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花嫁青葉

次日,青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弓錦過來找她說話,大約是船上女子不多,難得有個說話的人,才一大早,她得空便跑了過來,哪怕不說話,光看看青葉也是好的。

透子用小托盤端來白米飯一碗,生雞蛋一隻,醬油一小碟,烤刀魚一條。飯食的量都不多,各擺在幾隻精緻的小小碗碟裡。青葉洗漱好後,跪坐到食案旁,合上雙手,說了一句:「我開飯了。」便將雞蛋敲破倒在米飯上,再倒幾滴醬油進去拌了幾下,這才端起來小口小口地吃。米飯吃了些許,再去吃刀魚,一條刀魚不止魚肉,連魚肚腸也仔細吃了,盤子裡只剩下一小堆細細的魚刺。

在她身旁坐了許久的弓錦忽然就「噗嗤」一笑,向透子道:「我起初還擔心她跟漢人過得久了,怕是吃不慣咱們的飯菜,誰料她不僅吃得慣,且吃法跟咱們一般無二,倒叫我擔心了許久。」

透子冷哼一聲,嗆她道:「要你操心!人家好得很!你先操心你自家吧,等她與潤大人成了親後,哪裡還有你的立足之地?」

弓錦倒也不惱,只訕笑道:「我本來也沒指望自己將來能有多大出息……不過我瞧著青葉小姐倒不像個難相與的人……」

她如此說,青葉倒不好再裝作聽不到她二人的說話了,遂點頭道:「是,咱們兩個是姐妹來著。」

透子哼了一哼,自顧自地收拾了托盤出去了。弓錦便慇勤地倒了茶來給青葉漱口。青葉便多看了她兩眼,弓錦察覺,便笑道:「你大約是聽著咱們說話奇怪,你不知道,透子與我原先是在一家人家做下女,後來那家人家破落了,咱們又輾轉流落到這船上做下女,最後,我跟了潤大人……咱們兩個原是一樣的人,本來我跟她交情也是最最好的,但自從我與潤大人……自那以後,不曉得為何,她便成日裡看我不順眼……她嘴是壞了些,性子要強了些,人卻不見得壞……」

早飯用罷,已近中午。弓錦走後,透子越發地不高興,臉色冷冰冰不說,動輒摔摔砸砸,青葉奇怪,便問:「你是怎麼啦?」

透子冷笑道:「我問你,你昨夜溜出去找秀一大人了?」

青葉本想問她為何會知道,但她如此問,想來是知道了,若是問她,指不定她就回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遂道:「的確溜出去找他說話了。」

透子道:「曉得你有能耐,但是若是叫潤大人知曉了,不只是你,便是秀一大人都要受牽連。你若是再不管不顧,我也只好如實稟報潤大人了。」

青葉點頭應下:「明白了。」又從袖子裡摸出一把梳篦遞與她道,「這是我在他的鋪蓋上看到的,看著像是你昨日插戴的,想來是你去收拾時落下的,怕你找不著要發急,因此替你捎了來。」

透子面色變了變,伸手將梳篦接過來,慢慢道:「多謝你,我找了一早上沒找到,沒想到落到秀一大人的屋子裡去了……」

青葉又道:「我秀一哥這個人木訥了些,對於這些首飾帕子等只怕不大上心,你下回不如掉一件小衣裳在他房內。這樣他大概才能覺察。你不曉得,他十幾歲時,最喜歡偷藏女子的小衣裳。」

透子窘迫,臉上泛紅,低聲道:「你,只怕你誤會我了,我哪敢去打秀一大人的主意。」

青葉笑道:「你若無意,便當我沒說過。你若有意,不妨按我說的做。還有,他不挑食,但卻頂頂喜歡吃紅燒肉。我猜想你也燒不來,等我有空時,寫了菜譜給你。你若能做了給他吃,他自然就會曉得你的好處了。」

透子問道:「你為何要跟我說這些?」

青葉道:「我想說便說了。」

透子鼻子裡哼了一聲:「誰要叫你教,我才不稀罕!」言罷,邁著小碎步一溜煙地走了。

午後,結月潤的艙房收拾佈置了起來,船上人人得知今晚結月潤要與籐原家的小姐成親。按理說,籐原家的小姐成親不該如此隨意,如斯輕慢,比之納妾都不如。但一船都是打家劫舍的倭寇,又都要準備晚間去侯懷玉的居處搶銀子,自然也沒有人顧得上講究排場了。

