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見皇帝醒來,向前爬行了兩步,將頭靠在皇帝的塌上,嘴裡嗚嗚哭道:「陛下!老臣昨晚奉陛下的旨意隨了三殿下去青柳胡同。誰料才一到地方,三殿下便翻了臉,領著一幫子的人,把老臣關起來給毒打了一頓,牙齒都打掉了兩顆。老臣被打成殘疾了,一身的傷痛,將來只怕伺候不了陛下了,嗚嗚嗚!」他說話時嘴裡漏風,果真掉了牙齒,一隻手掌上也用方帕裹了幾層,方帕上隱有深褐色污跡滲出,不知是血跡還是藥漬。見皇帝默然無語,他又忙去掀起身上的衣裳給皇帝看。
皇帝並不去瞧他,只自顧自地歎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許是上了年紀,昨晚竟當真信了他。這些年,朕將一隻虎崽子養大,養虎為患這些年……」又冷笑道,「他眼裡已經沒有了三綱五常,君臣父子,他連他君與父尚且不放在眼裡,更何況是你?你向來心細伶俐,卻也有不好,嘴上難免刻薄了些。只怕早些年便背著我把他給得罪了罷……你且起來說話。」
劉賢跪地不起,口中嗚嗚哭道:「三殿下還恐嚇老臣,說要殺了老臣一家,血洗劉門,叫老臣一家百十餘口人不得好死!陛下——」
皇帝冷哼:「他哪裡有閒心去恐嚇你?他的性子你還不知道?你向來不為他所喜,此番便該慶幸他還給你留了一條命才是。」
劉賢又哭:「三殿下說留著老臣的一條命,是為了叫老臣給劉家人收屍,殿下這是要叫老臣看見一家子人都在眼前死光光呀,陛下——」
皇帝抬手擦去眼角及臉龐上已然冰冷的淚水,掙扎著要起身。劉賢兩行老淚流個不住,見狀忙忙爬起來伺候皇帝穿衣。皇帝道:「你去瞧一瞧身上的傷,叫容長一進來伺候即可。」
正說話間,忽有京兆尹來報,說倭奴國使團二十餘人一夜之間被人誅殺殆盡,且頭顱皆被砍下,扔了一地,其手法之殘忍,可謂駭人聽聞,慘絕人寰。據目擊者所描述,行兇之人有十餘人,皆是一身黑衣,覆以神頭鬼面,於深夜子時,由使臣的居住的民宅內大搖大擺地出來,騎馬往東去了。
劉賢不待這京兆尹說完,在皇帝腳下大放悲聲:「老臣一家百十口人看來是難逃一死了!求陛下救救老臣,老臣跟了陛下一輩子——」
皇帝也是傷感:「你自七八歲時起便跟著朕,轉眼一輩子都過去了……」出了一會神,又道,「你收拾收拾,出宮找個清靜些的地方養老去罷。朕的時日不多了,朕在,你尚能留的一條命在,若是朕不在了,你留在宮內只怕連命也保不住。」
劉賢正淌眼抹淚,聞言倒呆了一呆:「老臣養好傷還能伺候陛下,也還能再伺候世子——」
皇帝疲累,不耐煩地擺擺手:「你早些走為好,路上小心些。」
劉賢無奈,跪下叩頭,哭哭啼啼地說了一聲:「臣謹遵陛下旨意。」言罷,轉身退下。
皇帝瞧他一輩子沒挺直過的脊背,心生不忍,便又叮囑了一句:「朕曉得你家當多,莫要叫錢財等身外之物給耽擱了。」
青葉睡至下半夜時,隱約聽到懷玉與夏西南在門外悄聲說話的聲音,曉得是他回來了,本想等他進來與他說一句話,但他卻遲遲未進這屋子,她等不及,重又熟睡過去了。
天將亮未亮之時,她一覺醒來,見懷玉衣衫周正地坐在自己的床頭。她忙要起來,懷玉將她攔住,為她掖好被子,道:「你睡你的。」
她應了一聲好,揉揉眼睛,問:「事情都辦好了?」
「辦好了。」
看了看他的裝束,又抬眼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問:「這便要走了?」
懷玉嗯了一聲,點點頭:「這便要走了。」
「天不是還沒亮麼?」
「我只是回來看看你,等下還要回府一趟。」
「回府去等著人家來捉拿你麼?」
懷玉失笑了一聲,卻並出言反駁說話,竟是默認她這句話了。
青葉想了想,又問:「你要去天牢麼?我能去給你送飯麼?」
懷玉嗤笑:「我這一回不會去太久,至多兩三日。你在家裡好好呆著,哪裡也不要去,萬事只聽雲娘的話,可明白?」言罷,起身要走。
青葉撲上前來,將懷玉死死抱住,不放他走,問:「你真能回得來麼?」
「傻小葉子,你不想想我是誰,當然回得來。」懷玉頂了頂她的額頭,將她推開。臨去之前,轉頭笑說了一句,「不許多想,乖乖等著我回來。」
三月廿二日,三皇子懷玉因抗旨忤逆,不尊上令,干紀犯順,違道背德,犯了十惡中的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等數罪,然因他身為皇子,又是有功的能臣武將,在八議制裡的議親、議貴、議能之列,故減等,褫奪一切封爵,貶為庶人,流放南海瓊台。
懷玉走後,青葉又睡了個回籠覺,不想起來,躺得久了,後腦勺都有些疼,只得懨懨地穿衣下床,慢慢梳洗罷,叫雲娘盛了些飯食,自己端去胡同口餵玉官。小內侍則緊跟在後,寸步不離。
