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這笑彌勒的名字在中原被叫做減災和尚,只想:原來酒吞童子是這個模樣。其後,他的腦袋便離了自家的身子,在空中翻騰了幾圈,掉落於地面之前,又看到勾了自己小命的笑瞇瞇的酒吞童子向身後打了個手勢,示意身後的一隊黑衣小鬼跟上。
再之後,他的腦袋重重落地,身與魂俱滅,一切歸於虛空,歸於沉寂。
去門外查看的這人被砍,身子抽搐數下,隨後直直地向後仰面倒下。即便是黑暗之中,也能看出他矮了許多,諸人仔細一瞅,發覺原來是他脖子上缺少了一顆要緊的腦袋。
他的身軀倒於八木大雅的腳下,八木大雅伸頭去看,轉眼被他腔子裡溫熱的鮮血給濺了一臉。他也無暇驚懼,與一眾手下各自摸出身上的兵器,於屋子內擺好架勢,嚴陣以待。
門被人一腳踢開,一群覆面黑衣人一擁而進。其後,有人重又點起了燈燭,八木大雅等人方才看清這些黑衣人用以覆面的非是帕子之類的尋常物事,而是木質假面,或是神頭,或是鬼面,粗獷稚拙者有之,怪誕滑稽者有之。為首一人的假面上描金貼銀,鑲有雞尾,於這深夜之時,看上去更顯古怪詭秘,叫人不寒而慄。
八木大雅強自定了定神,持刀喝道:「爾等何人!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膽敢夜闖民宅,殺害使臣!爾等——」
他手下幾個膽大的會武之人趁他說話之際,驀地跳將出來,齊齊逼向那群黑衣人,尚未近身之時,已有人迎上前來,乒乒乓乓地戰到了一處,一時間,兵刃相交之聲大作,不過數十個回合,他的手下便紛紛倒地,傷的傷,亡的亡,血流了一地,屋子內的血腥氣味瀰漫。
八木大雅見不過片刻的功夫,自己的手下便已損傷大半,心中驚懼,而餘下幾個不會武的都擠在一處,一面打著顫,一面捧心乾嘔。八木大雅曉得再無勝算,嘴上卻強硬喝道:「爾等何人,敢報上名號來麼!」
為首那人透過鬼面,冷冷瞥他一眼,忽然開口吩咐道:「把人頭割下。」
地上躺著的傷者尚未及跪下求饒,腦袋已被人揮劍揮刀砍下,砍下還不算,這些人竟拿刀劍挑了腦袋往院中胡亂丟擲,空留了一屋子的無頭屍首。
為首那人雖覆以假面,然言語間的狂妄及暴戾與那日仍是一般無二,八木大雅早便隱約曉得此人是誰,聽他說話後,心下頓時明瞭。眼見大勢已去,也曉得既落到了他的手裡,只怕再無生路,遂舉刀對準自己,意欲剖腹自盡,卻被人擲來一把匕首打中了刀子,刀身一偏,直直地釘入到大腿裡去了。他站不住,往地上一倒,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慢慢往外汩汩流淌,因過於痛疼,不一時,週身便冷汗淋漓,遂哆嗦著與那假面人道:「求你給我個痛快!」
卻無人答他的話,他還要再說下去,為首那人擺手命他住嘴,緩緩扭頭,將目光停留在躲於角落裡發抖的奧寺身上,良久,方緩緩道:「看來,我終究還是不夠心狠手辣,一時的大意,竟釀成今日的禍端。」
他因為覆以假面,聲音聽著比往常略為低沉,加之已殺了許多倭人,砍下許多人頭,此刻再聽上去,更是震懾人心。奧寺早已站立不住,此刻撲通往地上一跪,涕淚交流道:「三殿下饒命!是小的錯了!小的不該再去找二殿下,與他設計害三殿下!」急急指向裡間堆放的一堆收拾好的包袱及箱籠道,「那裡有二殿下所贈的金銀,足有萬兩!殿下盡可取去!」
懷玉哦了一聲,慢慢點頭道:「你們要的籐原小姐尚在我手中,你們不待人索到手,便要啟程返國,回去後,如何向你們的籐原大人交差?」
歪倒在一旁的八木大雅冷笑道:「要人一說,不過是用來扳倒殿下、使殿下當眾出醜並失愛於陛下的手段罷了,殿下心知肚明,何必再問?如殿下先前所說,籐原大人並未囑托我等尋回籐原小姐,便是此事本身,我等也是入京以後才知曉的。而籐原小姐身在何處,歸於何人,我等也並不在意!不過是二殿下許了我等金銀萬兩,叫我等在陛下面前向三殿下發難罷了。」
歇了一氣,又道:「咱們國主因為艷羨貴國對朝貢小國賞賜豐厚,素來都是薄來厚往,雖已絕貢多年,今回卻要派出使團前來朝貢,以換些金銀絲綢瓷器回去……簡言之,我等本是為利而來,而此番只消些費些口舌便有萬兩金銀到手,又豈有不動心的道理!?你們有句古話,叫做冤有頭債有主;還有一句話,叫做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殿下今日殺害我使臣十餘人,不怕後患無窮?不怕兩國為此交戰,葬送許多無辜之人的性命?正主兒還好好地在他的府裡頭快活,殿下何不去找他算賬?」
