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私奔

十數日後,皇帝吐血止,龍體好了大半,於正月十八日起視朝。懷玉得以回府,臨出宮前被貴妃叫去說了一會兒話,貴妃且語且泣,拉著懷玉淚流不止。妹史忙勸道道:「娘娘快止住!陛下春秋鼎盛……雖吐了兩回血,但眼下已無大礙,娘娘擔心這些卻有些早了,若是叫人傳了出去,只怕不好。」

懷玉也笑勸:「母親放心,兒子再無能,自保卻還是能夠的。」

待回到府中,夏西南呈上邸報,懷玉大略翻了一翻,笑道:「二哥倒也實在,攬了個招待番邦來使的差使在身,忙前忙後,迎來送往的,竟然還沒忘記拉攏了幾個體己人。」

夏西南也笑:「太子殿下是不行了……論嫡論長都非二殿下莫屬,但有殿下在,叫他如何放得下心。」

懷玉又笑:「且看罷……阿章還好麼?」

夏西南應道:「陛下聖體欠和,世子自年前便已出宮回府,眼下由二殿下及王妃親自照料。出宮時,身邊還有兩個宮裡跟去的近侍,俱是陛下指定的人選,這些日子尚未出府一回。」

說起阿章,懷玉忽然想起一事,問:「三月頭上是阿章的生日,送他的弓箭備好了麼?」

夏西南道:「備好了。」轉身叫人去取。未幾,弓與箭取來,弓是一張小巧的牛角弓,箭是與之配套的無羽箭。

懷玉接過來比劃了一下,稱讚道:「果真好弓。」夏西南在旁說道,「弓是請聚元號業已歸隱的名家所制,箭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懷玉點頭:「這個足夠了。」又問,「今年末來朝貢的番邦小國有哪些?」

夏西南稍作思索,道:「與往年並無二致,無非是安南、高麗、占城並暹羅這幾國,並無任何異常。」

懷玉點頭,沉吟片刻,道:「盯著些。」還想再問他一件要緊事,忽然有人來報,說王妃已到了門口。

懷玉蹙眉,道:「叫她進來。」

少時,便聽得一片叮咚環珮之聲漸近,王妃文海扶著使女的手款款入內,轉眼見夏西南也在,遂笑看他一眼,道:「原來你也在。」

夏西南笑著應了一聲是,看看懷玉,又看看王妃,想了一想,躬身退到一旁不語。懷玉笑問:「何事?」

文海回頭跟身後的奶娘笑道:「你瞧瞧他這人,他這些日子都在宮內,咱們在家裡度日如年,怕落了把柄,也不敢回娘家打聽消息,都擔心死了。聽他回來,忙忙的趕過來,卻被他這樣說。」

奶娘尚未答話,她卻又伸手撫上懷玉的臉,幽幽抱怨道:「清減了許多,面色也不大好……宮裡不是有容公公在麼,衣食上頭還會叫你受屈?」

懷玉笑道:「傻話,我自然不會受屈,只是夜裡要起來幾趟,睡不安穩罷了。」

文海點頭:「既如此,你回來後便該早些歇息才是。」回頭責怪夏西南,「他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才一回府,你又巴巴地跑來。有什麼要緊事,不能等明日再說?」

夏西南訕笑,口中稱罪,溜著牆退出書房。懷玉無奈笑道:「曉得了,等下用了飯便去洗漱歇息,你且退下,我還有兩句話要吩咐夏西南。」

文海垂首不語。奶娘忙上前一步笑道:「殿下,奴婢已叫人燒了幾個殿下素日裡愛吃的菜……」

懷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文海的手,柔聲道:「叫你擔心了這些日子,我才出宮,也覺得累了,改日罷。」

文海輕輕歎一口氣。懷玉又道:「對了,阿章三月過生日,你隨我一同去。我備了一張弓送他,你可要再送些什麼給他?若是府內沒有的,跟我說便可,我叫人去備。」

奶娘面上現出幾分喜色,文海卻幽怨道:「……自咱們成親後,你就未閒下來過,知道你忙,但也不是這樣的忙法。」言罷,站定在他面前,只是不走。

懷玉不語,只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文海看著他的一張臉,又是意亂又是難過,僵持片刻,終是無趣,慢慢轉身退下了。

