可做了。忽然想起菊官早起便交代了一堆雜活兒給她做,若是不早些回去,只怕又要擺臉色給自己看,於是同珠仙說了一聲,緊趕慢趕往家跑。到家一看,果然,菊官正在家裡打雞罵狗,臉色已難看至極。
姨兄悄悄地勸菊官:「不過是些零碎活兒,明兒再叫她做也不是不成,你何至於氣成這樣……」
菊官索性跳腳叫喊:「……我是怕她學壞!那個珠仙豈是什麼好人?年紀小小便與那家姓黃的兒子勾三搭四,把人家一家子鬧得雞飛狗跳,末了嫌人家窮,轉眼又許給了許知縣做填房!她娘是什麼下場你不知道?她如今又跟珠仙要好,我怕她也跟著不學好,到時連我家的臉都丟了去!」姨兄攔也攔不住,姨母怕她聽了要多想,趕緊將她拉到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