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客人愈來愈多,這個時辰懷玉也差不多要過來了,青葉怕他等久了又要發作,雲娘也會擔心,草草吃完,叫夥計來會賬。夥計卻笑道:「王公子適才交代過了,姑娘這桌已記到了他的賬上。」
青葉跺腳發急道:「這怎麼好,哪有借了人家的傘還要人家請吃飯的道理,要請也該我請才是。」伸手便去摸錢袋子。
王春樹笑了一笑,伸手將她阻住:「一頓飯而已,何至於這樣。下回你再請我吃不是一樣?」
青葉還要再說話時,樓下蹬蹬蹬跑上來一個人,卻是夏西南,他一眼瞧見青葉,咧嘴笑道:「好姑娘哎,叫咱們好找!連醬菜鋪子都去了,快走快走,那一位還等在下面呢,今日跑了許多冤枉路,只怕要發火。」
青葉拎起夥計適才為她包好的魚頭魚尾,朝王春樹道了一聲謝,轉身隨夏西南下樓去了。
她下樓後,王春樹單手支頤,把玩手中酒杯,漫不經心地探頭朝樓下看了看。她已走到了門口,門口果真有一個人等在那裡。那人負手而立,因天色已暗,看不清相貌如何,只能看得出身量頗高,比她整整高出一個半頭。她一看見門口那人,立時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邊,仰首對他且語且笑,像是極為高興的樣子。
那人伸手牽住她,拉著她便走,口中說著什麼話,伸手指頭朝她額頭戳了下,像是在訓斥不聽話的小孩兒一般。她等那人訓斥完,不知是否生了氣,竟然踮了腳伸頭去咬那人的肩膀,那人扯她的腮幫子,把她從肩膀上拉開來,朝她額頭上彈了一下,其後卻又隨手為她理了理被風吹亂了的劉海。
王春樹覺得頭微微的有些暈眩,擱下酒杯,招來夥計會了賬,慢慢下了樓。夥計看見,忙上前來笑道:「王公子這桌還有一道清燉鰻鱺湯要燉許久,眼下還未好呢。」
他擺了擺手:「罷了,不要了。」
出了門口,清涼的夜風吹來,心口卻是一陣煩躁,適才不知不覺間有些喝過了頭,此時便覺得一陣頭重腳輕,但回家的路卻還認得。往左直走,第二條路口往右拐便是,總共不過一里半路,正好可以解解酒。然而鬼使神差地,腿卻朝右邊拐了過去。適才,她同那個等她的人便是朝右走的。
她與那人走在前頭,身後還有兩三個隨從跟著。王春樹扶著頭,混在行人堆裡慢慢地往前走,不遠不近地跟在那二人的身後。明知道此舉有失妥當,失了自家的身份,然而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腳。
不過片刻工夫,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胡同口,她停下腳步,喚來兩隻野貓。他便也停下,假裝看天山茶館的招牌,豎著耳朵聽胡同口的動靜。夜色昏暗,街上行人穿梭來往,這一路,誰也沒有留意到他。
兩隻野貓蹲在她的腳下極其香甜地吃著她帶來的魚頭魚尾。原她要這個來是派這個用場。
她餵好貓,同貓說了幾句話,話語被風送進他的耳朵裡,清清楚楚。她叫那兩隻貓不要往大街上跑,來往馬車太多,不小心要被軋到的,還有壞人也多,不留神要被捉去殺肉吃的云云。等她交代完,站起來再去拉那個人的衣袖時,那人卻躲開兩步,口中嫌棄道:「摸過貓不許再碰我。」
她便笑:「偏要碰你。」呵了呵手,追上去,往那人身上亂摸,與那人鬥著嘴,拉拉扯扯地往胡同深處去了。
他怔怔許久,直至茶館裡的夥計出來問話時,這才回過來神,隨了夥計進了茶館,被引到樓上雅座坐定後,要了八文一壺的御貢福建極品大紅袍。少時,茶上來,夥計慇勤地為他斟了一杯。他吹了吹飄在茶水上長長短短的茶葉梗與渾濁的茶葉沫,抓出幾塊碎銀子丟到那夥計送茶的托盤上,笑問:「這胡同裡有人家住?不知是些什麼人……我也住在這條街上,卻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夥計喜不自禁,將托盤夾在胳肢窩下,哈了腰,慇勤笑道:「這胡同名為青柳胡同。早幾年有人住過,後來空關了幾年,近來又有人出入,是個極美貌的年輕女孩兒,想來是換了主人了……咱家的婆娘同那個女孩兒說過話,只說是投親來的……她親戚怕是個了不得的富人,否則怎麼能買得起那裡頭的宅子?咱們平日裡只能看到她與一個使喚的婦人走動,她那親戚卻不大看得到。」
其後便再也問不出什麼了。御貢的極品大紅袍入幾乎不了口,他便又慢慢下了樓,在茶館門口站了站,吹了一陣子風,酒是全醒了,心中卻生出些莫名的怒氣與失落。竟然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容姿,若是知道,若是知道……只怕當初也還是會退親罷。畢竟,這種人家,怎堪良配?卻怪不得他。