夏西南並未走遠,見王妃走,重又入內,問道:「殿下可是要問……」

「正是。」懷玉點頭,「她……」

夏西南聞言,躬身應道:「臣正想稟報此事,姑娘這些日子倒也好,除了時常去醬菜鋪子轉悠……殿下在宮裡時,臣抽空去了幾回,倒有一半的時候都沒碰著她,一問,都是去醬菜鋪子裡玩耍去了。臣心裡覺得奇怪,悄悄問過雲娘,雲娘也不清楚,只說她這一陣子時常魂不守舍的,不出去玩耍時,便在家中歎氣,還躲起來哭過兩回……」

懷玉著惱,將一張邸報攥成一團,咬牙低低斥一聲:「這混賬,還敢去!」揉了揉眉心,略一思索,臉色微變,扔下手中邸報,吩咐夏西南速去備馬。

夏西南猶豫道:「眼下天已晚了,再者,若是宮中有人來,殿下不在的話,只怕不太好。便是王妃,也總是時時刻刻盯著殿下的行蹤……」

懷玉蹙了蹙眉,不耐煩道:「若宮中有人來,命人拖延片刻,其後快馬加鞭去青柳胡同找我即可。」話未落音,人已閃出門外。

正月十八日晚間,宋記醬菜鋪宴客。青葉本來同宋阿婆爭論過一番,她覺得午間宴客好,吃好喝好再跑路,如此最好,大白天日的,不會迷路。宋阿婆卻覺得晚間好,吃好喝好趁著天黑摸到城外,任誰也找不著。否則光天化日的,要是叫街坊鄰居瞧見一家子的去向,到時洩露了行蹤可不是頑的。

青葉想想也有些道理,也便罷了。懷玉已有許久未能過來了,便是大年三十與元宵節也只有她與雲娘兩個人過,沒有他的年節是如何的冷清,如何的寂寥,這些她都不願再想再提了。總之他人在宮中侍奉皇帝,這一回能得以順利跑掉也未可知。這般想著,一面悄悄動手收拾了些易於攜帶的金銀細軟藏在身上,一個人躲起來起來哭了許久,後又偷拿了雲娘的一把斷了齒的梳子以作念想。

熬到傍晚時分,跟雲娘說去潮州食府用晚飯,要晚些回來。因為她安生了這一陣子,從未出過差錯,才又被狠抽過鞭子,大約再也不敢出什麼蛾子了。雲娘也就放心地叫她出去了。

因算是定親的酒席,宋家母子心中高興,便採辦了兩桌上好的酒菜。他一家雖是江西人,在京城中卻有兩家遠親,也頗有幾個交好之人,親戚也罷交好之人也罷,俱是做小生意的老實本分人。

青葉才到鋪子門口,心裡便先打起了鼓,暗暗生出了悔意,恨自己過於輕佻,被人詬病倒還是輕的;也不是怕自己今後吃虧,以宋顏良的脾性,即便跟他遠走他鄉,無有娘家人為她撐腰,將來被他打罵欺辱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的。怕只怕惹得三表叔動怒,找到宋家頭上,到頭來害人害己。

在鋪子門口躑躅許久,有心落跑,卻被大妹小妹瞧見,出來硬把她給拉扯到鋪子裡去了。宋家母子說的話一句也未聽到耳朵裡去,她只管留神聽外頭的動靜,生怕三表叔突然跳出來當眾抽她鞭子。

宋顏良伸頭瞧瞧街上,一切如常,無有可疑之人,為穩妥起見,還是關了鋪子門。他老娘歡天喜地,嘰嘰喳喳,扯著青葉圍著酒桌叫人:「這是你四舅公,這是你表姨家的兒媳,你該喚一聲表嫂子的!這是咱們同鄉,當初一同進京來的,他家是彈棉花的,你該喚一聲大伯……」

