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仔不說話。青葉瞅他一家三口眼珠子都通紅,像是受了驚嚇,又像是哭過的樣子,她心裡無端端地便有些發慌,再四地問,他一家三口還是不答話。
青葉便自己去院牆周圍查看,果然在院牆裡側發現一攤暗紅血跡。血跡從牆頂上滴落到牆腳處,看情形,是有人試圖爬牆入內,在尚未跳落之時便被人殺傷,然而牆內外卻沒有半個受傷或是死人影子,僅留下一攤血跡而已。至於為何有人去殺那翻牆之人卻不得而知。
興許爬牆之人並不是被他人殺傷,而是夜太黑,牆太高,爬牆的那人好不容易攀到牆頂,後又踏空摔倒在地,心裡覺得未免太過丟人,最後默默爬走了也未可知。
青葉不明所以,心裡慌慌的,知道滿仔家不可再呆下去,遂扭身回屋拎了包袱往外跑,滿仔急忙跟在後面喊,才要來追她,已被他爹死命拉了回去。
天色已然大亮,七里塘鎮街上卻靜悄悄的,原本應該是熱鬧的早市時辰,然而今日卻靜悄悄的令人恓惶,街兩旁的店舖無有一家開門做生意,大街上空蕩蕩的,間或有三兩個兵卒官差穿梭來往。
青葉跑到街上呆站了一會兒,轉腳往鄭四海的新府邸跑去。黃府位於鎮南,越是往南走,路上的兵卒官差越多,兵卒們手持刀槍弓箭,又有板車一輛輛地經過,板車摞著的都是些鮮血淋漓、亦或燒成焦炭狀的死屍。遠遠的黃府方向的上空,飄著縷縷黑煙,像是失了火。
青葉跑到黃府門口卻不得入內,府門口有官兵把守,摞著死屍的板車一輛接一輛地從府內拉出來。青葉手腳發冷,再也挪不動身子,只得呆呆地立於道旁,不曉得過了多久,好不容易回過了神,耳邊聽得有女子有氣無力地哭,一聲聲地喚:「漠沙——漠沙——」
青葉轉頭,道旁有一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女子已先她而來,此時正癱坐在地上沙啞著嗓子痛哭流涕,青葉上前一把拉住她,急切問道:「琴官,四海哥怎麼了!他府中出了什麼事了!」
朱琴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栽倒在青葉的懷中,啞著嗓子道:「都是胡必贏!都是他!他殺了漠沙!」
「胡必贏?」青葉起初還未聽懂,但覺得臉上都是水氣,一摸,不知何時已淌了滿臉的眼淚,她也顧不上擦,兩手扳著朱琴官的臉,語無倫次地問道:「你同我好好說!誰是胡必贏!哪個胡必贏!他為何要殺我四海哥!」
朱琴官咬牙切齒道:「是二大王浪裡滾!他昨夜鼓動原先的一群手下,半夜裡衝到漠沙府中,漠沙毫無防備,滿門上下都被他殺光!僅留下珠仙一個活口……」
青葉心內劇痛,問:「是不是他將我珠仙姐姐搶走了?你是怎麼知曉的?官府的人說的麼!」
朱琴官抹了一把眼淚鼻涕,點點頭,又搖搖頭,哭道:「他搶了珠仙,帶著那群人逃跑之前,又衝到浴肆去,試圖搶我浴肆裡的姑娘,幸而有官兵追來,他未能得手,僅砍傷了兩個人,便帶著珠仙跑了,是以我才知道漠沙出了事,漠沙若是不死,珠仙怎會落到他手中……你沒瞧見,他凶狠得不得了,要不是我躲起來,只怕已被他擄走,嗚嗚嗚……」
「珠仙姐,珠仙姐……」青葉按著心口,也跌坐在地,與朱琴官二人一聲長一聲短地對著哭。良久,青葉抬袖抹了把眼淚,喃喃道,「四海哥為什麼會是這個下場?他們不是都談妥了麼?他不是做了順民了麼?浪裡滾又為何要殺四海哥?」
朱琴官一聽「四海」這兩個字,又是一通痛哭,道:「那天殺的胡必贏,殺了漠沙後,還放了一把火……」
