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初跟了幾個風流同僚來喝花酒,坐在酒席的最下首,因衣著不甚鮮亮,又因為埋頭苦讀多年,家中業已娶了親,就連兒子也生了幾個,頭一回到這等地方來難免有些放不開,言談舉止間便拘束了許多。那小狐仙同他的幾個同僚說笑打鬧,對他卻是連眼皮都不撩一下。到她家來的,非富即貴,京城中慕她名的人不知凡幾,他一個七品的小小翰林編修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也不以為意,後頭又獨自來了幾回,專找大小姐二小姐,對小狐仙連瞧都不瞧一眼。他只喝花酒,從不留宿,且言談舉止斯文有禮。僅來過幾回,大小姐二小姐便得了許多貴重的頭面首飾珠寶,便是連伺候的僕從使女都能得不少的賞銀。一時間,胡家上下將他當做祖宗一般給供了起來。
小狐仙原以為他是清貧翰林一個,不想他竟是大大的有錢人。又從大姐二姐口中得知他十六歲便中了秀才,二十歲中舉人,二十五歲上便中了進士點了翰林。年少得意不說,前兩年更是娶了一位巨富之家的女兒為妻,岳家在京城裡開有茶葉鋪子數家,可說是日進斗金,妙的是他岳家無有兒子,將來一家一當自然都是他的。
小狐仙暗暗悔恨,恨自己有眼無珠,左思右想,煩惱了許久,於一日裝醉倒在了喝多了酒去如廁的他的身上,終於將他收為入幕之賓。
且說小狐仙聽說他過來,自是歡喜不已,裊裊婷婷又妖妖嬈嬈地迎將出來。拉了他的手才要說笑幾句,卻見他皺著眉頭,且身上有酒氣,便忙忙叫人倒水來,親自為他擦臉擦手,將他扶入內室,放倒在床,再替他寬衣。
解下他腰間的荷包時,隨手打開一看,見幾塊銀子裡混著幾隻精巧的金錁子,便伸手一一挑了出來,口中嘻嘻笑道:「快過年了,正好留我賞人。」想了想,索性把他荷包裡的銀子也都掏了出來,道,「正好明日我要與二姐找人來裁衣裳,眼見著要過年了,我自然也要置幾身出門見客的衣裳的。這個也與我罷。」
他忽然伸手一把將正在數金錁子的小狐仙扯到懷裡,手從她的袖筒裡慢慢伸將進去。小狐仙愛美,即便是冬日裡,衣裳也絕不多穿,兼之袖子寬寬鬆鬆,他的手便從袖筒一直探到前胸,口中含糊笑道:「還是你好,還是你美……我看她也不見得比你好看多少……」
小狐仙立時橫眉豎目發作道:「死人!你又去找誰了?可是我二姐又勾引你了!?若是叫我知道,看我不撕了她!你若敢背著我找旁人,看我不一杯毒酒、一條繩子自盡在你面前!我便是死了也要來找你算賬!」
懷玉因這一段時日無事,便常常來青柳胡同,白日裡也不出去,只在家中與青葉說說話,哄她做些吃食來吃,同她在一起的時候多了,便漸漸察覺到她身上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癖性。
起初是他去後院為她折了些開得早的黃梅回來養在美人觚內,插好擺好,他自以為甚美,本想等她回來誇口兩句的,誰料她從灶房裡回來後,一眼瞥見美人觚動了地方,趕緊擦擦手,把美人觚重新擺回到原來的地方。懷玉趁她出去時,悄悄地將那美人觚又移動寸許,果然,她看到後,把手裡的東西一扔,再急急忙忙地去把美人觚絲毫不差地給挪了回去。
他覺著好笑,便偷偷地把她的零碎小玩意兒這裡移移,那裡動動,這下她什麼事也幹不成了,氣得要哭,坐在屋子裡守著她的一堆零碎玩意兒,不許懷玉亂碰。
雲娘便與懷玉笑道:「我還當殿下知道呢。姑娘的東西不許人家動一絲一毫的,哪怕你動了小指頭那麼大的地方她也能看出來,即便一時忘記了,睡到半夜想起來也要爬起來擺好的。我每回擦好屋子,她都要跟在後頭再檢視一番,恐怕我給她挪了地方。」
又悄悄笑道:「還有一個:捨不得扔舊東西。有一回我把她的一個舊梳子丟了,她傷心得要命,又跑到外面去給撿了回來,跟寶貝似的塞到枕頭下收了起來……她的一堆銀子放在哪裡也不放心,非要叫我給她在牆上挖個洞,我好說歹說,給她在床底下找個地方收起來才作罷,真真是好笑。若說是節儉愛錢,但在外頭給乞丐銀子時,眼睛卻是連眨也不眨的。也不是見著誰都給,她專愛給那些會編瞎話的,若跟她說家中老父母重病或是吃不上飯,她恨不能連家都搬給人家。我說了幾回都不聽……唉,這愁人的傻孩子……」
懷玉笑了一笑,道:「她年紀還小的時候,家裡遇到一些變故,為此吃過一些苦,怕是因為這個緣故,自此成了心病……不打緊,日子久了,也許就能好了。」
回頭看她,她正歪在床上生悶氣,懷裡抱著她心愛的美人觚,幾枝黃梅太香,害得她連打了幾個噴嚏,也被她給扔了。見懷玉看向她,趕緊示威似的翻了個白眼兒。
