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他擠得不行,只得委委屈屈地往裡讓了讓,心內卻覺得好生彆扭。她本不是高門大戶養出來的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說,處處還要講究個男女有別。即便被下流客人摸了下臉蛋手腕子,她只會臭罵回去,或是去跟四海哥告狀,四海哥自會替她收拾,她卻不會因為吃了虧便拎菜刀去砍自家的手腕子。如今雖是情勢所逼,但卻是大大的不妙,睡到了人家的床上,已與摸手腕子摸臉蛋不可同日而語了;身在他的床上不說,床上還擠著一個他,若是被人傳出去,叫她日後還怎麼有臉去見她的盧秀才?
從傍晚時分起便落起了小雨,簷下雨水點滴,室內燈火昏黃。二人各佔了一半的床,她在裡,他在外。她裹著被褥坐著,他僅著一身寢衣坐著。她生著悶氣,氣自己,更唾棄他,他卻悠閒自在地在燈下翻著他的書。惟願他看的不是什麼房中秘術罷。
良久,她幽幽問道:「你派人跟著我,所以知道我被擄去一事,是不是?那你又是怎麼找到那艘船的?」
他翻著書,道:「抓了幾個人,往死裡打,打到只剩一口氣時,自然會有撐不下去的人招供。」
她當初憑著一腔熱血與憤怒處處與結月潤作對,到現在終於覺出十分的後怕與委屈,喃喃道:「我紮了一刀在結月潤心口,不知道他死了沒有。」
他翻書的手頓住了,從被褥裡拉出她的一隻手,用力地握了握,道:「尚未找著他的屍首……不用怕。」
她合計了一會兒,覺得結月潤即便當場沒死透,只怕下了水也逃不遠,必會失血傷重,即便他水性好,有人接應,最終叫他保住一條命,只怕將來也是廢人一個了。想到這裡,心裡便安定了許多,又問:「那你怎麼知道擄了我的是倭人?」
「胡必贏已死,他手下的爪牙也都除盡,那麼,捉你的人自然是倭人了。」頓了頓,又道,「你那日去買藥酒的那家店舖便是倭人設在上虞縣的一個窩點。」
她伸手猛地奪下他手中的書,問道:「那我珠仙姐現在何處?胡必贏已死,我珠仙姐可還有命?」
「好生放肆。」他睥睨她一眼,道:「胡必贏的人頭我親眼看到,但並未見著你珠仙姐的屍身……想來是戰亂中她趁機逃跑了。她跟了鄭四海多年,所見所聞無非是打家劫舍與殺人放火,要緊關頭,想來總能保全自己的性命罷。」
「你為何不先去救我的珠仙姐?她總是無辜的。」她這話說的無理至極,猶如小孩子耍賴。
他一哂,也並未著惱,只道:「未找到她。她已不在了。」
青葉仔細看他眼睛,想從他的眼神中分辨真假。他的眼睛深邃清澈,面上也是波瀾不驚,嘴角微微揚起,雖斥她放肆,卻又帶著幾分溫柔笑意看她。
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看了許久,始終沒看出什麼端倪,只能看到他眼睛內兩個小小的自己。她嚥了口口水,聲音裡帶著些許期冀:「你當真沒有看見我珠仙姐的屍身麼?你的手下也沒有殺死我珠仙姐麼?」
他點頭,同她道:「當真沒有看見。我的手下當真沒殺你的珠仙姐。」
她看著他,心內低低歎息一聲,便也沒有再問什麼。許是她多心,昏黃燈影中,她發覺他看向她的眸色愈來愈深沉,身子也微微向她靠攏。她的小心肝兒猛地跳了一跳,趕緊唸了一聲佛,才要別過頭,縮到床角去,猝不及防間,身子已被他伸手攬住,隨即後腦勺也被他鉗住。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眼睛,輕輕喚了一聲:「小葉子。」
她便傻傻地應了一聲:「嗯?」
他又喚:「小葉子。」
她再應:「嗯?」
他忽然笑:「真想脫了衣服,跳到你的眼睛裡扎個猛子。」她慌忙閉上眼睛,他嗤地笑一聲,微微偏頭,嘴唇便這麼不管不顧地覆上了她的。
她本想推開他的,奈何風寒未癒,身子發軟無力;奈何簷下雨水滴落青石板之上的滴答聲太冷清,使人心生寂寞;奈何室內昏黃燈光使人恍惚,又令人從心底生出絲絲溫柔來;奈何他的唇舌有清晨之海風黃昏之海潮的味道,她便像身處大海之上暈了船似地恍惚,只覺得身子搖搖晃晃地將要落海。她心生恐懼,一雙本想推開他的手竟攬上了他的脖頸,自己的身子便這麼貼到他的身上。