「不對,他明明說要跟四海哥一條心走到底的,他好好的為何會去殺四海哥?他又有什麼本事去殺四海哥……」青葉週身發涼,喃喃念叨,又自問自答,「是了,四海哥定然是中了人家的圈套,才會慘死在浪裡滾的手中……我早就跟他說了,我明明跟他說了的,他與珠仙都不信我,都是我害了他們……」
朱琴官依舊咒罵個不住:「都是那個天煞孤星!都是那個不得好死的!都是那個天殺的!殺千刀的胡必贏——」
青葉哭得頭暈眼花,心裡越想越怕,曉得不可在此處招眼,如今沒了四海哥,只怕自己的小命也難保。她起初猜測昨夜意欲翻牆之人是結月潤派來的倭人,而今仔細思索,那一陣馬蹄聲過後,即刻有人來翻牆,翻牆之人必是浪裡滾的手下無疑。
青葉心裡一陣陣的後怕,勉強爬起來,想要去後山娘親的墳前坐上一坐,想一想事情。轉眼見朱琴官哭得可憐,伸手硬是把她也給拉了起來,朱琴官連站也站不直了,往她身上一歪,口中可憐兮兮道:「求你將我送回去罷。我路也走不動啦。」
青葉只得一手垮著包袱,一手攙著朱琴官,二人相互依偎著從黃府走到鎮東浴肆,今日街上一個閒人也沒有,四處寂靜得可怕,連野貓野狗也沒有一隻。
浴肆內被打砸的破爛不堪,青葉不忍多聽不忍多看,將朱琴官放下後轉身便走,耳邊聽得朱琴官發號施令,命人趕緊打掃收拾,再叫人去請木工泥瓦匠,道務必要盡早修好,以免耽誤浴肆開門做生意。
她一邊傷心欲絕,哭哭啼啼,卻還能夠發號施令,想著不能耽誤賺銀子,青葉心內對她更是折服了幾分。
出了浴肆的門就是七里塘人家了。青葉站在自家飯館門口,想起家中後院還有兩隻雞,又想著地契還收在家中,如今這七里塘鎮是呆不下去了,將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得來,要將地契交給甘仔才好。
她腫著眼泡,哭得暈暈乎乎,還想到先左右看看,確信沒有可疑之人後,才掀起門口那塊石頭,取出大門鑰匙,開了門進去。兩隻雞好好的,碗裡粟米還有許多,只是院子被兩隻雞糟蹋得不像樣子。
她將兩隻雞放出大門去溜躂,再反手將大門帶上,逕直進了臥房,從床裡邊的牆洞中摸出一隻黑漆木盒,打開來看,地契好好的收在裡頭。她心內一鬆,便覺出身子疲累得已不像話,一大早便哭得頭昏腦漲,加之昨夜也沒有睡好,想著悄悄地躺上一躺,待養足了精神,再去後山娘親的墳前想事情。她懷抱著木盒,往自家的床上一倒,眼睛一閉,睡熟了過去。
青葉又做了個長長的夢,這回不是她去追那個人,而換做了那個人來追她,那人的身後還跟著幾隻面目模糊的鬼魅。她四處躲閃逃跑,然而他總是陰魂不散地緊緊地跟著她,她嚇得尖叫,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直把她急得要哭。
等她哽咽著從夢中哭醒過來時,天色已然上了黑影,她的床頭則坐著一個人,因屋內昏暗,看不清那人面目如何。見她醒來,那人先遞過一方帕子給她,方問道:「終於睡醒了?」
青葉懵了片刻,趕緊摸摸身上,衣裳好好的穿著,身上還蓋了被褥,想來是他幫她蓋上去的,只是懷中的木盒不見了蹤影。而他手中把玩的,不是她的木盒是什麼?
他看她摸摸衣裳頭髮,一副受驚不小、生怕被人佔了便宜的樣子,哂道:「怕我強了你?放心,我若想強你,哪裡還用等到現在?」言罷,將手中木盒遞還給她,「這是打算跑路了麼?」
青葉不語,將木盒抱在懷中,抬手將他的帕子一把扔到地上去。他又是一聲笑,自顧自地抬手為她擦去臉上淚痕,柔聲道:「你睡夢中又哭了,不知道麼。」
青葉咬牙問:「你來做什麼?」
他道:「來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