然而她這樣的容姿卻還是輾轉流落到京城,被人家稱作是姑娘,梳著未成親的女子髮式,被人金屋藏嬌於此,大約連個名分也沒有,怕是連外室都不如。當然,她出身與家世擺在那裡,又被退過親,已是名聲在外,想來也只有這一條出路了。可歎可憐,可憐可歎。於她而言,只怕這已是最好的出路了。
再次見到她,是三日後的事了。他同三五個同鄉來喝酒,因人多,便要了一間包廂。他早年隨了父母客居余姚數年,後又來了京城定居,然而潮州的那些同鄉與族人卻都知曉王家出了一個翰林,如今是既富且貴。總之因為他名聲在外,時常有同鄉及族人找到他的府上,求他找門路,跟他借銀子,即便他幫不上忙,能同他喝一場酒也夠回去吹噓一番了。
這些人只知道翰林院的名聲,卻不知道翰林院也是有名的清水衙門,固然清貴,名聲好聽,但若是指望他那七品翰林編修的俸銀,只怕一大家子人連一日三餐都成麻煩。
酒席間,這些人一口一個王翰林,輪番來敬他的酒,他心裡有幾分厭煩也有幾分得意。一二壺梨花白下肚,他面紅心跳,便有些吃不消,忙忙躲到包廂外,由得同鄉在包廂內拼酒胡鬧,他自尋了牆角的一張空桌子坐下,叫夥計送來一杯濃茶解酒,
便是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她與那個富人不知何時也來了,菜大約還沒有上來,那二人便坐在臨窗的位子上喝茶。這回他終於看得清楚了,那個所謂的富人年紀並不大,與他差不多年歲,二十五六上下。其人一身月白衣衫,雖是尋常打扮,然舉手投足間卻掩飾不住身上那種說不出的閒適氣度。可謂是風姿秀逸。那人看向她時,眉眼裡帶著溫柔笑意,與她坐在一處也自是十分的養眼。
他只是瞧了一眼,便再也轉不開眼睛,於角落裡慢慢喝著茶,隔著三兩桌客人,死死地盯著臨窗的那二人。
不一時,上了菜。這回她又要了魚膾。只見她舉筷夾起一片魚膾作勢送到那人唇邊,那人趕緊笑著躲閃,道:「我不愛吃這個,快拿開!」
她不依,非要往他嘴裡送,他躲閃時,她一個失手,將魚膾抖落在地。那人便嘖了一聲,瞪她一眼。她吐了吐舌頭,擱下筷子,彎腰去撿。這時,那人自然而然地將手擱在桌子邊上,待她抬起頭來時,他才將手拿開。
她撿起魚膾後,心疼地嘟囔了幾句,大約是在抱怨竟然有人不愛吃這天下最最美味的新鮮海魚的生肉,不懂這新鮮魚肉的好。
她不知道那個人適才悄悄護著她的頭,坐在角落裡這一個卻看得分明。王春樹將已然涼透了的濃茶一飲而盡,然而還是沒有澆熄心底深處湧上來的怒火。
他定定地坐在角落裡,等那二人吃完會賬,再攜手而去時,他便也起身,喚來夥計會賬,與眾同鄉一一道別,說是家中有急事,須得盡早回去云云。
待下了樓,那二人還未走遠,他便又鬼使神差地混在人群中,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這一回因他醉得厲害,聽不清前面那二人嘰嘰咕咕說了什麼話,但她偶爾側頭與那人說話時,便能瞧得見她腮幫子鼓得高高的,嘴巴動來動去,大約是在吃些諸如話梅一類的零嘴兒。她話梅吃完,那人笑吟吟地伸手到她面前,她便理所當然地將話梅的核吐在那人的手心裡。
那人與她且說且笑,隨著她慢慢地走著,負於身後的手掌裡握著一把她吐的果核。
王春樹這回又跟到青柳胡同口,怔怔許久。跟了這一路,吹了許多冷風,心中怒火未息,反而更旺,這一把怒火燒得他心內焦躁,幾欲發狂。
一個他看不上的窮家女子而已,一個被他退了親的女子而已,一個年滿十九也未能嫁出去的女子而已,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憑著幾分顏色找了個京城的富人麼,不就是找了個年歲相貌還算相當的富人麼。說到底,不就是個外室麼?不就是個還算受寵的外室麼?
他於街上踽踽而行,轉悠了許久,酒漸漸地醒了,不想回去見家中的那一群人,遂獨自去了胡家小院。
胡家的門庭並不起眼,卻因為三個女兒生得好,在京城中頗有些名氣。胡家大小姐去年嫁給了一個廣西賣山貨的商人做了如夫人,如今只剩二小姐三小姐撐門面。
他來找的是三小姐。三小姐芳名叫做胡萱萱,此女媚骨天成,風情萬種,於三姐妹中容貌也是最美,因此人送外號小狐仙。
小狐仙芳齡今年實足一十八,對外則稱虛歲一十七。長得美不說,小曲兒也唱得極好,從小被爹娘捧著寵著長大,傲得很,有錢人家的子弟見得多了,自然不將等常人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