懷玉王府被抄,夏西南是他的左膀右臂,人人都知曉的人物,自然也躲不開去,也與懷玉一同流放了。青柳胡同內便只剩下早前他帶來的小內侍了。這小內侍姓丁名火灶,因為是夏西南一手帶出來的,也是伶牙俐齒,做事極有眼色。
到得胡同口,恰巧看到天山茶館的夥計採買茶葉回來,一面走,一面哼著小調兒,見到青葉出來,忙把她攔住,本張口想問她可聽說轟動京城的倭奴國使臣被殺慘案,若是沒有聽說過,他便可以為她演說一番。
丁火灶在青柳胡同內過了這一段日子,對胡同口兩旁的鄰居都是知道的,看他兩眼放光,曉得他大約要說這件事情了,怕他嚇著青葉,使得青葉又要為懷玉擔心,忙在後面向他打手勢,示意他閉嘴。夥計心裡有些失望,轉身便要走。
青葉問他:「你看見我家花貓了不曾?」
夥計稱沒看見。青葉心下失望,無精打采地同他說了一句:「你這回茶葉倒買了許多。」
夥計撓頭笑道:「這兩日咱們家生意好得很,一大早便坐了好幾桌的大漢。只有一條不好,這些人要一壺茶水,一坐便是大半日,也是愁人。」
青葉扭頭看丁火灶,丁火灶小聲道:「是殿下臨走時安排的,怕嚇著你,都去茶館裡坐著了。」
青葉忽然想起一事,問他:「那些倭人使臣都走了麼?」
丁火灶抬頭看天,道:「這個時辰,只怕早上路了。」的確,這個時辰,黃泉路已走盡,奈何橋也過完,只怕連孟婆湯都喝下肚了。
青葉心下一鬆,悄悄地吁了一口氣,轉眼又想起了懷玉,遂問:「他若被關在天牢裡,他的王妃怎麼辦?咱們青柳胡同不會有事麼?」
丁火灶豎一根手指頭指著頭頂,湊過來與她悄悄說道:「那一位快不行了……眼下正忙著旁的要緊事,咱們青柳胡同一時半會的倒不打緊。」覷了覷青葉的臉色,又道,「殿下並未關在天牢裡,而是被貶為庶人流放了。至於王妃,她自然也要隨了殿下一同前往……王府被抄了,路上伺候的人一個也沒有,苦著哪,姑娘別問啦!我這許多日子都是在青柳胡同,外頭的事情我也不大曉得,待明日得了准信兒再同你說。」
他生怕青葉會拈酸吃醋,不敢全說。果不其然,青葉汪了兩眼的淚水,伸手扯下一枝柳條,恨恨地揪下柳葉,撒的滿地都是,柳葉揪扯完,酸溜溜地說了一句:「誰吃不來苦?有什麼了不起?」過了一時,卻又說,「有人相伴上路,哪裡苦了?我看他日子好過得很。」嘴裡這樣說,心裡卻曉得他都是為了自己才會落到這個地步,心內酸楚難言,偷偷擦了兩把眼淚,看了一會玉官,念叨了一會青官,悶悶地回去了。
二皇子被關及三皇子被流放一事因為過於突然,京城內尚無幾人知曉,但倭奴國使臣二十餘人被殺一案卻傳得沸沸揚揚,不過一夜之間,京城內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因行兇之人覆以兇惡假面,未以真面目示人,便有上了年歲的老人說行兇之人其實並不是人,而是陰間來的勾魂判官。這些倭人平素作惡多端,這才被勾了魂的云云。否則誰有那本事能在一夜之間將三二十個會武的壯年男子誅殺一光?否則那些倭人的居所內的金銀及許多值錢的寶貝怎麼沒有見少?這世上,誰能看見小山堆一樣的金銀而不動心?只有鬼才不動心。
這話傳的多了,京城人無有不相信的,見面便要先感慨一句:「咱們這鬼真兇惡!」
而官府似乎也默認了民間的這一說法,並未下力氣去追查兇手,只把被殺的一群倭使臣的頭顱與屍身胡亂配了對,草草地縫上去,拉到亂墳崗裡埋了。此案便算是了結了。
三月廿三日,皇帝終究不放心阿章,派人將他接進了宮,與他同吃同住,寢殿內從早至晚十二個時辰皆有三兩個小方脈科國手守著,所開的方子,所煎的藥,皇帝也都要一一過問。
也是這一日傍晚,二王妃文濤忽然得了急病,尚未等到太醫趕到,便香消玉殞了。因世子阿章正病著,怕擾他養病,他母親病逝這一消息自然是要瞞著他的;而懷成還是關在宗正寺內,也是不知曉自家出了事,自然連王妃的最後一面也未見著。
同一日,皇帝急召數名重臣入宮議事,褚良宴卻不在其中。其後,由這寢殿裡傳出數道旨意,皇帝以雷霆萬鈞之勢將三皇子懷玉的黨羽貶的貶,黜的黜;更令人吃驚的是,先皇后一族不知何故竟也遭了殃,數名趙姓公卿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反倒是一些底層的芝員芥吏未受到牽連。一時之間,朝野上下震動,人人自危。
長樂宮內,烏孫貴妃已連連哭了一整日,眼睛幾乎不能視物,妹史等宮人苦勸不住。至晚,忽然止了哭,帶上妹史去皇帝的寢殿看望皇帝,皇帝不見。烏孫貴妃脾氣上來,不哭不鬧,只守在殿前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