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這一日說的笑話是,從前某人娶了一個財主的女兒,一年後,生了個小娃娃。娘家接到接到訊兒後,便派小舅子送去了雞蛋、小米等物。這個小舅子年紀尚小,不太懂事,這回被派了差事,卻不知道送去這些東西是派什麼用場的。話說他到了姐姐姐夫家,見姐姐在床上抱著個咪咪小的小娃娃,不由得大驚失色,立即叫嚷道:「你怎麼還敢生娃娃?前年為了生孩子,咱爹爹沒打死你呀?怎麼不到兩年,你又忘了疼啦?」
盧大廚一改平日冰冷冷的模樣,竟然捂著嘴吃吃笑了兩聲。小二得意,便又說了一個。這回說的是,從前某人翻了偷竊罪,被官府鎖上枷銷示眾,有人問他:「犯了什麼大罪?」
他長歎道:「昨日我無意間看到街上有條草繩,心想著拾回去興許還有用處,便隨手撿了起來……」
問者道:「拾了一條草繩也判這麼重的罪?」
只聽犯人道:「哪知道草繩那端,還綁著一條牛吶!」
於是,盧大廚便多吃了半碗飯。
懷玉悶笑兩聲,笑完,又睨著東昇,問道:「後來呢?」
東昇囁嚅道:「後來,後來那小二晚間下工回家時在路上也絆了一跤,腳踝崴著了,臉也是鼻青臉腫,眼下正在家裡躺著……」
八月初五。因懷成明日先行回京,這一日,諸官員為他餞行,懷玉自然也要去,被諸官員拍了許多馬屁,又被勸飲了許多的酒,幾輪喝下來,幾近酩酊大醉。這一場酒喝到近半夜才畢。
等他回到居所,才洗漱完躺倒下後,聽說東昇已等了許久了,本想著明日再叫他來回話,想了想,還是強撐著叫他進了來。誰料,東昇一進門後,尚未說話,雙膝一屈,已跪倒在地。
懷玉從床上坐起,蹙眉問:「怎麼了?」
話說八月初五一大早,那俊俏伶俐的小二果然沒有來上工,叫他老母來為他告了假。
午市畢,盧大廚趁空閒時出去買草紙。她去的這家雜貨鋪子裡新進了些蘇杭時新的首飾並胭脂水米分等小玩意兒,因此擠了好些婦人在內挑選。盧大廚本已擠進去買好了草紙,也已經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不曉得為何,又重新擠回到鋪子裡去,叫鋪子裡的夥計從貨架上取下一瓶藥酒來看。因門口擁了許多的人,她便被夥計讓到裡間說話,她依言擠開一群婦人,進了離間,其後,便再也沒有見她從鋪子裡出來。
青葉又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她與珠仙在家門口一起斗草玩耍,娘親則在家中做飯,灶房的煙囪裡升起裊裊青煙,爹爹正在院內看秀一練劍,秀一練出了一頭一臉的汗,爹爹還是不滿意,拿跟籐條抽他的胳膊和大腿。外祖父難得這一日不去學堂,正坐在門口的軟籐椅上翻看一本破了皮的舊書,腳旁放著一壺沏得釅釅的鐵觀音。外祖父邊看著書,邊搖頭晃腦地輕聲吟誦。娘親做好了飯,從灶房裡探出頭來,揚聲喊她:「小葉子——快來吃飯啦——」
難得做了個令人高興的夢,青葉已醒來許久,卻不願意睜開眼,只是腦袋疼得慌。她實在忍不住,便伸手摸了摸,摸到粘成一團的頭髮及頭皮上的傷口。她暗暗吸了口氣,睜開酸脹的眼皮,首先看到的便是結月潤。他的面色不太好,白裡透著青灰,此時正盤坐於地上,仔細地擦拭一把倭刀,他身旁生了個小風爐,爐上的紫砂茶壺正咕嘟咕嘟地滾著水。
結月潤見她醒來,嘴角抽了抽,臉上一處寸長的新鮮傷疤跟著動了一動:「醒了?」
