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這回走的時候三令五申,不許她再同胡同口的那些人貧嘴,也不許同人家搭話。她是無可無不可的,本來也不是話多的人,只要有雲娘在,便是不理他也無妨。但他口氣不好,又凶又衝,她便有些不服氣,頂了幾句嘴,最後還是應下了。不應不行,有苦衷。
懷玉走後,青葉便帶了雲娘去潮州食府吃飯。雲娘吃不來潮州菜,怕掃她的興,勉強跟著去了。潮州菜館裡的菜價同她當初胡亂宰人開出的價錢一樣貴。她是宰客,人家是真材實料,但她如今已不太在意價錢了。畢竟,她也是有錢人了,雖然是暴發的。
那兩個乞丐還在,年老的那個從她手裡沒要到過一文錢,因此一看她來就把黑眼珠子藏起來,只露了眼白給她看。年輕的那個喜得趕緊吟唱他家的苦經,青葉過去給他送銀子,又噓寒問暖了一番,聽他說這回他三大爺又病了、二表姐剛養個小娃娃沒奶吃時,不由得納悶道:「感情你家親戚朋友吃飯穿衣生老病死都指望你一個做乞丐的?」
那乞丐苦著臉道:「我也知道我這個糊塗軟弱的性子不好,手裡存不住銀錢,莫說發財了,便是連個老婆也娶不到。但我心軟,又孝順,看不得身邊的人受苦,唉。唉。」
青葉便又比平時多給了他一錠銀子,雲娘攔也攔不住,心裡暗暗歎氣:看著怪精明的一個人,怎麼就在這個事情上糊塗呢?
她一走開,後頭那個老乞丐便抱怨道:「這回的封口費不該多給我些麼?」
年輕的那個道:「各人憑本事吃飯,你有本事你自己去要!你當我費勁巴拉的想這些由頭容易麼?」
因青葉來過食府幾回,夥計已認得她了,逕直把她帶到二樓的老位子上去。與雲娘才落了座,轉眼瞧見王春樹也在,他就坐在鄰桌,這回也是獨自一人。他也瞧見了她,便笑著點頭致意。
青葉同雲娘悄聲道:「上回借我傘的那位王公子。」言罷,轉臉過去對他笑道,「許久未見。我這些日子也來過兩回,都沒看到你,本想向你道一聲謝的。」
王春樹也笑道:「前兩日生了一場病,吹了點風,受了涼,這才好。」
青葉仔細一瞧,見他臉色果然有些晦暗,便點了點頭,附和了一句:「天是冷。」
王春樹歎口氣:「是啊,往年這個時候都下過幾場雪了,今年卻遲遲不下,也到了該下的時候了。」
二人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其後再也無話。青葉點了菜與雲娘兩個一面吃一面品評。
王春樹默默飲下一壺酒,招手喊來夥計會賬,夥計道:「還有個菜未上齊……」
他擺擺手:「不要了。」
青葉見他要走,同他客氣了一句:「你走啦?」
他笑:「明日還有要緊事,怕飲多了酒要誤事。」言罷,腳步虛浮著下樓去了。
到得樓下,扶著額頭長歎了幾聲。老僕過來扶住他,問:「是回府還是去胡家?」
他意興闌珊道:「回府罷。」
到得府中,先去給祖母及母親請了安。祖母正在用飯,母親帶著他的大小幾個老婆牽著各人生的女兒站在旁邊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他的幾個兒子因深受祖母的喜愛,因此得以同坐一桌,見他來忙忙起身,齊聲喊父親。
祖母見他回去,也是高興,叫他坐下後,卻又怪罪道:「我聽說你這一陣子常到外頭喝酒,若是有空,也該多去三房那裡坐坐。」
他抬眼看了看一排侍立在飯桌旁的大小老婆。三房得意,二房四房撇嘴,大房因生不出兒子,不受婆母及老祖母喜歡,常年掛著一張怨氣沖天的臉。二房三房四房裡,他其實喜歡二房多些,二房溫婉又不失天真,不像大房一樣心思多,架子大,也不像三房四房一樣得了機會便纏著他要這要那,只有一條,沒三房能生。
三房跟了他才兩年半,便禿嚕禿嚕生下兩個兒子,因此被一家子捧上了天,在王家就有些作威作福起來,二房四房自不必說,連大房也要讓她三分;老祖母最最寵愛她,處處為她撐腰,若去旁人房裡多了些,祖母便明裡暗裡與他說:「怎麼不去三房那裡多坐坐?」
說的多了,他便漸漸地連家也不太回了,吃飯去潮州食府,消遣自去胡家找小狐仙。
他不做聲,喝下一盞茶,背著手又出去了。三房經老祖母默許,牽著兩個男孩兒跟了上來,留下大房二房四房暗自生氣。出了祖母的院門,他駐足,同三房笑道:「你早些回去歇息罷。」
這下又輪到三房生了氣,幽幽怨怨地牽著兩個男孩兒的手走了。大房牽了招娣、盼娣、求娣三個女兒回屋子時,見他已躺在自家的床上了,嚇了一跳,心中又是一喜,面上卻不露聲色,叫人把三個女兒帶出去歇息後,方才板著臉同他道:「你不去三房那裡,若是叫祖母知曉了,只怕要來怪罪我。我又養不出兒子,你還來做什麼?你……你是嫌我賠錢貨生得少,還要來?」
因他祖母與母親背地裡將招娣盼娣求娣等一堆女兒稱作賠錢貨,是以大房有此一說。
他也知道大房跟他的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但說起來,皆是因她肚子不爭氣。生一個,是女兒。生兩個,是女兒。生三個,還是女兒。
頭兩年,他與她其實也還算恩愛,他有才,她有財,又都是潮州出身,堪稱良配。成親前也去算過命了,說她是旺夫命,果然,成親後,他中了舉人中了進士成了翰林中人。
