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跟娘親都聽不懂也說不來彼此的話,然後二人一投手一投足卻都能看懂彼此的意思,因此會不會說彼此的話便不那麼重要了。但爹爹卻與外祖父不大合得來,因為爹爹不願意學漢話,不願意出去勞作,也不願意與旁人打交道,自然無法賺銀子養家。然而一家人要吃要喝,光憑年邁的外祖父教幾個學生,無論如何也是不夠的,娘親只好出去給人家幫工,如此,多少能有些入賬,補貼些家用。
外祖父還不許爹爹教她寫那些奇形怪狀的倭國文字,但是爹爹偏要偷偷教她。不僅如此,還時常跟她說,他的家鄉是多少多少的好,他的家是多麼多麼的大,他從前過的日子是多少多少的好。她這時就會問:「那你為什麼不留在自己的家鄉,而是到咱們七里塘鎮來呢?」
爹爹的來歷,她從前聽娘親悄悄地說過幾回。娘親那時候年紀還小,只有十六七歲,有一回去海邊玩耍,在海邊發現了受傷的男子,這男子自然就是爹爹了,當時爹爹的身旁還有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兒正在哀哀哭泣,娘親趕緊跑回家叫來外祖父,將受傷的爹爹搬回去。
外祖父知道所救的男子是倭人,心中不喜,家中又有尚未許人家的妙齡女兒一個,十分的不便,但終究沒忍心趕他走。待他終於養好傷時,已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再接下來的事,實在尋常的很,無非是教書先生的女兒喜歡上了海邊撿來的異族男子,二人兩情相悅,娘親乃是外祖父年老時才得著的寶貝女兒,他拗不過女兒,也不願寶貝女兒傷心難過,只能將那異族男子招做了上門女婿。幸而那男子,後來的她的爹爹所帶來的男孩兒不是拖油瓶,只是個隨從小童子。
那時的七里塘鎮還只是個小小漁村,村裡三天兩頭有人出海時被風浪捲走吞沒,自然,也時常能在海邊撿到個把被海浪沖上來的活人或死人。村人深諳了生命的無常,便對教書先生家的女兒嫁與一個撿來的怪人也不覺得奇怪。
她的爹爹才不是怪人,他只是說的話與村人不一樣、且寡言少語罷了。她從小就會說兩種話。在她只有幾顆小奶牙,還在吐著奶泡時便曉得看人說話了。看見爹爹,她說爹爹的話,對著娘親,她自然而然地就換說漢話。再大些的時侯,她若是一時看錯了人,不小心對娘親說了幾句倭話,便會捂著自己的小嘴巴笑:「哎呦,瞧我,都說錯了。」
娘親看著她柔軟如花瓣一樣的小小嘴巴裡說出那些嘰嘰呱呱的話語,即便一句也聽不懂,也覺得有趣又可愛,對她愛得不行,便會將她抱在懷裡又親又笑:「天爺,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等樣聰明伶俐又可愛的小娃娃?這聰明伶俐又可愛的小娃娃當真是我生出來的麼?」
然而外祖父卻不這麼想,外祖父也寶貝她,但一聽她說倭話,便作出牙槽發酸的模樣,繼而必定要仰天長歎,歎一聲:「蠻夷——」
爹爹固執得很,一直不願意學說漢話,他的小童子秀一不過才幾年工夫,就能說一口頗為流利、帶有江南軟糯口音的漢話了,爹爹到走的時候也只會用漢話喊娘親的名字。
外祖父喚爹爹為「阿郎」,娘親則喚他為「阿郎哥」,秀一本來稱他為大人,後來改口喚做了義父。她三五歲時,有一日,爹爹寫下家人的名字教她讀寫,她看著爹爹的名字,問道:「為何你的名字這樣長?竟然有五個字?」
爹爹的名字是籐原孝次郎。她到後來才曉得,因為爹爹是倭人,名字自然也不一樣。
從她尚未記事時起,爹爹便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說:「記住,你的姓名不是褚青葉,是籐原青葉。」怕她忘記,還要三五不時地考問她,「將你的姓名報與爹爹聽!」
因爹爹每回都是一臉鄭重,她每回也肅然大聲作答:「籐原青葉!」
身為倭人,爹爹最愛吃魚膾,雖然官府嚴禁捕魚,但是漁村的人還會偷偷地捕魚賣魚,或是給小吏好處,得以在官差的眼皮子底下下海捕魚。娘親便常常買些新鮮海魚回來做給爹爹吃,有時外祖父教的學生也會送些賣不出去的小海魚給他們。
只要是海裡的東西,爹爹都可以生吃,哪怕是墨魚與八帶魚。娘親煮飯的手藝沒的說,但料理魚膾卻不如秀一拿手,爹爹便叫秀一去料理。
