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史趁王妃與青葉說話的空檔,上前來俯身對貴妃耳語了幾句。貴妃笑了一笑,輕輕點了點頭,說:「知道了。」與眾人又說笑了幾句,抬頭看了看天,見已近午時,當即吩咐文海道,「……天已近中午,我正吃著素,就不留你們飯了,你把她先送回青柳胡同去。進府一事,倒也不急,待玉哥兒回京後再議罷。」
文海卻笑說:「兒媳說這話也不怕母親怪罪:東宮的那一位不知道還能撐多久,若是一朝……按本朝律例,少不得要耽誤個一年半載的,」往青葉腰身飛快地掃了一眼,捂嘴笑道,「母親你想,妹妹如何耽誤得起?」
貴妃拍了拍她的手背,笑說:「王妃的心我已知曉了,玉哥兒若是知曉,必定也會高興……只是,來日方長,又何必急在這幾日?」
文海本以為今日必能將青葉帶回府的,聞言失望至極,還要再說一句,奈何貴妃已扶著宮人的手離了座,轉身款款往內去了,文海終是無奈,只得起身拜別。那邊廂,妹史與雲娘也依依不捨地灑淚道別。正熱鬧間,忽聽門口有響動,眾人齊齊轉頭往宮門處望去,卻原來是皇帝駕到。皇帝在宮門前下輿,也不用人相引,逕自走了進來。長樂宮的一眾人等紛紛跪倒行禮,口誦:「恭請陛下聖安!」
文海青葉等人避退不及,唬得作不得聲,也紛紛跪倒在地。貴妃理了理衣衫,迎將上去,斂身行了個禮,方才笑問:「陛下怎麼忽然來了?」
皇帝笑說:「昨日事情多,忙了一整日,沒能過來,今日忽然想起來,便故意挑了這個時候過來,好向壽星討一杯酒吃,叫朕也沾沾壽星的喜氣。」
貴妃聽他當著一堆的人這般說笑,心內連著冷笑了兩聲,不過是去東宮看望太子後順路過來一趟罷了,話卻說的這樣好聽。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面上卻還是紅了紅,口中笑說:「我如今吃著素,哪裡有酒給陛下喝?」
皇帝攜了貴妃的手往裡走,見跪在地上的文海及青葉等人,笑問:「這是三郎媳婦兒?」
文海應了一聲是,青葉心跳得厲害,頭垂得低低的,忽然想起適才被貴妃插戴了滿頭的珠翠,只怕看著招眼得很。皇帝的目光果然就落在了青葉的身上,見她頭上金光閃閃,不由蹙著眉頭問貴妃:「三郎府裡的?他……這才成親幾日?」
貴妃不置可否,只含糊笑道:「是玉哥兒媳婦兒怕我寂寞,帶來陪我說話的。說了許久的話,才要打發她們回去。」不看皇帝的臉色,自顧自地吩咐妹史帶人去傳膳。
文海聽貴妃同皇帝說話的口氣,這才知道妹史所言不假,這一位果然是敢擺臉色給皇帝看的。
皇帝也不計較貴妃的語氣,只嗯了一聲,道:「都起來回去罷。」
青葉如蒙大赦,趕緊起身,無意間一抬頭,見皇帝面容不過才五十歲許的模樣,然而鬚髮灰白,面有疲態,此時正瞇著眼看向自己,神色間的玩味與懷玉懷疑旁人時一模一樣,心下登時駭了一跳,急忙垂下頭,隨著文海出了宮。
從長樂宮出來,上了步輦,青葉悄悄將頭上首飾與腕子上的鐲子等都取下交由雲娘收著,雲娘扶著步輦,護在她的身旁,與她各各吁了一口氣。文海還笑:「可惜了,不能帶妹妹一同回府,殿下過些日子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到時我必說動殿下將你接進府來,否則叫你一個人在外頭像什麼話?」
步輦行走多時,來到一處長長的夾道,夾道兩旁是高高的朱紅宮牆,偶有翠綠枝椏從牆內伸出來,天上有飛鳥掠過,日頭正好,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青葉心內一陣輕快,於是微微側過頭去,與雲娘相視一笑。
雲娘握了握她的手,才要問她有無肚餓時,卻見對面夾道迎頭走來一隊人。帶頭的那人一身錦袍,被日頭一照,衣袍上的金絲銀線泛著光,略有些晃眼。那人快步行來,距青葉所乘的步輦尚有兩丈之距時忽然哈哈長笑了一聲。青葉被日頭照得眼睛有些花,尚未看清這人的臉龐之前,便先聽出了他的聲音。
懷成駐足,笑問了一聲:「這不是玉鯉姑娘麼?長久不見了,玉鯉一向可好?」
青葉一時愕然,繼而心慌,不過一瞬間,手心裡冒出濕冷虛汗,強掙著精神從步輦上下來,恭恭敬敬地與他斂身行了一禮,再回身看向身旁的文海,苦笑著問她:「這才是王妃帶我入宮的真正意圖罷?我被羞辱,難道王妃面上就能好看了麼?王妃發的那個誓,難道只是騙我入宮的手段?」
文海驚疑不定,驀地回頭去看身後跟著的奶娘,奶娘目光躲閃,口中吶吶不能言語。
懷成搖頭笑歎:「想不到玉鯉姑娘竟然進了京……倒叫我掛念了許久。」
雲娘早年出宮時,懷成年方弱冠,許多年過去,他不過是發福了些,相貌上卻沒有怎麼變過,因此還認得他。聽他喚青葉為玉鯉,且當著許多人的面口出狂言,心內大駭,在青葉說話之前,搶身上前行了個禮,口中笑道:「二殿下怕是認錯了人罷?咱們小姐乃是翰林院掌院大學士褚大人之女,姓褚,大名青葉,殿下怎麼喚咱們小姐為玉鯉?」又道,「咱們小姐不日將嫁與三殿下,二殿下雖是一家人,怎好對弟婦口出輕薄之語?
