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琴官說這話時才不過二十二三歲,青葉心裡對她傾慕得很。她覺得比起舞子花子百合子,說話時掐著蘭花指、口沫橫飛、滿口「老娘我」的朱琴官更嗲,更好看,更妖嬈風騷。她若是男子,她必定也會砸鍋賣鐵去討朱琴官的歡心。她那一陣子因為對朱琴官傾慕得不行,每晚臨睡前,還偷偷地模仿過一陣子。
總之,青葉舉一反三,於是決定,今夜要嗲上一嗲,將那美人計用上一用。她不求侯懷玉做她的裙下之臣,給她銀子花,為她神魂顛倒,她只求能夠不被打罵折辱,再保住一條小命即可。
青葉悄悄咬了咬唇,心中暗暗想著她的盧秀才,想著某一日一覺醒來,自己忽然變成了盧娘子,盧娘子則化身成了那個討人嫌的褚青葉。
褚青葉日日往自家跑,著實令人生氣。有一日,自己實在看不下去,於是半真半假的跟相公盧秀才發脾氣道:我曉得她好看,她貌美如花,她天下第一。我曉得我又老又難看,還生著病,你把我休掉,去找她罷!
盧秀才便過來看著自己的眼睛,柔聲哄勸道:傻瓜,這天底下,除了你以外,你看我可曾正眼瞧過旁人?莫要再生氣了,啊。
她心裡美滋滋的,卻又故意作出不相信的樣子來,故意將黃米糕揪成一塊一塊地往嘴裡塞。
盧秀才又笑道:傻瓜,你以為我不知道麼,你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吃米糕,但凡是甜的,你都吃不多。我曉得你閒暇時愛嗑瓜子,喝茶只愛鐵觀音,瓜果裡頭頂頂討厭的是梨子……今兒我讓我娘做了你最喜歡吃的菜,你等下多吃些,我心裡才會歡喜。
她嚶嚀一聲,擰身撲到相公盧秀才的懷裡,捶著他道:相公你好壞。過一會兒,又窩在他懷裡柔聲呢喃:相公你對我真好。
這光景,真是讓人心生歡喜。這次第,怎一個嗲字了得!
好生圓滿。好生快活。
又有一日,七里塘鎮發了大水,水淹到床腿這般高,鎮上人淹死無數。浪裡滾手持一把大刀,從仙人島游水一路游到米糕鋪子來,只為來搶自己。只聽浪裡滾得意道:盧娘子,你今兒是我的了!快跟我回去成親,做我的夫人罷!
盧秀才死命護在自己身前,向浪裡滾喝道:你休想!若是你膽敢傷我娘子一分,若是你敢傷她一分……我跟你拼了!
盧秀才趁浪裡滾大意之時,上前一把搶掉他手中的大刀,與他大戰三百回合,趁他歷盡之時,瞅個空子,一刀刺入他心口。海盜頭子二大王浪裡滾口吐白沫,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浪裡滾才死,結月潤也來了,結月潤涕淚交流,雙目赤紅:「盧娘子——你害我身受重傷,殺掉我手下無數!我如今大勢已去,唯有切腹向岳父大人謝罪了!只是,我死之前,要殺掉你墊背!我到陰間也要找你作陪!呀——不孝不義之女,你個阿呆!你給我納命來——
他高舉倭刀,向她奔來,盧秀才武藝不及他,攔他不住,她唯有閉上眼受死。忽然,結月潤身子往前一撲,栽倒在地,再也動彈不了了,原來他絆到水中的一個老木樁,倒地之時,被一根尖尖樹枝釘入腦袋。倭寇頭子結月潤他也口吐白沫,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大水越來越深,眼見要淹到人的胸口了,她便哭道:相公,我沒有力氣,走不動,你還是拋下我,走些逃命去吧!莫要讓我拖累了你!
