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氣得面上隱隱泛出青紫色,連聲叫容長一去取劍來,容長一慌忙勸說:「陛下身子才好些,可不敢動氣,否則這些日子的藥可不是白喝了?三殿下賑災也才回京,勞累了這些日子,老奴看殿下的氣色也不大好,不若請殿下先回府歇息,待明日心平氣和了,再召進宮來說話,如此豈不是好……陛下?」
皇帝冷笑:「你們一個兩個都護著他……且等著瞧罷,將來有他弒君殺父的時候呢!」
容長一垂首噤聲,再也不敢接一句話。
懷玉胡亂擦了把臉,連連叩首道:「陛下所慮者,非臣的姬妾是誰家骨肉,而是氣臣與褚良宴私相通與罷了。陛下請想:褚良宴其人乃翰林中人,為人最是自傲自負,臣從江南將他的女兒帶回京城,他也因此得以與骨肉相認,從而對臣心生感激是必然的。但他豈會因為些許的感激便臣私相通與?他十年寒窗苦讀,得陛下賞識,才點了翰林,從七品末流編修官至今日的掌院大學士,從而為天下人所知!褚良宴眼中僅陛下一人耳!請陛下明鑒!」
皇帝自然也不會信他的這一番鬼話,只是想起與褚良宴二十餘載君臣相得,與他是君臣亦可算是摯友,二人一個明君,一個能臣,相互扶持走過這些年,頗做成了一些大事;又憶起當年,新科狀元褚良宴身著紅袍,頭上簪花,於瓊林宴上豪言壯語,道是要君臣一心,共創盛世。那個時候,君與臣都是一樣的意氣風發。
皇帝心內一時觸動非常,闔上雙目,慢慢地從眼角流下兩道細細的淚水,感傷道:「若是太子還在……若是吾的大郎還在……」歇了一歇,卻已無力再喝罵懷玉,只擺了擺手,吩咐道,「去陵園瞧瞧你大哥,為他上一炷香罷。」
容長一上前扶著皇帝慢慢在榻上躺下,轉身給一個小黃門使了個眼色,那小黃門悄悄追到門口,將一方手巾奉與懷玉。懷玉默然接過,把身上的參片撣掉,再按了一下嘴角,「嘶」地吸了一口冷氣。
這一日的黃昏時分,懷玉率一幫子人由皇陵騎馬呼嘯至青柳胡同,馬蹄聲如雷震,馬後揚起的黃塵遮天蓋地,胡同口兩旁的人都給震到門口來了。眾人七嘴八舌的,不明所以:「誰!誰!不會是馬匪罷?大白天日的,嚇死人!」只聞馬蹄的聲響及漫天的黃塵,卻未看見半個人影。
青葉正在後院折桃花枝,聽見馬蹄聲,將才折下來的花枝一扔,急急地拎著裙裾往門口跑,才到院門前,便被剛跳下馬的懷玉給一把給抱住了。
青葉捶著他的胸膛又哭又笑:「你怎麼這些日子才回來!你怎麼這些日子才回來!」
懷玉將她半拖半抱地拉扯進了屋子,先不說話,低頭便親了上去,嘴唇距她的臉龐還有寸許時,卻忽然停住,冷冷發問:「聽說我不在的時候,你被人誑進了宮?你這一趟進宮,使得原本默默無聞的青柳胡同忽然間聲名鵲起,人人都知道褚家小姐被我金屋藏嬌,便是連陛下都知道這青柳胡同的大名了?」
青葉眼睛悄悄睜開一條縫,偷偷看了看他的臉色,再踮腳親了親他嘴角的傷與額頭上的腫塊,輕聲問:「挨打了?為了我的事?」
懷玉一霎不霎地盯著她看,半響,忽然又道:「跪下不許動,我要罰你。」
「罰我什麼?我沒錯。」青葉與他頂嘴已成了習慣,心裡明明害怕,卻還照例嘴硬地頂上兩句,「為什麼要罰我?我又沒有錯……」
話是這樣說,還是老老實實地拉著他的衣擺與一隻手慢慢跪了下去,且跪得筆直,自然也是不敢動的。
懷玉甩開她的手,在屋子正中落了座,也不說個中緣由,只冷著臉把玩手中的馬鞭,間或用眼梢掃她一眼。
青葉卻是心知肚明,委委屈屈地為自己辯解:「我不是想出風頭、想要名分才去的,是你的王妃強行來把我帶去的;倒不是我經不起嚇,也不是我太笨,我只是想著今後要與她一輩子朝夕相對……若是得罪她,怕她生氣,怕她去貴妃娘娘面前說我壞話,自然也是怕你為難。」抬手擦了一把眼淚,膝行上前兩步,把臉伏在他的腿上,低低道,「你瞧,我並沒有做錯,你為什麼還要罰我?」
懷玉撩了下眼皮,冷冰冰道:「小懲大誡,叫你長點記性,今後不再輕易上當受騙。」拿馬鞭手柄往把她的臉從腿上挑開,喝道,「跪好!」言罷,歪坐在椅子上,拄著頭不再說話。青葉伸頭往他跟前湊,轉眼被他伸一根手指頭抵住額頭,給遠遠地推開了。
青葉只得重新跪好,見他總不說話,心裡有幾分擔心幾分難熬,更多的卻是歡喜,心尖尖上總有蟲兒在抓撓,癢癢的,總想往他面前湊。不過一時半刻,便跪不住了,趁他把玩馬鞭出神之際,悄悄往前挪了挪,厚著臉皮把下巴擱到他膝蓋上去,低聲問他:「可是被陛下打了?打得厲害麼?疼麼?」
懷玉拿眼梢瞟了她一眼,沒理她。
她便又自言自語地念叨:「我並沒有錯……你若是看到王妃發毒誓時情形,必然也不忍心,必然要叫我隨她去的。」
懷玉嫌她話多,不耐煩道:「曉得你沒錯,就是想要罰你!」
他不講理,青葉也無話可說,賭氣道:「罰就罰。」把臉伏在他腿上想了會心事,消停了一時半刻,忍不住又開口問了一回,「額頭還疼麼?嘴角也疼麼?疼麼?疼麼?疼麼?」
她問了許多聲,懷玉方才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乜她一眼,隨即轉過頭去繼續出神。青葉再囉嗦:「你怎好這樣大張旗鼓地帶人跑來?這樣張揚做什麼?從前你不都是小心翼翼的麼?以後我出去,被人家問起來,我怎麼同人家說?」
懷玉哼一聲,又乜她一眼:明知故問,倒好意思問出口的。這青柳胡同眼見著都要名揚天下了,連皇帝都知道他金屋藏嬌在此了,還有什麼好隱瞞好小心的?