懷玉點點頭,道:「你說話倒也痛快,可惜叫這萬兩金銀給蒙蔽了雙眼,否則,你便該先打聽打聽我是什麼人。你做下這等事,還指望能全身而退?」言罷,不再多話,緩緩抬手揮刀,八木大雅本欲老老實實地閉目受死,奈何刀子還沒落下來,終是害怕,便往一旁避了一壁,沒避開,腦袋連同著半邊肩膀被削掉,斷口處登時數條血線噴濺而出。
懷玉退到一旁,看八木大雅腔子裡的鮮血流盡,這才環視屋內,見尚有幾名倭人靠在一處,縮成一團,此時業已殺紅了眼,便又提刀上前,給那幾名膽小倭人的項上也都來了一刀。這幾人的腦袋滾落一地,即刻間也都是命喪黃泉,橫死他鄉。
這屋子內的活人,除了懷玉一幫子人以外,僅餘下奧寺一人了。面前是橫七豎八的無頭屍首,地上蜿蜒的血河將他的布鞋底也都浸濕,只覺得兩隻腳底冰冷粘膩,卻又無處可逃;而身旁的幾具新鮮屍首的腔子還在往外滋滋冒血。這情形,便是修羅火海,便是阿鼻地獄了。
明明曉得哭也無用求也無用,卻還是匍匐在地,哀哀哭求道:「殿下!殿下!小的再不敢作亂了!求殿下!小的知曉二殿下許多不欲為人知曉的秘事,小的願意——」
懷玉居高臨下,兩隻眸子從假面裡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不待他說完,便冷冰冰地截斷他:「結月潤人呢?」
奧寺哭道:「結月潤早在半年前就傷重不治了!他上一回受了重傷,失血過多,被救上岸後未活過半日便死了,救下他的倭人嫌麻煩,將他丟到海裡餵魚去了!」
懷玉冷笑:「如此說來,八木大雅去青柳胡同與她說的那一番結月潤代為問好的話,純粹是為了叫她提心吊膽、心生驚懼麼?」
奧寺渾身顫慄,道:「八木大雅說什麼話,怕都是二殿下教的,小的並不知情。」想要多挨延一刻,不待人問,便將自己這些日子的所經之事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說道起來,「小的在余姚一帶活不下去,於去年底輾轉進了京。因二殿下的手下頗有小的的幾個熟人,小的原本想碰碰運氣,厚著臉皮向這些熟人借些銀錢,誰料被二殿下知曉小的進京一事,便將小的叫去問話,聽聞小的在余姚後的經歷後,將小的又留了下來。
「及至倭國使團進了京,他便叫小的去與這使團牽線搭橋,許以重金,教這些使臣在陛下面前對三殿下發難……殿下,小的固然一時糊塗,豬油蒙了心,將籐原小姐的來歷都說與了二殿下聽,並且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但一切的根源都在二殿下身上啊,若不是二殿下,小的連個小小的浪花也掀不起來啊!殿下!」
話音未落,有人提刀上前要砍他頭顱,懷玉伸手攔住,笑道:「我今日便是為了手刃結月潤而來,結月潤既已死了,這廝也是一樣。」將刀尖對準奧寺的心口處,沉緩有力地紮了進去,微微瞇起眼睛,慢慢感受刀子刺破皮肉,穿透幾根胸骨,直至扎進柔軟心肝的觸感,再睜開眼睛時,奧寺身子微微抽搐,口中流出許多血沫來。帶兵打仗多年,殺過的人不知凡幾,而在殺戮時能如此快意的,迄今為止僅他一人而已。拔出刀子,再一揮手,將他的頭顱一刀斬下,拿刀扎進去,挑起來,遠遠地扔到院子裡頭去了。
至此,倭奴國的使臣及奧寺共計二十三人全被砍殺一光。死法相同,俱是頭顱落地,屍首分家,唯奧寺一人心口處多了一個洞。
懷玉將刀在腳下的奧寺屍首上略一擦拭,重又放回刀鞘內,率人離了屋子。來時怕驚動人,因此跳的牆,回去時便由院門出去,才拉開院門,便見幾個閒人正在打著燈籠,縮著脖子往這院子裡窺視,看身上裝束,像是鴻臚寺的官員。
原來是剛才與倭人打鬥時,兵刃利器之聲驚動了鴻臚寺內的一個起夜之人,這人再去叫醒同伴,同伴又去找當值的官員。當值的官員先是攀上牆頭往外張望,遙遙地聽見有男子哭喊求饒之聲,卻看不清宅子裡頭的情形,遂與幾個驚醒的閒人轉到這宅院門口來查看,正商議著要不要敲門,卻見院門忽地拉開,一行假面人魚貫而出。經由身旁時,嗅得到這些人身上的血腥氣,就著天上的幾點微弱星光,又瞥到院中竟然丟了一地的猙獰頭顱。這幾個閒人裡頭有兩個翻了翻白眼,軟軟地往地上一攤,當即人事不省。
懷玉手下人提刀又要去殺這三人,懷玉縱身上馬,擺手道:「罷了,走!」
皇帝睡夢當中聽見有人在耳邊抽泣,哭聲傷心,哀怨似女子,想睜開眼皮去瞧瞧是誰,但眼皮總也撐不開,迷迷糊糊當中又看到皇后手裡牽著幼時的太子從自己面前款款而過,明明看到他了,卻是連扭頭看他一眼都不願意,只留給他一個漸行漸遠的身影。
皇帝心口一酸,便有淚水流下,順著眼角蜿蜒至鬢角。皇后轉眼走的不見了身影,他追上去叫喊:「皇后,皇后,你且等等吾——」叫了兩聲,人便驚醒了。原以為用了極大的力氣叫嚷,卻原來連跪在榻前哭泣的劉賢與他身後的兩個鼻青臉腫的內侍都未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