盧秀才吼道:青葉——
錯了,應該是娘子。
盧秀才吼道:娘子!我怎會拋下你一個人!咱們便是死也要死到一處——
青葉跪直了身子,慢慢抬頭,她臉頰緋紅,眸子裡柔情滿滿,一開口,愛嬌甜蜜得使室內二人皆驚了一瞬:「不是人家不願意招,委實是不敢說……那倭人逼人家下毒,可是殿下你,殿下你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又是個大大的英雄,人家再是糊塗,也不會作出不利於殿下你的事。自然,他給我的毒-藥也早早地叫我給丟了……至於那倭人所說的話,想來是出於怨恨,想借殿下的手殺我而已,殿下怎好相信那倭人所說……總之是人家錯了,求殿下饒過人家這一遭兒,人家下回再也不敢再犯了,殿下——」
顫著嗓子說完這一通話,又膝行幾步上前,一手去拽馬鞭,一手去拉他的衣袖,順著衣袖又抓住了他的手掌,再慢慢抬頭看他,面上神情無辜又天真,小眼神可憐又可愛。總之,怎麼招人疼愛怎麼來。
他半垂了眸子看她,眸色極黑極濃,神色莫測。半響,方笑問:「你當真是這般想的麼?」
她極其堅定地點了點頭,隨即又裝作不敢看他眼睛的樣子,含羞帶怯地垂首,再慢慢地將腦袋頂到他大腿上,拉著他的手卻沒有鬆開。二人的手心都有微微潮意。
嬌羞垂首的青葉在心內暗暗讚了自己一聲:太他娘的嗲,嗲是嗲得來,只怕連朱琴官看見都要害怕。
他打量她許久,順勢反握住她的手,說話之前,先歎了口氣,笑了笑,道:「你怎麼跟三歲小孩兒似的,看著精明,實則傻得不行,心思又太容易被人猜透……也罷,你的過往,我不再追究,你今後便跟著我罷。」
不對,這同她原先設想的不一樣。難道是因為她這並未露香肩、也未坦酥胸的美人計用得太過高明?
她原先是這樣設想的:她一發嗲,他必然要心軟,多多少少,總會生出些憐香惜玉的心思來,而後必然會對她說:罷了,褚掌櫃的你還是先回去罷,我自會派人查明此事,看來你是為倭人所迫,實怪不得你。你一個女孩兒家,這幾日來已受了許多的驚嚇,我也不忍再責罰於你,便先放過你這一遭罷,只是下不為例。可記住了?
她便也會感恩戴德地說:是,記住了。謝殿下恩典,你老人家大恩大德,小女子我牢記心頭,終生不敢相忘。我再也不敢到殿下跟前招眼,惹殿下煩心了。我今後老老實實地縮在家中再不出來惹禍了。你老人家若再去七里塘人家吃飯,我拿人頭保證,酒裡是一滴水也不敢再加了。
卻不曾想他竟然還敢將自己留在身邊,阿彌陀佛,他難道是個不怕死的傻子麼?她一驚,眼中柔情與面上緋紅之色瞬間消去,傻傻問道:「殿下的話,我有些不懂……殿下難道還敢讓我燒菜煮飯麼?」
他笑道:「你做我的譯官罷。」她一呆,面上的血色漸失,慢慢變白,他伸手撫上她的臉,挑起眉頭,又是邪邪一笑,「哦,我忘了,本殿下我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又是個大大的英雄,想來你心裡對本殿下我已傾慕許久。比起譯官,你大約更願意做個為本殿下我鋪床暖被的人,是麼?那麼……你便二者兼任罷!」
青葉想把手從他手中掙脫開來,掙了兩下,沒掙出來。她咬了咬嘴唇,澀澀問道:「若是我不願意呢?」
「籐原青葉,」他怪好笑似的捏住她的下巴,直直地看到她的眼睛深處去。他眼神凶狠,偏語氣溫柔得要命,「你覺得你還有的選麼?」
青葉心中震動,猛然垂下頭,躲避他的目光,身子卻止不住地簌簌發抖,兩手死死地攥成拳頭,顫著嗓子問道:「你憑什麼這樣對我!你憑什麼這樣對我!僅僅因為我是倭人之女麼!?」
「非也,」懷玉笑,「是因為……」
她眼中的他的衣衫的下擺越來越模糊,話語也時而近時而遠,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她還是支撐不住,終於往前一栽,栽倒在他的臂彎裡。
青葉又做了一夜的噩夢。
籐原青葉這個名字,她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過了,以至於乍一聽到便心悸不已,昏倒在地。上次被人連名帶姓地喚作籐原青葉時,已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久遠得像是上輩子。那個時候,她尚有雙親疼愛,那個人還是她至親至愛的爹爹。
在紛紛擾擾的夢境裡頭,她自然還是從前那個拉著爹爹衣衫後擺,跟前跟後的小小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