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接過鏡子,左看右看,臉雖然還是自己的臉,然而卻又像是從前那個人給她看過的畫冊中走出來的某個倭國仕女。 她恍惚了好一陣子,這才向透子說了聲多謝。
興許是她穿上繁複裙裾後行動受到拘束,舉手投足便嫻靜文雅了許多,亦或是透子對自己的這一番勞作也頗為滿意,對她便和顏悅色了些許。為她塗抹好脂粉口脂,穿上一雙白色足袋及一雙桐木圓頭木屐,又讓她來回走動了幾步。木屐踩在木地板上聲音清脆,猶如鼓點,甚是悅耳。透子滿意地點點頭,便又一路將她領到了適才的艙房中。
艙房內有男女吃吃笑聲,透子叩了叩門,門內的男女嬉笑之聲戛然而止,透子拉開船艙門,向她恭敬說道:「青葉小姐,請進吧。」
青葉垂首入內,跪坐在門旁,默然不語。適才的那個年輕女子慌亂地理衣裳,理完自己的,又去理結月潤的,被結月潤一胳膊擋開,他敞著胸懷,歪著嘴角,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幾眼,笑道:「這樣穿戴了倒也美,可惜終究心腸太過歹毒,人也過於糊塗了些。」又向身畔年輕女子道,「從此便讓跟著你學些規矩罷,若是不聽話,盡可打罵,便是打死也不打緊。」
那年輕女子攬著衣襟慌張道:「大人怎可將奴婢這樣出身下賤之人與籐原家的小姐相提並論,在這船上隨便說說倒也無妨,秀一大人寬厚,亦不會同奴婢這樣的人計較,但若是回了國,叫籐原大人知曉,奴婢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結月潤伸手拍了拍她的臉蛋笑道:「弓錦啊弓錦,你莫怕,萬事有我結月潤在。這個青葉小姐,你非但可以打她罵她,今後我還要叫她喚你一聲姐姐,你說可好?」又笑向青葉道,「傻了麼?還不快向弓錦見禮?」
青葉向弓錦微微欠身,從善如流道:「弓錦姐姐。」
弓錦便也忙向她彎腰,腦袋幾乎要碰到地面:「青葉小姐。」回頭看了看結月潤,忙又喚了一聲,「青葉妹妹。」
結月潤向青葉哼笑一聲:「只一聲姐姐便成了麼?」
看情形,莫非還要她跪拜弓錦?青葉瞄他一眼,身形不動。結月潤向她招手道:「你過來。」青葉又看他一眼,還是紋絲不動。結月潤驟然發怒,蹭地起身,摸到倭刀,上前兩步,拔刀便要往她身上砍,被弓錦從後面緊緊抱住:「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青葉抬手撩了下髮絲,輕聲但卻清晰地笑問:「潤大人,你的一條腿短了這許多……怎麼不拄著枴杖走路,否則走路時多難看?」
「蠢貨!你當我不敢殺你麼?不過,殺你也太過便宜了你!我便先砍下你的兩隻玉足吧,哈哈哈!」結月潤額頭上青筋畢露,一把將弓錦甩開,一步一步走來。青葉伸腳將兩隻圓頭木屐甩掉,再猛地拉開艙門,腳上僅著一雙足袋便連滾加爬地跑出了船艙,結月潤拎著刀,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追。
青葉裙裾繁複,結月潤腿腳不利索,兩個人都跑不快,青葉一路跑一路尖叫:「誰來救我!我乃籐原孝次郎之女!我乃籐原孝次郎之長女!誰來救我——」
結月潤拎著刀跟在她身後如同貓捉老鼠般快意大笑:「誰來救你?便是岳父大人在場只怕也救不了你這蠢貨!更何況,這船上都是我的人!」
船有兩層,是一艘偽裝成商船的戰船,兩層各有數名凶悍倭人把守,見她哭喊奔跑,這些人或是目瞪口呆或是咧著嘴看熱鬧,並無一人上前來英雄救美。青葉跑到船首,拎著裙裾便往船舷上攀爬,將要往海裡跳時,卻被一個人伸手從身後撈住,隨後便是秀一帶著怒氣的聲音:「青葉!你又做傻事!?」
結月潤趕到,舉刀往她腦門上劈,被秀一拔刀隔開。青葉順勢往秀一懷中一倒,兩手緊緊地吊住秀一的脖子,身子緊緊地貼住秀一的胸膛,兩隻眼卻從他懷中露出來,挑釁地向結月潤笑了一笑,口中又驚慌失措道:「秀一哥,他要殺我!還要我做他的小老婆,逼我喚弓錦為姐姐,我不願意,他便要殺我,我受辱不過,寧願跳海去死!」言罷,對結月潤又揚起嘴角,得意地笑了一笑。