若說有不足,便是她養不出兒子。他倒沒什麼,反正還年輕,家里長輩卻不樂意了,連王氏一族的族長都千里迢迢地跑到京城來訓話,說再不添男丁,便要去旁支的兄弟家給他抱養個兒子回來以傳宗接代。
祖母便又去找人算命,還是那個算命先生,說夫人命中無子,哪怕生一車,也必然都是女兒。祖母當機立斷,當年便給他討了三房小老婆,順帶著給他爹也討了一房。他家早年家貧,父親無力納妾,只得了他一個兒子,是以母親在祖母面前至今抬不起頭,哪怕獨子爭氣,在婆母面前還是要處處小心說話行事,生怕被無故訓斥,在媳婦們面前沒臉。
總之,他的小老婆們不負眾望,不過三年兩載,各人都養了兒子。當中以三房尤為爭氣,胎胎都是男丁。這下更證實了大房是個沒本事、養不出兒子的。
大房哭也哭過,鬧也鬧過,也回娘家訴苦過,誰料卻被她娘數落:「誰叫你一肚皮都是雌貨?有什麼法子?你養不出兒子來,還能怪旁人?」畢竟是親娘,又安慰她道,「你怕什麼!即便你生不出兒子,他是讀書做官的人,最最看重名聲的,斷然沒有停妻再娶的道理,哪怕他納再多的妾室姨娘小老婆,你總是她王家的大婆,怕什麼?沒有咱們家,你叫她們喝西北風去!你身為大婆,須得擺出大婆的譜來!你要曉得,將來他升了官,封誥命的只能是你這個大婆!」
他躺在床上,見大房始終委委屈屈的,便笑道:「祖母也不過是想要王家人丁興旺而已,你又不是不曉得,咱們潮州人……又是這樣的門楣,若是養不出兒子……你也不用同她們計較,她們即便生再多的兒子,也撼動不了你一分,在我心裡,你哪裡是她們能比得過的?」
畢竟,當初為了攀上這門親事,可是連祖父給定的褚家的親事都給退了。同樣的話,他從前安慰她時也說過幾回,不知為何,今日這一回尤其有份量,言罷,自覺得心內苦澀難言。
不能深想,想多了又要生出怒氣來。
大房高興了些,扭扭捏捏地上了床。他又道:「我明日要入宮,你早些喊我起來,莫要誤了時辰。」翻身向裡睡了。
大房心中也是歡喜,知曉七品的翰林編修是無有資格入宮面聖的,必是自家的夫君學問好,會做人,為頂頭上司所看重,才得了這個機會。然而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微微有些失望,他已睡下了,親娘花了許多銀錢替她求來的生男秘方便沒有機會用上一用了。
次日四更天,大房喊他起身,伺候他穿衣洗漱,及至出門時,天還沒亮,見他繃著臉,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忍不住問:「到底為了何事入宮?」
他笑道:「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掌院大學士褚翁近日新得了一幅古帖今日呈給陛下御覽,陛下開恩,叫褚翁帶上院中諸人入宮一同賞鑒。褚翁原本打算帶上三二個資格老的得意門生去,誰料其中一個得了急病,褚翁覺得我於字畫上也還略有些見識,便叫我補上那人的空缺。」又帶了幾分自矜道,「這一回,陛下必會有賞賜的,賞賜倒也罷了……能得褚翁青眼,於前程上卻是大有益處,等著瞧罷。」
待皇帝散朝後,掌院大學士褚良宴帶著三五個翰林官兒攜了古帖入尚書房等候。少時,皇帝入內,眾人叩拜。褚良宴呈上字帖,眾人立於皇帝身側賞鑒,諸人各有見解,皇帝與褚良宴一面聽一面點頭。待到他說話時,皇帝笑問褚良宴:「這個看著倒有些面熟?」
褚良宴躬身才要說話,卻從門口跑來一個清秀少年,大約十二三歲,那少年徑直跑到尚書房內,身後跟著的小黃門都不及通報。皇帝並不怪罪,只笑嗔了一聲:「你這猴兒,倒嚇了你阿翁一跳。」
王春樹便曉得這是皇孫阿章了。太子病弱,已過而立之年卻無子息,三皇子尚未成親,迄今僅二皇子有所出,其中以嫡長子阿章最受寵,這也是他為何敢闖尚書房的緣故了。
皇帝見阿章頭頂上冒著熱氣,便笑問:「你跑到哪裡猴了?冷天裡竟然能猴出一身的汗。」
阿章得意笑道:「適才隨了三叔在御花園的林子打鳥,三叔帶著我射下兩隻鳥兒,說等明年我生日時再送我一張好弓。」
皇帝笑道:「你三叔事情多,你也有書要讀,這般大了,豈能成日裡光顧著玩耍?等過兩日阿翁得了空閒自會考問你的功課,若是過不了阿翁這一關,可得仔細了,收繳你的小弓還是輕的。」
眾人便笑。阿章拉著皇帝的袖子撒嬌賣乖:「好阿翁,好阿翁……是我好不容易射中兩隻鳥兒,想請阿翁去看一看。本來三叔當場就要生火烤鳥肉吃了,是我求他暫且忍上一會兒的。」
眾人掩飾不住,齊聲笑了出來,皇帝也撐不住發笑:「你三叔從小兒就是個混世魔王,上樹爬牆摸鳥窩等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還有一回不知哪裡抱了隻狼來偷偷養了一陣子……」笑了一陣子,卻又喝道,「你若敢學他,也得同他一般經得起抽打才成。你去問問他,他小時候被你阿翁抽打過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