親戚們見青葉的容貌,個個驚愕,打趣的話便也說不出了,這下也明白宋顏良為何就捨得賣了鋪子帶人私奔了:此等貌美女娘,以宋家顏良的斤兩,非坑蒙拐騙不能得手。

宋顏良春風得意,與大妹小妹護在青葉身旁,怕人家灌她酒,插科打諢的惹她不高興,也怕她一時之間見著這許多生人會害怕。

青葉起初還強打精神與宋家親戚周旋,其後連話也說不動了,只能抱著小妹坐在牆角發呆,連人也不理了。呆坐了一會兒,抽抽搭搭地哭將起來,小妹年紀還小,見她哭,也跟著咧嘴嚎,一大一小抱在一起哭得好不傷心。宋家母子以為她是想家反悔了,生怕節外生枝,趕緊招呼賓客快點吃喝,他一家好上路。

賓客們只當她是宋顏良哪裡騙來的富室女娘,也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於是心領神會,再不廢話,各自埋頭吃喝。

正吃喝間,外頭忽然有人敲門。宋家母子面面相覷,宋顏良站在門後小心道:「咱們鋪子早幾日就關門歇業了——客人別處去買罷——」

話未落音,一聲巨響,兩扇門板被人踢倒一扇,另一扇也散了板,搖搖欲墜。宋顏良險些兒被門板砸到,慌忙跳開,倒嚇了好大一跳。

踢門的那人是個年輕男子,鬍子拉碴的,面色看著也有些憔悴,一雙眼睛卻兇惡得很,他後頭還跟著三兩個隨從,隨從們手中各握著一把出了鞘的長刀。

諸賓客紛紛猜測,眼前這人大約是被拐小媳婦的家人,人家找上門來了。果不其然,原先還在嚎哭的小媳婦兒蹭地立起,放下小妹,擦了一把眼淚,一步一步挪上前來,怯怯地喚道:「三、三、三……」

她那個三字打頭的親戚大約是嫌屋子裡醬菜的味道太沖,蹙了蹙眉頭,握了拳頭擋在鼻子下,目光在酒席上大張著嘴的諸賓客身上停了一停,其後,吊著嘴角四下裡打量,從始至終,都未看那可憐兮兮的被拐的小媳婦兒一眼。

宋家母子打著擺子不敢說話,他家賓客也有一二十人,卻無有一人敢出聲。一堆人暗自驚心,正受著煎熬,小媳婦兒她親戚忽然噗嗤一樂,咬牙笑問:「這是在吃酒席麼?」撩起眼皮□了小媳婦兒一眼,漫不經心道,「又找了一個?好本事!屢教不改,好膽量!」

青葉頭髮根根豎起,悄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還好,因為怕路上冷,穿裹的跟個粽子似的。只可惜了這一身新衣,又要白瞎了;自己的皮倒不要緊,好歹還有跌打膏,忍上一忍也就過去了。

宋阿婆醒了神,覷了覷那男子的臉,見他年歲不大,頂多二十多歲,想必不是表叔本人。忙忙的堆了一臉的笑上前招呼:「這位可是青葉她三表哥?她三表哥,快上座!千萬不要責怪青葉,她小孩子家不懂,要怪也只能怪咱家不懂禮數,沒有去請她表叔來吃酒……有什麼話咱們好商量,快叫你後頭的人把刀放下!她三表哥——」

諸賓客便也跟著「她三表哥,快上座,有話慢慢說」地胡亂打圓場。

懷玉以手握拳擋著鼻子並不答話,只似笑非笑地瞟著青葉。青葉難堪且害怕,一面提防他身後的那幾把長刀,一面打著哆嗦隨了宋阿婆招呼他:「表……三表哥你,可要入席飲一杯酒?」見旁邊四舅公的嘴巴張得尤其大,便與他說道,「四舅公,這個人,他,他是我三表哥——」

她的新晉表哥懷玉忽然一樂,倚著門框,慢條斯理地笑問她:「怎麼你也跟著喚我表哥了?同我睡覺時,你不是最愛我為表叔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