她本來擔心了許多日,生怕結月潤及秀一某一日會再找上門來,只是不曾想到會這麼快,心中怕到極處,反而鎮定了下來。她從地上爬坐起來,四處打量,這屋子狹小,且微微晃動,傾耳細聽,外有風聲水聲,她便曉得自己已身在大海之上了。
青葉問:「你這是要帶我回倭國了麼?」
結月潤上下打量著她,她也低頭看自己的衣裳,衣裳穿的好好的,只是衣襟上有幾滴血跡,想來是自己被人家敲暈時滴落上去的。結月潤拍了拍手,艙門被拉開,一個模樣乖巧,下巴尖尖的下女躬身入內,跪到他面前來。他吩咐道:「給她這身漢人衣衫換掉。」
下女應了一聲,轉身退出。青葉問:「怎麼不見秀一?」
結月潤為自己沏了杯茶,端起來慢條斯理吹了吹,笑問她:「怎麼?想你的秀一哥了?」他一開口說話,或是笑時,面上的那處深且長的傷疤便也跟著動。青葉心慌,扭開頭,不再看他的臉。
「蠢貨,托你的福,我的臉成了如今這個樣子,怎麼,不敢看麼?」結月潤放下茶盞,伸手拉過她的頭髮,逼著她看自己的臉。青葉正掙扎間,下女取來衣裳,輕叩兩聲艙門,隨即拉門入內,她的身後還跟著另一名年輕穿戴打扮稍稍精緻些的女子,門外二人見門內青葉與結月潤拉扯的情形,俱嚇得「啊」了一聲,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結月潤抬眼看了看門外,鬆開青葉,又去品自己的茶。下女便過來為青葉寬衣,青葉扯住自己的衣襟,問:「在這裡換麼?」
下女不理她,扭頭去看結月潤,他捧著茶杯不語。適才那個穿戴與下女不同的年輕女子跪坐下來,為結月潤揉腿。青葉又問下女:「可否帶我去洗漱包紮一下傷口?我頭上還在流著血,只怕等一下又要將新衣染上血跡。」
為結月潤揉腿的年輕女子便笑著幫腔道:「潤大人,她身上都是血跡,看著怪嚇人的。叫她下去收拾一下再帶過來罷。」
結月潤哼了一聲。青葉對那年輕女子投去感激一瞥,跟著下女退出艙門。她試探著問那下女:「姐姐叫什麼名字?可知道籐原秀一君去了哪裡?」
下女邁著小碎步在前,聞言扭頭看她一眼,臉上一改乖巧模樣,冷冰冰道:「秀一君?請你稱他為大人。」
「大人?」青葉笑了一笑,低眉順目地應了一聲是,道了一聲是我失禮了,重又問道:「姐姐叫什麼名字?請問姐姐可知道籐原秀一大人可在這船上?」
那下女揚起下巴,用眼白瞄她一眼,不耐煩道:「我叫透子,你看著比我大,怎麼喚我姐姐?」又道,「你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些,秀一大人的傷,潤大人臉上腿上的傷,據說都是你的功勞?」
青葉愣了一愣,道:「他們逼我離開我家,又逼我去殺人,我不願意,哪裡錯了?」
透子用眼白看她,不屑道:「你這種吃裡扒外的叛徒……真是丟咱們大和一族的臉,早該一刀將你結果了,竟然還容你活到如今……不過,你放心,你接下來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裡去。」
青葉曉得再說無益,只得悶悶地跟在她身後,到了一間專門用來洗浴的艙房內,別彆扭扭地洗漱了一番。洗漱畢,透子為她穿上倭女子的吳服,將她的一把長髮捲至頭頂,挽成一個髮髻,把她頭皮上的一塊傷處用一縷頭髮小心的遮掩了,餘下的則在腦後鬆鬆攏起來,用一根頭繩紮住,再別上一個金紙做就的蝴蝶髮結。透子雖然重手重腳,對她沒個好臉色,然而手上的功夫卻不含糊,一板一眼地為她穿戴收拾了許久後,這才遞給她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