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浪了一整日,至晚才回來,臉上還帶著花樓裡的美女嬌娃們留下的幌子。進了門,卻不見青葉,叫來人問,跟著青葉的侍衛便道:「花家父子找侯姑娘說了會話,後來侯姑娘便在這宅子內轉了一整日。她不出門,叫咱們自便……眼下她大約是在正房後頭的小花園裡,不曉得在做什麼。」這人對東昇及東風的遭遇一清二楚,因想著侯姑娘她不至於會翻牆,於是這一整日便如臨大敵般守在大門口,真正是一步也不敢挪窩。
懷玉一臉的幌子無人來看,因此覺得十分的惆悵,便背著手,慢慢走到正房後頭的小花園去找青葉。還未到花園門口,便聽有人唧唧噥噥說話的聲音,聽聲音,是青葉無疑。天色已晚,有星無月,她人隱在一株樹後,因此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懷玉躡手躡腳往前再走了兩步,躲到一株樹後,凝神一聽,青葉嘴裡正在說著的乃是火熱情話,聽得她嬌滴滴又意亂情迷道:「……子樹君,你冷不冷?如今已到了九月裡啦,晚間涼的很,你要留意著,可千萬別著了涼;花家人對你是不是不好?你怎麼這樣瘦?抱著有點硌人呢,你要多吃點飯,多喝點水,你長胖一點,長壯一點,我才喜歡……
「……子樹君,悄悄跟你說呀,我心裡好生喜歡你呢……哎呀,我怎麼才見了你兩面就這樣喜歡你的啦!這難道就是人家說的一見鍾情?話說回來,我未能留在杭州城,也未能留在小諸莊,大約是天意呢,是老天爺要我到這裡與你相遇呢!你喜不喜歡我?你愛我不愛……什麼?你也喜歡我?真的麼!哎呀,人家臉都紅了……你既然也喜歡我,那我便唱支歌兒給你聽,如何?你想不想聽?」
又聽得她清了清嗓子,怪不好意思地嬌笑兩聲:「真的想聽啊?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許笑話我。」
懷玉無聲冷笑許久,滿口的牙齒幾乎咬碎,手慢慢伸到腰間去,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軟劍,從藏身的樹後轉出來,向她說話的方向悄無聲息地潛了過去。
青葉清好嗓子,輕輕唱了起來:「底叫大人家,朱紅板壁大人家。底叫小人家,蘆扉夾夾小人家——哎呀,這個我還是小時候跟娘親學的,許久未唱,都忘得差不多了,再換一個啊!」想了一想,又重新唱道,「我妮我妮勿要哭,還你三朝有人來;底人?張姑娘,李嫂嫂,河沿底走三橋……」
江南女子的口音,拉了長長的聲調,聲調軟糯且甜,既有孩童的純真,也有妙齡女子的嫵媚,真正是又嬌又嗲。懷玉聽得又是甜蜜又是頭疼。甜蜜的是他來的正巧,恰好聽見他的小葉子唱曲兒,而且還唱的這樣好聽;頭疼的是這小曲兒不是唱給他聽的,而是唱與她新情郎聽的;又因為他實在生氣,一刻也不能忍,今日便要將她那才見了兩次面的新情郎給砍了,如此又會害得她丟魂兒,不知這回要多久才能哄轉過來。
懷玉手持軟劍,一身殺氣地潛到青葉身後,見她整個人正緊緊地掛在她的新情郎身上,嘴裡還在意亂情迷地唱。她的新情郎身形倒也挺拔,眼下正筆直地站著,任由她摟著抱著,一動也不動。
懷玉殺氣騰騰地舉劍往那人身上砍去,半途中驀地驚覺那人頭上怎麼還撐著一把極大的傘,一陣風吹過,那傘蓋嘩啦作響。懷玉不禁心中詫異,將已越過青葉頭頂的劍生生收住,再上前一步,仔細覷了一覷,這一覷,不由得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青葉她摟抱著的,乃是一株矮胖柿子樹。
青葉兩支歌兒唱完,又跟柿子樹說道:「柿子樹君,我唱的好聽不好聽?其實我還會唱幾支倭語的歌兒,但我怕你聽不懂……我對你這樣好,你明年多結些柿子給我吃,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她正情熱似火地同柿子樹說著情話,忽聽得身後有人咳嗽一聲,嚇得一哆嗦,慌忙住了口,鬆開那株艷福不淺的柿子樹,轉身一看,卻是懷玉站在身後,他面上的神情活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手中還拎著一把劍,忙問:「你這是作甚?拿劍又要殺誰?」
懷玉道:「……蚊子多,我拿劍趕蚊子。」言罷,將劍往腳下一扔,上前一步,將她圈在柿子樹上,居高臨下看著她笑道,「適才你唱的小曲兒倒好聽,再唱一遍我聽聽?」
