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奧寺

秀一漲紅了臉,喝道:「放肆,這些只是我給透子等人買的——」話音未落,青葉的手已伸到他懷裡去摸出幾個紙包來,有五香豆,也有鹽炒瓜子。

青葉哼笑兩聲,幾乎要問到他臉上去:「透子的口味怎麼同我一樣?她也喜歡鹽炒瓜子和五香豆麼?」

秀一窘迫,伸手過來搶,左手的一隻手腕卻又被青葉一把撈住細看,他的左手掌赫然少了三根手指頭,只餘下拇指與食指。另外三根卻被齊根斷掉,傷疤還新鮮的很,成色跟結月潤臉上的傷疤差不多。

青葉問:「是那晚傷到的麼?」又輕歎一聲,「你瞧,你為我本已傷到了腿,又因為我被砍掉三根手指,卻絲毫也不恨我,反而還記著買我喜歡吃的東西給我,這不是喜歡,又是什麼?」

秀一生氣,大口喘著粗氣,偏喉嚨哽住,說不出話來,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那的幾個紙包,大力一甩,將她甩倒在那堆被褥上,再也不看她一眼,大步轉身離去。

青葉心灰意冷地捧著臉想了一回事情,不知不覺地便歪倒在被褥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艙房內多了兩個人。透子與弓錦二人正跪坐在門旁低聲說話,她二人手中各抓了幾粒鹽炒瓜子左看右看。透子道:「漢人真是奇怪,這種東西也有人吃。我在老家時,看到過松鼠吃這個玩意兒,明明不是人吃的東西……」

弓錦笑道:「味兒倒不錯,吃著也香,只是剝起來太費事了,我好不容易才留起來的指甲都剝得裂開來了。」說著話,又費力剝開一粒送到嘴裡去。

透子便也學她的樣子去剝,總也剝不開,一個不耐煩,將手中瓜子都丟了,拍拍手道:「誰有這功夫去剝,不吃了。漢人真是又怪又饞,我聽秀一大人說,這天底下就沒有漢人不能吃的東西……」

弓錦道:「嗯……又香又脆,真美味。你去哪裡找個小剪子來給我用,我指甲生疼。」

透子沒好氣道:「你自己去找,不要指使我!我還要看著這一位呢,秀一大人交代了,要我好好照看她,怕她一錯眼便要作出什麼傻事來……我瞧著她面相倒伶俐得很,誰料腦子卻糊塗,身上流著咱們大和人的血,卻非要自不量力地同潤大人對著幹……」

弓錦便道:「也不能怪她,聽說她母親是漢人來著……」

青葉睜開眼,從被褥堆裡爬起來,那兩個人便住了嘴。青葉揉揉眼睛,一時無事可做,便也湊到那二人跟前,跪坐在弓錦身旁,自顧自地抓了一把鹽炒瓜子,拈起一顆,放入兩排牙齒之間,輕輕一咬,瓜子皮綻開,肉吃下,殼丟下。弓錦與透子忙趴到地上去查看青葉丟下的瓜子殼。她丟下的瓜子殼看著完整無缺,只是不見了瓜子肉。

弓錦:「啊咧?啊咧咧……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透子:「納尼……納尼……納尼?」

青葉拿眼角瞄著她兩個,嗑得越發的起勁,一時間,只見她嘴裡的瓜子殼上下翻飛,不一時,便吐出一堆小山一樣的瓜子殼來。弓錦終於忍不住道:「青葉小姐,你吃得慢一些,好讓咱們學一學。」

青葉果真依言,拈起一顆,慢慢放到牙齒間。那兩個趕緊也抓起一顆塞到嘴巴裡,還學著她捏了個花式一樣的蘭花指。

三個人嗑了許久,青葉好心指點這二人道:「瓜子雖然香,因是炒製出來的,易上火,不能多吃,等下要記得喝杯茶去去火;還要記得時常換著牙齒嗑,否則牙齒嗑豁了口子就不好看了。」言罷,換了顆門牙嗑給她二人看,她二人自然也忙不迭地換個地方去嗑,本來就不怎麼熟練,這下更是手忙腳亂,你看我可笑,我看你笨拙,最後笑作一團。

三個人一包瓜子嗑完,言語間便隨意了許多。透子見她頭髮亂成草窩,一雙木屐也不見了蹤影,腳上的一對足袋成了灰黑色,想要張口說她兩句,想起秀一的交代,還是忍住了。弓錦也趁機勸她幾句要順著潤大人的脾氣來,他重傷初癒,早前連著咳血,一條命算是救了回來,一條腿卻是廢了,連日來性子暴躁得不行,動輒要砍人殺人云云。青葉並不說話,只管笑嘻嘻地點頭稱是。

到了晚間,弓錦去伺候結月潤,透子給她端來飯菜。他們雖然將她當做囚犯一樣看待,於飯食上卻沒有苛待她。晚飯是白米飯團配醬湯,烤青花魚一塊,醃蘿蔔兩片,另有炸蔬菜天婦羅些許。廚子的手藝一般,但勝在食材新鮮,碗碟小而精美,比之大盆菜大碗湯,看著讓人更有食慾。青葉端起碗,老實不客氣地吃喝完,抹抹嘴,又討來一杯大麥茶漱口,末了,問透子道:「秀一大人的房間在哪裡?」