結月潤怒到極處,臉色由青變白,趕緊甩了刀,捧住心口喘息。弓錦隨後趕到,上前來為結月潤揉心口順氣。秀一痛心道:「結月!你怎可如此糊塗?你與她並未成親,她做了傻事,回去後自有義父懲罰她!如今還輪不到你我來打殺!」勸完結月,又來勸她,「你自己糊塗,便不好再怨他這樣對你!今後也不許再這樣任性,否則,便是義父也護不住你的周全!」言罷,將她從脖子上拉下來。
結月潤順好了氣,上前一把攥住青葉的手腕子,眼睛看向秀一道:「要等到與她成親才能管教她麼?那麼我自會叫人去佈置一下洞房,明日便與她成親,總之不勞你費心。」
她可憐兮兮地看向秀一,秀一神色複雜地看她一眼,不語。她道:「秀一哥,我不要嫁給他,我不要嫁給一個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瘸子。」話音未落,結月潤已鬆開她的手腕,改抓她的頭髮,她的頭髮如一把亂草般被他抓在手中,她護住頭皮,哭道,「秀一哥,我的頭早已破了,他還拉我頭髮!」
秀一雙目赤紅,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神色說不上是傷心還發怒,只沉聲斥她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誰叫你這麼倔!你若是再不聽話……你若是再不聽話!」
結月潤手上又用了些力氣,笑道:「秀一說的不錯。你若是再不聽話,我管保你生不如死。」
秀一終於還是伸手來拉她,卻又被結月潤一把打開,結月潤笑道:「她明日便要成為我結月家的人了,你不好再像從前那樣同她拉拉扯扯了,明白?」
青葉哭喊,雙手護住頭皮,身子往地下蹲,擺出一副死也不走的架勢,結月潤則大力拉她頭髮,二人一個拉一個掙,弓錦嚇得吸著涼氣,「啊呀呀,啊呀呀」地叫個不住。秀一給站在遠處看熱鬧的一個倭人使了個眼色,那倭人便上前道:「奧寺說有要事相商,已在艙房內等候大人多時了,大人可要去見他?」
結月潤一把甩開青葉,冷哼一聲,抬腳走了,弓錦趕緊也邁開小碎步跟在他身後去了。青葉歪坐在地上,伸出一隻手,等著秀一來拉,秀一操著雙手,無視她伸出來的手,悶聲道:「你這離間計莫要再使了,我保得了你一時,卻保不了你一世。再者,你與他成親後,我也不好再說什麼,頂多也只能使你少挨罵打幾下而已。」
青葉收了聲,止了哭,悻悻地縮回手,擦了把臉,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問道:「那你送我回去總成吧?」
秀一便在前帶路,將她領到二層的一間小小艙房內,房內沒有床鋪,被褥等都疊放於地面上的一張草蓆上。秀一站在門口,看她入內後,悶悶道:「你今日暫且在這裡歇息罷,我去叫透子來。」
青葉伸手拉住他,將他拉入艙內,反手將身後艙門拉上,再抬手,便環住了他的脖頸:「秀一哥,我情願嫁給你。」
秀一怔了一怔,臉色變了幾變,將她的雙臂拉下,緩緩道:「莫要再說傻話了。義父已明明白白地將你許給結月了,義父之命豈可違抗?你是要我死無葬身之地麼?」
青葉不屈不撓地再次貼上去,環住他的腰身,臉靠到他的胸膛上,低低說道:「我並不是為了要與那個人作對才不願意嫁給結月潤;也不是因為他是倭寇海盜、做的是傷天害理之事而不願意嫁給他,而是有些人,你看著他的臉就知道,這樣的人,一輩子都喜歡不上。秀一哥,我不喜歡他,我不喜歡結月潤。」
笑了笑,又道:「你只怕早就喜歡我了罷,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從前,我的衣裳晾在外頭,是誰時常偷走藏起來,又裝模作樣替我找來著……秀一哥,結月潤怎麼對我,你也看到了,你寧願看著我去死也不願意要我麼?」
秀一身子輕輕顫慄,搖頭道:「你死心罷,青葉,且不說我出身下賤,不敢宵想覬覦義父的女兒;而身為武士,我生平最為信奉的便是武士道,武士道的忠義克己又豈能容我作出這種醜事?為了義父,我連死都可以,又怎會做出使他老人家失望之事?」
青葉笑:「我才不信你的這些狗屁的忠義克己,你明明心裡喜歡我來著,只不過是生性軟弱,不敢同他們作對罷了……你若是非說不再喜歡我,那你敢將懷裡的東西取出來給我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