秀一將墨魚的肉切成一段一段,擺放得有模有樣,煞是好看,有時還會摘些花瓣點綴在盤中。墨魚的觸鬚太硬,爹爹與她都不愛吃,於是經常是墨魚的肉都吃被完,那觸鬚還在盤中滾來滾去。八帶魚也是,秀一先將它洗淨搓暈,再切成一段一段,一旦夾起來放到嘴裡後,那一段肉便又會動起來,吸附住人的嘴巴,用舌頭頂也頂不下來,猶如活的一般。
她自小也跟著爹爹學會了吃魚膾,且同爹爹一樣愛吃。比起濃油赤醬燒出來的魚蝦,她覺得生吃更為細嫩香甜。但外祖父卻看不下去,還是搖頭歎息:「蠻夷之鄙人——」
爹爹不用出去勞作,便在家裡帶她玩耍,教她寫字讀書,與她說些他故鄉的風土人情。她可說是爹爹一手帶大的,她知道外祖父與娘親兩個辛苦,然而心裡頭還是最喜歡爹爹一個。
她在外的名字叫做褚青葉,爹爹於無人時則連名帶姓地喚她為「籐原青葉」,而秀一還是秀一。爹爹喚秀一時,並未刻意在他的名字前加上籐原二字。她也並不以為意,因為她知道,爹爹是讓她時時刻刻都記住自己是大和人。
爹爹還時常跑到海邊去,坐在海邊岩石上,遙望大海的另一邊,那一邊是海天相接之際,他彷彿這樣看就能看到家鄉似的。她卻知道,那天邊看著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永遠也到達不了。這個時候,連年幼無知的她都能看出來爹爹的臉上滿是寂寞與悲傷。
她後來聽多了爹爹醉酒後的囈語,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他從前的那些糟心事傷心事。籐原一家乃是倭國數得著的名門望族,然而,爹爹的老爹生性風流,納了好多姨娘,為爹爹生了許多兄弟。風流老爹過世後,兄弟們為了分家產而相互傾軋,最後家中被異母所生的大兄所把持,自此爹爹及一眾兄弟們的日子很不好過。
然而爹爹的文采好,名聲後來傳到君主那裡,便有傳言說君主有意召他去做官。再接下來的事,也實在尋常的很,異母所生的大兄生怕弟弟有了權勢後會報復自家,便勾結了仇家暗殺他,有忠心的老家臣提早透露了風聲給他,他便收拾了行李,帶了小童子秀一逃跑。但他跑到哪,仇家便追殺到哪,實在走投無路,只得隨了一條商船出海遠逃,終於有一日漂泊到了七里塘鎮這個遠在天邊的小漁村,卻又遇到一夥海盜,盤纏都被搶走,人也受了重傷,所幸命大,為她娘親所救。
爹爹溫文爾雅,說話細聲細氣,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娘親做了鎮上小飯館的幫工,日日為三文兩文錢而操心。自生養了她後,因操心操勞,面容便老得很快。看著面貌愈來愈不相配的娘親與爹爹,才小小年歲的她,心底就已生出些害怕來。生怕有一日爹爹會看不上娘親,生怕有一日爹爹會突然搭上某一艘商船,拋下她們母女與外祖父而去。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爹爹思鄉寂寞,她也好生憂心。
然而她擔心的日子還是到來了,她尚未滿十一歲的那年,有一段日子,時常有奇怪的倭人來找爹爹,這些倭人奇裝異服,腰掛倭刀,形狀甚是嚇人,然而爹爹看上去卻高興得很。這些人來找他時,都是在娘親與外祖父不在的時候。爹爹叫她不要同娘親說,她喜歡爹爹,自然聽從他的話。等她某次聽到爹爹與那些人說的話,覺察出不對、再去告訴娘親的時候,娘親卻不信她的話,還笑道:「他這個人,無用書生一個,除了咱們褚家,這輩子他還能去哪裡?」
終於,爹爹還是走了。他本來是偷偷走的,她那一陣子偷偷留意著爹爹的一舉一動,因此他才帶了秀一出門,她便立即察覺了,飛快地跟在他們後頭追了出去。她本來也想跟著去的,但是爹爹卻不帶她,爹爹不敢回頭看她,拖著秀一的手走得飛快。
秀一哭喊得聲兒都岔了,腔兒也黃了。秀一那年已經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了,他從前練功不用功,被爹爹打罵時也常常哭哭啼啼的,他從小便是個愛哭鬼。然而那一日,他哭得喘不上氣,嗓子沙啞,臉也漲得通紅,哭聲之淒楚,任誰聽了都要肝腸寸斷。他頻頻回頭大聲叫喊她的名字,走兩步退一步,爹爹便拍打他的腦袋,大聲喝罵他,不許他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