青葉嗅到他身上的脂米分香氣,皺眉道:「你聽了一整日還沒聽夠麼?」用力推開他,才走開兩步,轉眼被他揪住後領,又拎了回來,嬉皮笑臉道,「不唱不許走。」
青葉忽然就沉了臉,眉毛一豎,抬腳往他鞋面上狠狠一跺,趁他抱腳痛呼的當口,大搖大擺地走了,一面走一面交代他道,「把你的劍撿起來收好了,莫要碰著我花園裡的花花草草!記住了沒?」
青葉用晚飯時,懷玉本已在花樓裡吃好喝好,此時卻也往她飯桌旁一坐,執了酒壺淺斟淡飲。青葉問夏西南這一日在花樓裡的所見所聞,夏西南笑道:「咱們去了兩家,先頭的那一家的女孩兒長得美,唱曲兒也唱得好;後頭一家自然也不錯——咱們殿下挑的,自然都是好的……那家有對雙生姐妹花,叫做鴉枝兒與鵲枝兒。這兩姐妹姿色比不上頭一家,但說話有趣兒,又沒什麼架子,吹拉彈唱也是無所不會,又同咱們……」
抬眼看了看懷玉,他掛著一臉無人在意的幌子,正落寞地飲著酒,並不說話,也不看人。夏西南這才道:「又同咱們扮了一齣戲,扮的是小姐拋繡球招親。她們姐妹兩個扮作小姐,咱們殿下則是去搶繡球的郎君。哎呀呀,一回能接著兩個繡球,忙煞人……不止殿下,便是咱們一幫子跟去的人也都接著了好幾回,真真是有趣。」
青葉聽得身不能至,心嚮往之,流著哈喇子道:「明日我也扮了男裝,你帶我去找那兩姐妹飲酒作樂一番,我也要扮作搶繡球的郎君。」見夏西南作為難狀,遲遲不答應她,便又道,「你若是帶我去,我也可以扮作小姐,拋兩回繡球給你。」
懷玉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夏西南一個哆嗦,立時找了個由頭轉身出去了。
青葉本想跟他說買花家別院的事情,不知為何,突然又不想說了,遂哼了一聲,將筷子一摔,擰身走了。
是夜,青葉沐浴罷,正披散著頭髮坐在床上數銀子,數到一半,忽然聽到外頭一陣喧嘩,才要側耳仔細聽,半開的花窗旋即被人猛地拉開,一個人從窗外蹭地跳將進來。青葉下了一大跳,趕緊拉過被褥將銀子蓋住,驚慌叫道:「侯懷玉,好好的門你不走!你跳窗來作甚!」
懷玉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間噓了一聲,一抬手,燭火登時熄滅,再一抬腳,便上了她的床,將她往裡擠了擠,悄聲道:「房頂上有刺客,怕是衝著我來的,我若是還留在自己的臥房,豈不凶險?」
青葉生氣道:「呸,哪裡有這許多刺客?莫不是騙我吧?當我好騙麼?你這,你這淫……你不過是想——」話還未落音,便聽見房頂上有人喀嚓喀嚓踩著瓦片走動的響聲,聽聲音,只怕還不止一人。當即嚇得尖叫一聲,趕緊閉了嘴,往他身後縮了縮,低聲嚷道,「你跑到我這裡,不是連我都危險了麼?」想了一想,又道,「不成,你們打鬥起來,連我的房屋都給打砸得破破爛爛……這可如何是好?」
懷玉伸手點她的腦袋教訓道:「你少說些話不成麼?這個時候,你不應當先擔心自家的性命麼?人若不在了,還要房屋何用?」把她教訓得啞口無言後,他便於黑暗中撩起她的一把髮絲,閉著眼盡情地嗅了一嗅。
青葉果然不再說話,抖抖霍霍地與他擠作一處,到底小氣慣了,心疼新房屋,才靜默了一時半會兒,便又推他,悄聲道:「你去叫人把那些刺客引走,不要在我家打打殺殺,要是出了人命,這裡變成了凶宅,等你們走後,我一個人哪裡還敢住?你去你去!」
懷玉叫她囉嗦得無法,只好跳下床,從窗子裡伸出頭去交代了幾聲,道是要想法設法將屋頂上的刺客引到別處去,千萬不能傷著這院子裡的一草一木。房頂的刺客及院子裡的侍衛們呆了一呆,轉眼領命而去。
青葉這才放了心,聽房頂上的腳步聲像是走遠了,拍拍心口,拉過被褥躺下,卻見懷玉又摸了過來。她嚇了一跳,忙坐起來,沒好氣道:「刺客已經被引走,你那裡已安然無虞了,還要過來做什麼?」
懷玉一窒,著惱道:「你這只過河拆橋的白眼狼,你!你!」
青葉當即應景地翻了個白眼,可惜房內黑咕隆咚,他看不見,便又捶著床沿,學他陰陽怪氣的語調說道:「怎地?你又忘記我的海盜窩出身啦?」
懷玉嘖了一聲,不承想適才頭腦一時發熱,竟然弄巧成拙,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張了張口,又嬉皮笑臉道:「若是那刺客再來呢?」
青葉曉得他的心思,不沾點便宜大約渾身難受,適才趁亂摸了兩把她的腳踝及小腿肚子,手臂還有意無意地在她的胸口處拂了幾下,當她不知道呢?遂擺手鄙夷道:「跑開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