青葉溜躂到甲板上消食,趁機看了看四周,四面全是望不到邊際的海。她看也無用,既分辨不出東西南北,逛久了還有點頭暈噁心。這艘船能停留在這裡許久,想來此處是漢人官兵所巡視不到的地方。她被擄一事,春風樓的人大約也會詫異歎息上一陣子,不過幾日之後,只怕也就漸漸忘卻當初那個盧大廚了。當然更不會有人費心去為她報官,即便報了官,也必定不會有人來找她救她。只是可惜了她積下的那些銀兩,還丟在春風樓的下處,不知道最後便宜了誰。

幾個個頭矮小精悍的倭人靠在船舷邊上商量事情,也不避她,她豎著耳朵聽到了些隻言片語,說的約莫是晚間正好順風,趁夜深人靜時開船靠岸,待得了手後再趕緊離開。得了那數萬兩銀子後,又可快活好一陣子云云。

溜躂了許久,秀一不知從哪裡也踱了過來,左右看看,拉過她的手,往她手心上放了一隻小小的海龜。

青葉失笑:「這是做什麼?」

秀一的語氣裡帶著討好:「這龜好養得很,我想著你會喜歡……」

青葉一揚手,小海龜便「撲通」飛到海裡去了:「多謝你好意,只是我一看見它,便要想起自家的處境,我如今同它一般無二,都被人關著押著,叫我養它,又有何樂趣可言?再者,我今日便要同潤大人成親了,雖說咱們有幾年的兄妹情分在,但又不是親的,還是避些嫌的好。」

秀一神情大變,繼而木著一張臉,眼看著要掉眼淚。青葉不去管他,自回了艙房躺著,叫透子拿來紙筆,寫了紅燒肉的菜譜。寫好,想了想,又加了幾個秀一從前愛吃的菜的做法。他這人怪得很,雖是倭人出身,卻最愛吃漢人的飯菜。從前,每當她娘親燒了紅燒肉時,他不論在哪裡,一旦聞到香味,就會一溜煙地跑回家,乖乖地坐到灶房裡燒火,或是挑水抱柴,兩隻眼睛眼巴巴地看著鍋裡,拉也拉不走,叫人看著好笑。

等墨乾透,青葉將菜譜送給透子,透子面上淡淡的,卻將菜譜仔細地又吹了幾下,小心折好,用帕子包上,這才放到懷裡去了。其後,透子便陪她在艙房內坐著,面上雖然刻意對她冷淡,然而言語行動卻和善溫柔了許多。

傍晚時分,船開動了,船上眾倭人早已準備停當,只等天黑透,船靠岸,候至子夜便可上岸行事。炮船大約行駛了兩個時辰,終於在某處停下拋錨。岸上黑燈瞎火,想來此處既不是渡口也不是碼頭。

弓錦來請青葉,透子拉了拉她的手,輕聲叮囑道:「你莫要再頂撞潤大人了,你若是柔順些,想來也不會再遭打罵。」

早已打扮穿戴得花枝招展的新嫁娘青葉道:「知道啦。多謝你,透子。」

到結月潤的艙房路上時,恰遇秀一與眾倭寇議事歸來,秀一堵在通道上,他還是一身常服,並未像其他倭人一樣身著夜行衣。他與結月潤兩個,一個廢了一條腿,連正常行走都吃力;一個缺了手指頭,加之上回斷的腿尚未完全養好,因此這兩個人便留在船上以作接應。

弓錦看見秀一,忙駐足行禮,青葉挺直了脊背,面上無悲無喜,眼睛看也不看他,像是沒見著他這個人。秀一心中一痛,卻只能讓開一步,目送著她徑直離去,走到結月潤的艙房門前站定,等弓錦輕輕拉開門,再眼睜睜地看著她入內,門隨即從裡面帶上。

結月潤的艙房內被佈置成了新房,因是在船上,只得一切從簡,並無披紅掛綵,只不過被褥換成新的,蠟燭多點了幾根而已。他已喝了不少酒,想著今夜便會有大筆銀子到手,因此心緒頗佳,見她入內,便拍拍身旁的坐墊道:「過來。」

青葉小碎步挪到他身旁跪坐下,結月潤扭頭看她,縱然心裡恨她非常,但也不得不承認,這阿呆的確生得好,若不是她有一副歹毒心腸,這門親事,可說是再合算再合適不過。

那一日,他去催促她毒殺侯懷玉,她與她飯館裡的小夥計坐在門口的銀杏樹下。她那一日穿了件淡綠色的衣衫,斑駁的陽光透過銀杏樹的樹影灑下,她正坐在樹下笑。那笑模樣兒使得他忽然就覺得心頭一熱,腳步一輕,心道,岳父大人誠不欺我。