直到懷玉與夏西南隨了她一起出去餵貓,還給她的兩隻貓搭了個窩,她這才高興了起來,餵好貓,還賞光與懷玉去翰林街上逛了一逛。早前懷玉都是早出晚歸,雖一同去潮州食府吃過飯,但白日裡二人一起出去逛卻是頭一回。
她這些時日時常出來走動,雖然不太愛說話,卻沒什麼架子,偶爾無聊時也隨了人家說笑幾句,因此與胡同口左右兩邊的人都熟了起來。這些人閒極無聊,每每見她出去,都千方百計地與她搭話,她高興了便應答一聲,不高興了,則笑笑了事。
懷玉來牽她的手,她有些不好意思,把手袖起來不給他牽,又悄悄地往前走幾步,與他拉開幾步之距,忸怩道:「熟人太多……到天晚了再說。」又輕聲笑問,「你不怕人家認出你麼?」
懷玉笑:「我早些年常年不在京城,這些地方認得我的人不多。」
她笑笑,垂首看自己的腳尖,不再說話。
懷玉又道:「即便認出來又怎樣?老子帶自家的婆娘出來閒逛,關旁人何事?」
她學著他嘖了一聲,睨他一眼,心內忽然間便生出些淡淡的歡喜來,遂等了等他,向他稍稍靠近了一些。天山茶館的夥計正倚在招牌旁同路上行人拉呱,見她從胡同裡出來,撇開說話的那人,笑問她:「喲,侯姑娘,你身後跟著的這一位是誰啊?」
她想也不想,隨口答道:「我三表叔。」
三表叔的面色就有些不好起來,但也沒說什麼。
途徑醬油鋪子門口時,裡頭一個大夥計老遠地叫道:「侯姑娘,你想好了沒有哇?你看我到底成還是不成哇?」
青葉嗤道:「你長的這樣醜,頭髮統共沒幾根,鬼才會嫁給你。」
旁邊一個常年蹲守在醬油鋪子門口賣小菜的小後生便接腔道:「我不醜。姑娘看我可中?」
青葉看也不看他一眼,一面走一面道:「連個正經攤子也沒有,我也不喜歡蹲著賣菜。不中。」
小後生在身後喊:「等我有了攤子再來找你可中——」
懷玉氣得面色鐵青,當街喝斥她:「混賬!混賬!你成日裡背著我跟這些鳥人打情罵俏?怪道不許人跟著你,感情是礙著你與旁人勾三搭四了?侯小葉子,你可知錯!」
侯小葉子委屈道:「這些人並不是壞人,不過愛貧嘴罷了,我也不想同他們說話來著。你沒聽到我是怎麼答他們的麼?再說了,他們這樣的人,我早先不知道見過多少……」
「嘖嘖嘖,還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你你你……」懷玉拿手指頭點著她,氣得說不出話,轉眼瞧見對門一家麵館的老闆娘穿得花枝招展地站在門口招攬客人,遂冷笑兩聲,指著她喝道:「回去給我面壁反省去!看我回頭怎麼收拾你這個不省心的混賬東西!」言罷,抬腿往那麵館去了。
到得那麵館門口,麵館的老闆娘喜得像是見著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三兩步上前來,捉住懷玉的胳膊往店堂裡拉扯。
青葉袖著手,站在街口目瞪口呆,轉頭跟身後的夏西南說道:「這一條街的人都知道那個老闆娘不是正經人,她才是成日裡勾三搭四的那等人。」
夏西南忙點頭附和:「看得出,看得出。」
青葉冷笑:「有什麼了不起。我若是哪一日再開飯館,必定要找一串年輕貌美的小娘子站在門口替我拉客。當我做不出?當我找不到?」
夏西南忙又道:「那敢情好,若是姑娘哪一日開了那樣的飯館,我必定去給你捧場的,嘻嘻嘻。」
青葉抬眼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連連乜他幾眼,哼道:「……果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言罷,氣得轉身跑回去了。
夏西南站在街口也是目瞪口呆,自言自語道:「我又哪裡說錯了?我又哪裡說錯了?怎麼回回倒霉的都是我?」
懷玉吃好了面,回來的時候手中還拎著幾籠小籠包,青葉正在與雲娘說他壞話,見他回來,慌忙住口。懷玉把小籠包往她面前一放,冷冷道:「蟹米分小籠,給你帶的。」
青葉拉著雲娘說話說到現在,晚飯還沒吃,正覺得肚餓,忙淨了手,叫雲娘倒了些醋來,夾起一隻,沾了點醋放入口中。小籠還熱著,味道倒也鮮美,遂笑道:「蟹是活的,人家對你倒也用心,尋常人過去聽說都是死蟹拆出來的肉做的。」
懷玉哼一聲,道:「那是自然。你不稀罕爺,自有人稀罕。」
青葉不聽他的冷言冷語,將一籠小籠都吃下肚,拿茶水漱了口後,方皺了眉頭取笑他道:「那樣的姿色也能把你招攬過去,倒叫我詫異得很。」
懷玉冷笑:「你不曉得,爺從前在塞外漠北等地領兵打仗時,看見只雙眼皮的母豬也覺得美若嫦娥呢,更何況人家老闆娘那樣的姿色?比嫦娥還美!人家美不說,還熱心,爺吃著面,人家還曉得過來給爺揉揉肩。」
青葉將手中茶杯往桌上一丟,又哭著跑出去找雲娘告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