透子正在理鋪蓋,隨口答道:「出門往左,第三個艙房便是秀一大人的房間。」才說完,忽然轉身警惕地看著她,問,「你問秀一大人的房間做什麼?」

青葉道:「不做什麼,白問問。」悶了半響,又低低道,「若是結月潤要殺我,我好跑去找他……你曉得麼,秀一大人是我的義兄,他與我從小兒一起長大,同我是一家人呢。」

透子道:「我自然曉得他與你是兄妹……」又冷笑道,「若不是你使奸耍壞,潤大人又怎麼會想要殺你?」

青葉並不理會聽她的話,只管笑嘻嘻道:「多謝啦,透子。」

透子轉過身子,不再睬她,只管做自己的活兒。青葉正無話找話找她閒聊,忽聽船艙門被輕叩兩聲,弓錦在門外輕聲道:「青葉小姐,潤大人叫你過去說話。」

青葉問:「秀一……」回頭看看透子,「……大人也在麼?」

弓錦應道:「秀一大人也在。」

青葉這才放了心,央求透子為她重新理好衣裳,梳了下頭髮,這才跟著弓錦,邁著小碎步去了。這回還是結月潤煮茶的那間艙房,只是這回多了四五個人。這幾個人正圍著一張矮几密談,見青葉入內,紛紛抬頭看她。青葉略掃一眼,看到其中一個缺了一條臂膀的中年男子時,心裡咯登一聲。

這個缺了一條臂膀的中年男子,乃是從前懷成公館內見到的清客,卻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結月潤的賊船上。許是為了不使空袖子飄來蕩去的礙事,一條空蕩蕩的袖子管被他扎到腰帶裡,看著怪異。這人也發覺了青葉的眼神,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跪直了身子,學著倭人的做派,向她躬了躬身:「籐原小姐,許久不見。」

青葉便也慢慢笑道:「哦,那侯懷成沒有留著你在身邊伺候?你倒是個難得的人才,侯懷成的清客也做得,為倭人跑腿也使得……不過,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如今跟了倭人做事,可不是你祖上修來的天大的福氣?」

那人看著她,咬著牙笑道:「正是,托了籐原小姐你的福,在下才能為結月大人、秀一大人辦差,可不是在下的福氣!」

青葉掩嘴輕笑兩聲,不再理會他,只管往秀一身後一跪,秀一回首對她使眼色,示意她到結月潤的身邊去,青葉冷笑一聲,又往他身旁擠了擠。秀一隻得握了拳頭咳嗽掩飾,身子藉機不動聲色地往旁邊閃了閃,她則不管不顧地往他身旁挨。

結月潤將他兩個人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礙於許多人在,應是忍住沒有發作,臉色陰沉了許久,方才同那獨臂清客道:「奧寺,將你畫好的圖拿出來給她看。」

青葉聞言詫異不已,嘴裡便跟著念出了聲:「奧寺?」

獨臂清客笑道:「在下本姓曲,因近日鞍前馬後的做了些事,得結月大人賞識,為在下賜了姓名,姓是奧寺,名是和義,奧寺和義便是在下,哈哈。」

青葉點頭,哦了一聲,咯咯笑道:「你倭語說得倒好。如今又同倭人做了一家人,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奧寺也笑道:「小姐如此說,真是折殺在下的草料了。咱們這種靠看旁人臉色吃飯的人,沒點嘴皮子上的小本事怎麼行。」

青葉指著他笑道:「你既會倭語,如今認了倭人為家人,做派也同倭人一般無二,只是,坐姿還不地道。若想成為正宗倭人,不會像倭人一樣坐怎麼成?」

奧寺連忙環顧眾人,除他之外,其餘眾人全是規規矩矩的正坐,即屁股落在自己的腳後跟上,上身挺直,只有他無論如何也吃不消倭人的坐姿,只得一會兒盤坐,一會兒跪坐,一會兒甚至兩條腿胡坐,不過一會兒工夫,便已換了好幾回坐姿。

青葉看他慌忙換成倭人的坐姿,忽然噗嗤一樂,說道:「我又想起來一個笑話來了。」

秀一又給她使眼色,叫她不要多話,她瞪了秀一一眼,同奧寺笑道:「聽你的這個新姓氏,叫我想起從前我父親說的一個陳年笑話來了。話說數十年前,我父親的家裡來了個落魄浪人,那浪人姓朝倉,因為他窮得快要吃不上飯了,便來我父親的家裡,稱只要能有一口飯吃,做什麼都不打緊。這朝倉擅拍馬屁,在籐原家左右逢源,後來認了我父親手下的一個年老武士為父,自然便改了姓氏,隨了這年老武士姓結月。

「再後來,籐原家的人無意得知那人本性並不是朝倉,而是奧寺,據說他為了混口飯吃,改了許多次的姓,朝倉啦宗安啦鷲塚啦,可說是誰給他一口飯吃,他便可改姓人家的姓氏,認人家做父親。對那人來說,改個姓氏就像喝涼水一樣尋常。」

青葉轉眼看結月潤,笑道:「潤大人,你說這個改了數次姓氏的人好笑不好笑?咦?潤大人也姓結月,恰好又給這位曲先生賜了『奧寺』一姓……當真是巧,不知當初那位去籐原家裡討飯的人與你——」

她話音未落,臉上已挨了重重一掌。結月潤甩了甩手,哼笑道:「討飯之人又如何?籐原家的小姐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