自然,十日之約是算不得數的,毒殺侯懷玉後,她,他還是要帶走的。壞就壞在,她竟然是個笑裡藏刀的歹毒女子。他乃聰明人,自然看不上世間的呆笨女子,在他看來,這世間不論高貴亦或卑賤女子,除了吃喝穿戴、說東說西以外再無掛心之事。弓錦之流於他而言,只能算作是無聊時消遣玩意兒。但眼前這個阿呆,竟然連他都能騙過,害他栽在了侯懷玉的手裡,吃了大虧,毀了容,折了腿。如此看來,女子終究還是呆笨一些的好。

青葉垂首,默然不語。結月潤同她也無話可說,只管自斟自飲,待醉了七八分時,伸手一攬,將她攬入懷中,再一隻一隻地拉掉她足上的兩隻足袋,從足尖一路摸到小腿處,低低喘息一聲,便往她臉上親去,青葉左右抵擋,推開他湊過來的頭,道:「你的臉如今破了相,太難看,能否先熄了燈,讓我瞧不見你的臉?否則隔夜飯也要嘔出來了……」

聽了這句話,簡直比殺了他的爹娘還要使人憤怒。結月潤怒極,一掌打到她臉上去,其後抓著她的頭髮陰森笑道:「敢嫌我難看?籐原青葉,你休要太過分!你心裡打著什麼算盤當我不知道?你想激怒我,使我見你心生厭惡,我說的可對?

「最好我能夠氣死,你便可靜候你那情郎侯懷玉來救你。放心罷!今日定會使你失望不已,上回因為你這叛徒洩密,那侯懷玉提早得知,早有準備,致使我功虧一簣,折了許多人手……這一回,我籌謀許久,萬無一失,必然會成功!因此,你還是死了心,及早悔改,從此一心待我,我亦不會計較你與那侯懷玉勾三搭四,明白?」喘了兩聲,又道,「不出今夜,咱們便能啟程返航了,與我一同靜候好消息罷!」

青葉不住地掙扎著,嘴上卻笑道:「我還納悶你們怎麼敢去搶他銀子,原來你是以為我與他串通好了……實話與你說罷,你卻是錯了,侯懷玉佈局殺你一事,我委實不知情,你竟然會以為是我洩密……這一回去劫他的銀子,我看也難。」

結月潤雙目赤紅,捂著心口喘粗氣:「你要曉得,激怒了我,你自己又豈會有好日子過?」猛地將她撲到在地,伸手去撕扯她的衣裳。衣裳下擺「嗤啦」一聲,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

青葉闔上雙目,道:「你也只剩這幾天威風了。我父親今後是否還會重用一個提不起刀拿不起劍、再無用處之人我不知道,我卻是寧死不願意與你這樣一個破了相的殘廢之人相伴終生的。如你所說,我早前的情郎是侯懷玉那樣風流倜儻的男子,眼前又有忠厚專情的秀一哥,而你這樣的殘疾之人,即便我眼睛瞎了也看不上,你等著戴綠帽子罷……」

喘息幾口,對他莞爾一笑,又道:「因此,見到我父親後,我便會求他為我另擇夫婿,今日這一場不三不四不倫不類的親事自然也算不得數……話說你已變成如今這副尊容,而他又虧欠我許多……結月潤,你說我父親,他是否會答應我這個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兒的請求呢?」

結月潤面容扭曲,臉色青白,大口喘著粗氣,一手按住自家的胸口,對著她的身上狂亂踢打,又轉身去找刀劍,青葉從地上爬起來,衣裳下擺已被他撕破,走動起來倒爽利得很,只是吳服向來只有幾件大衣裳,沒有穿褻褲一說,微微一動,兩條白生生的腿便露到膝蓋以上。

她也顧不得許多,連滾加爬到房門口,拉開艙房門,扶著門站起身,赤足往外跑。結月潤醉得厲害,歪歪倒倒地提著刀跟在後頭追趕。船上沒看見幾個人。青葉便也沒有再叫喊,叫喊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她一路跑到船首。船首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正趴在船舷上肩膀聳動,似乎在低聲哭泣。

青葉一陣風似地赤足跑到那人身邊,攀上船舷,往海裡撲通一跳。她最後感受到的一縷清風極為溫暖柔軟,而海水卻冰涼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