她一鬆手,被褥便散開落到床上,僅著一身透薄寢衣的身形纖細,美不勝收。寢衣的衣襟鬆散,露出他早上給她的那塊玉韘,紅繩掛在她脖頸上有些長,玉韘便垂到了胸口之上。鬆散的領口內,淡綠潤澤的是玉韘,細膩瑩白的是肌膚。他不過才瞥到一眼,脊背不由得一繃,呼吸頓亂,鼻息霎時變得滾燙,攬住她的力道加重。她被他的手臂圈得生疼,心底且慌且驚且迷亂。
唇舌交纏之際,他又騰出一隻手,慢慢地撫上她的腰間,在她腰窩摩挲許久,再伸入她的衣裳下擺內,從腰間慢慢向上。他的手掌溫熱,所經之處,卻在她身上激起一路倒立的寒毛。她的身子左躲右閃,挪來閃去,然而卻擺脫不了他的桎梏,他的手一路慢慢向上,最後終於落在了她的心口之上,她耳朵裡聽到他喉間溢出一聲低歎,覆於其上的力道驀地一重。
她一凜,終於醒了神,鬆開他的脖頸,躲開他的唇舌,伸手大力將他一推,低低嚷道:「我怎會看上你?我又怎麼會同你在一起!我才不會與殺我四海哥的人在一起!我另有喜歡的人……那個人,他比你不知要好多少!」
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以警醒自己的,以免自己一時寂寞,貪圖溫暖,又貪戀上別人的溫柔,放縱沉淪於他的懷抱之中。若是尋常人倒也罷了,他可是殺死她四海哥的那個人。
他低低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半皺著眉半帶了笑,語帶憐憫道:「姓盧的那個老秀才?傻孩子,你活了一十九年,卻連男女間的情愛與孺慕之情都分不清。」
他口中說出「老秀才」這三個字時,她便如受了天大的冒犯似的,再聽他說出「孺慕之情」後,更是氣得橫眉豎目,兩行眼淚長流,胡亂從床上抄起枕頭往他身上摔打,嘴裡哭嚷道:「你才分不清!你才分不清!」
他失笑,一把抓住她的兩隻手腕子,看著她的眼睛道:「我自然分得清。」俯身往她的唇上輕輕啄了一口,「這是男女間的情-愛。」往她額頭上又輕輕啄了一下,「這也是男女間的情-愛。」
又執了她的手按在她自家砰砰直跳的心口上,笑了一笑:「傻小葉子,可覺出你自己的心跳了?這樣的心跳才能算得上是男女間的情愛,可知道了?」
青葉有個毛病,一旦受驚過度,便會傻掉,只能瞪著眼,張著嘴,直愣愣地盯著人家看。懷玉見她臉上掛著兩行淚,一副受驚不小的傻樣兒,便伸手為她擦去眼淚,道:「我和你不同,我愛什麼人,想要什麼人,我心裡清楚得很。」笑了笑,俯身向她耳邊輕聲道,「自看見你的第一眼後,我便曉得了。」看她始終呆呆傻傻,噗嗤一樂,把她腦袋攬過來,又親了兩口。
青葉木然間已被他親了好幾口,終於回過來神時,趕緊伸手抵擋,越抵擋他貼的越緊,她著惱,索性住了手,張口脆生生地喚了一聲:「爹。」
懷玉捉著她的一雙手,嘴唇已經貼到她的臉蛋上了,聞言不由得一怔,繼而稍稍退後一些,看著她的眼睛,似笑非笑道:「乖女兒,喚爹爹何事?」
青葉顫著嗓子道:「天晚了,爹爹你快去安歇罷。你老人家機務繁忙,須得保重身子才是,我也要睡了。」言罷,用力掙脫開他的魔掌,側身往裡躺下了。
懷玉貼到她耳朵邊笑問:「乖女兒,你夜裡不害怕麼?不冷麼?爹爹陪你可好?」
青葉氣得捶床嚷道:「女兒即便冷,也沒有叫爹爹過來陪著睡的道理——」又把腦袋藏在被褥裡,悶聲道,「我風寒,難過得很……求你老人家快走!求你老人家放尊重些,再不走,我喊人啦!」
懷玉將她從被褥裡扒拉出來,皺著眉,看著她笑道:「還是擔心我會對你用強麼?不過,我的確是想對你用強,想得不得了。」見她越發的瑟縮,哈哈一笑,又道,「爹爹我捨不得對你用強,傻小葉子,乖女兒,放心好了。」言罷,往她額頭上耳朵上重重親了兩口,真的滾下床,披上外裳,開門走了。
他開門出去時,放進來一屋子雨水的涼氣,屋內的熱氣也得以稍稍散去一些,青葉心內卻依然煩躁難消,於是爬起來找水喝,見床頭桌上有一杯茶,端起來一口氣喝了。茶水還有些溫熱,倒正好,只是喝完才想起這是他喝過的杯子,又著了惱,拍拍胸口,長長地呼出幾口氣,這才沒哭出來。停了停,走到門口去閂門,往院中左右瞧瞧。院中夜雨纏綿,秋風細細,他已不見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