文海起先見懷成如此形容,也是駭然,尚未完全明白過來之前便已嚇得手腳冰涼,聞見雲娘的話後,更是如墜冰窖,霎時心底也是一片冰涼,慘然而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褚大人褚家的千金小姐自然是要敲鑼打鼓地去迎娶的,可笑我,可笑我……」
懷成仰天一聲長笑:「三弟好手段!果然手眼通天!果然是我的好三弟!」收了笑,俯身與青葉曖昧輕笑道,「什麼時候我得了空去褚府找你敘敘舊?你如今雖成了褚家千金,但咱們總是有一段前緣在,你也來了京城,我心裡頭實在是高興……玉鯉你怎好厚此薄彼?」言罷,伸手欲要去撫青葉毫無血色的臉龐,雲娘眼疾手快,一把將呆呆然的青葉拉開,懷成的手便撲了個空。
文海的奶娘瞧出些不對來,愈來愈害怕,再也撐不住,捂著嘴哭出了聲。文海也回首與她木然道:「我這一回只怕要被你老人家給害死了……他的心腸與手段,你沒有聽說過?」
一群人哭的哭,笑的笑,在這靠近宮門的夾道裡僵成一團,正不知如何收場時,忽聞深宮有杳杳鐘聲響起。
太子終是未能活過這一年的春季,三月初九這日午時於東宮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太子時醒時昏地拖了這些日子,皇帝再不情願,卻也不得不正視他的病情已然是無力回天這一事實了。因心內多少有些準備,這一回便只吐了兩口血,哭了幾場,將養了些時候,便又能親理朝政了。
懷玉於三月十七日方才急急返京。太子的棺槨已然移至皇陵,他尚未及去皇陵為太子上一炷香,便先入宮面聖覆命,踏進皇帝寢宮的宮門之前,容長一從裡頭急急走出來,手裡捧著一樣物事,懷玉駐了足,稍稍展開雙臂,容長一略略彎身,將手中白綾為懷玉系到腰上,再囑咐了一聲:「陛下火氣正盛,殿下自己當心。」
寢殿內有濃重的草藥苦腥氣,皇帝面前正放著一個藥碗,裡頭還有一半的藥汁,劉賢則立在塌前苦勸皇帝將剩下的藥汁喝下,皇帝一動不動地歪在榻上,對劉賢的話恍若未聞。懷玉疾步上前,跪地行禮後,膝行上前兩步,哽咽著喚了一聲爹爹。皇帝霎時也紅了眼圈,伸手撫了撫他的頭頂,道:「大郎……你大哥不在了。他自小兒吃了許多的苦,大約是皇后看不下去了,這才把他帶走了……」
懷玉垂首哽咽無語。寢殿內寂靜無聲,唯苦腥氣愈發濃重。這一對父子一臥一跪,相對沉默了半響,皇帝忽然問:「朕為你定下的兩門親事,想來三郎心裡都不太願意罷?」
懷玉從皇帝膝上抬起頭來,語帶不解問:「爹爹為何會提及此事?」
皇帝並不說話,只是將懷玉推開,慢慢起身下了塌。懷玉自小被打慣了的,見狀便忙跪直了身子,若是不跪好,只會使皇帝更為暴怒。
果然,皇帝冷眼將他看了一看,猛地抬腳,照著他的臉便踹了下去。懷玉被一腳踹倒,歪伏在地,再直起身子時,嘴角處已隱有血絲滲出。
皇帝氣喘吁吁,冷笑個不住:「孽子!孽子!狼子野心,其心可誅!」
容長一與劉賢等人慌忙來攙住皇帝,將他扶到榻上坐好,又命人取來參茶,皇帝接下飲了兩口,復又冷笑道:「褚良宴那個老狐狸,帶著一幫子人在朝堂上只作壁上觀,卻原來早已決意為你效力了!」再問慢慢懷玉,「同你爹爹照實說,你還拉攏了哪些人?」
懷玉跪地不起,口中辯解:「認親一事不關朝堂,只是因緣巧合罷了,即便是褚良宴親女,但卻也只是兒子的一名姬妾……不過小事一樁,陛下何須動怒?若是為此氣壞了身子,兒子萬死難辭其咎。」
皇帝將手中茶杯猛地一擲,茶杯正中懷玉額頭,茶水則潑灑了他一身一臉。容長一暗暗慶幸這茶不甚燙,想來不至於把人燙傷,見他一頭一臉皆是淋漓茶水,狼狽不堪,卻又不敢上前為他擦拭。
皇帝粗粗喘幾口氣,指著懷玉喝道:「你這些話留著去騙旁人去!朕雖上了些年紀,卻還不至於老糊塗到信你的那些鬼話!若是姬妾,怎麼不見你領到府中去?把人暗暗藏起來,可是想等朕殯天後休妻另娶!?說起來,朕還要謝你為朕留了三分面子,將趙獻崇之女娶進了門!」
懷玉叩頭,口中稱罪,道:「使得陛下動怒,是臣錯了!但她的年歲及身世與褚良宴早年流落於民間的骨肉都對得上,且有信物,確是褚良宴之女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