青葉隱約明白其中的緣由,不過是無話找話罷了。見他半垂著眸子,對自己始終愛理不理的,心裡也是無奈,忍了許久,忽然間抬起頭來,飛快地往他臉上吹了一口氣,狗腿子似的討好道:「這樣就會好些了。我小時候哪裡磕著碰著了,我娘親就會為我吹口氣,吹完就不疼了,不騙你。」其實娘親吹口氣後,還會親一親她,只是他面色不善,怕他發作,她這才忍住沒親上去的。
懷玉這回定定地深看了她一眼,其後揉了揉太陽穴,再喝斥她一聲:「太近了,跪遠些!」
青葉聞言,往前又挪了一挪,膝蓋都跪倒他的腳上去了,這且不算,還得寸進尺地伸手環住他的腰,一頭紮到他懷裡,親親熱熱地嘮叨了開來:「我進宮去與貴妃娘娘說了幾句話,還見著了陛下的金面……雖得了些賞賜,但也不知道貴妃娘娘喜不喜歡我。」
懷玉懶洋洋地歪坐在太師椅上拄著頭,一手拎著條馬鞭,任她蹭著摟著,始終不為所動。青葉漸漸地覺出委屈來,鼻子一微微酸,便又掉了兩顆眼淚。眼淚落下之前,抬頭轉了幾轉給他看,他將臉扭到一旁去,並不正眼瞧她。青葉在他懷裡哽咽著,正胡亂蹭臉擦眼淚時,他卻又忽然開口問:「你得了些什麼賞賜?」
青葉忙伸了腦袋給他看:「你瞧,頭上插戴的兩支簪子就是。」指梳妝台上的匣子與他看,「那裡還有幾隻鐲子與步搖。」
懷玉往她頭略掃了一眼,淡淡道:「喜歡你的。」
青葉歡喜,卻也有些不解,遂問:「你是如何得知的?」
懷玉語調還是平淡如水,慵慵懶懶道:「母親愈喜歡誰,賞人的東西便愈貴重。你得了許多,且都是精巧值錢的寶貝。」
青葉大覺心安,道:「我冒冒失失的進宮去,又是那樣的出身,且與二殿下有那樣的一番牽扯……我也不敢奢望娘娘能夠喜歡我了,只求將來不被娘娘討厭就成。」
懷玉嘖了一聲:「廢話怎麼這麼多?不是說了喜歡你了麼!」
青葉仰首傻傻地問:「娘娘為何喜歡我?」
懷玉忍無可忍,斥道:「小樣兒,因為你是我看中的!」稍稍俯下身子,拿馬鞭挑起她的下巴,瞇起眼睛訓斥道:「我看中的人,無論是誰,不喜歡也得給我喜歡。只是,我看你對旁人倒上心得很,你怎麼總是不明白,討誰喜歡都不如討本殿下我的喜歡!」
青葉跪在他腳下,雙手環著他的腰身,腦袋正在他懷裡拱來拱去,聞言便抬起頭,頂著一頭被拱散了的髮髻,彎著雙眼,笑吟吟地看著他,嘴裡歡歡喜喜地應承道:「明白明白,餘生都用來討你喜歡。」
懷玉懶懶地嗯了一聲,才要伸手去揉她的腦袋,忽覺鼻下有兩道熱流滾滾而下,不由怔了一怔,待明白過來時,趕緊仰面看向屋頂,一把扔掉手中馬鞭,再摸索著把她的胳膊拉過來,手伸到她袖筒裡去摸帕子,帕子才摸出來,鼻血已然淌了一下巴。
青葉先是愕然,繼而手忙腳亂地與他一起堵他的鼻子。懷玉嫌她礙手礙腳,將她一把推開,她呆了一呆,心內恓惶且淒涼,轉眼便紅了眼圈,欲要跑到外面去找雲娘哭訴告狀時,猛然間一個踉蹌,已卻被他一把拽住了胳膊,人便歪倒到他的身上去了,再一聲驚呼,已坐到了他的腿上,後腦勺也被他緊緊地箍在了手掌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