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賢的頭才湊到他二人面前來,懷玉冰冷的眼神便落到了他的臉上,定定看他一眼,突然勾起嘴角,衝他微微笑了一笑:「狗奴才,我的人也是你能碰的?」話音才落,忽地一揚手,一碗涼藥自上而下,全澆到他頭上臉上來了。
這藥,果真如氣味一般,苦且腥。
劉賢倒怔了一怔,隨即一抹臉,森然尖笑道:「嘿!殿下好膽量!竟公然抗旨了!今日可是第二回了!知道殿下不將老奴放在眼裡,但殿下也不想想!你躲得過今日,能躲得過明日麼!」指著躲在他身後的青葉嚷道,「殿下到底是為她還是害她?殿下今日捨不得灌她一碗涼藥,只怕到了明日,能不能保住她一條小命還不知道呢,嘿!」
懷玉不多話,將手中的藥碗往外頭一擲,驀地飛起一腳,劉賢騰空,立時飛出老遠,藥碗在青磚地面上碎裂的同時,劉賢的身子也砰然落地。守在門外的兩個人乃是劉賢的兩個徒弟,也是他素日裡的左膀右臂,聽得屋子裡頭劉賢吃了虧,這二人起先面面相覷,後欲要往屋子裡沖時,已被東風幾個人從後頭包抄上來,不過一掌,便拍暈在地,被拖著腿拉到一旁去了。
懷玉伸手為青葉擦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彈了一下她的額頭,皺眉道:「哭成這樣,醜死了。去裡間躲著去,沒有我的話不許出來。」
青葉躲在他背後,不住地打著嗝,嘴裡嗯了一聲,卻不動彈。懷玉將她額上的亂髮理了一理,再斥責道:「傻子,還不進去?」
青葉這才醒了神,抽了抽鼻子,轉身跑了。
懷玉走到劉賢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不語。劉賢嚥下一口血水,嘿嘿笑了一聲,尖聲嚷道:「敢這般對待御前當差之人的,殿下可是頭一個!殿下可得想好了,今日逞一時之痛快,明日陛下那裡卻要如何交差?老奴猜測,等著殿下的,必是枷鎖加身,必是大內天牢裡的——」
懷玉不待他說完,一腳便踹到他身上去了,冷笑道:「狗奴才!我天家家事,豈能容你這諂佞小人置喙?我天家骨肉又豈是你這奴才可離間的?你先當心你自己的項上狗頭要緊。」
劉賢自然曉得懷玉這人是個刺兒頭,隨他來青柳胡同之前心裡已有所準備了,知道必不會有好臉色看的,被他記恨也是必然的,但自己是御前伺候的人,臉面還是有幾分的,卻沒想到竟會被他這般打罵羞辱,竟是連皇帝的臉面也不顧了。
他這一大把年紀了,跟在皇帝身邊狐假虎威,不僅在宮內威風八面,便是大小朝臣見著他,誰不得客客氣氣地喚他一聲劉公或是劉翁?
懷玉這一腳踢下去,他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氣,終於受辱不過,嘴裡嗚嗚地哭將出來,一面哭,一面道:「老奴活了這一大把歲數了,大風大浪都不知見過多少……早已活夠本了,一條老命而已,殿下有本事,便即刻殺了老奴。」
「哦?」懷玉在他身旁蹲下,把刮得發青的下巴摩挲的沙沙作響,「放心,有本殿下在,你這奴才必不能壽終正寢的。不過,話說回來,你的一條賤命,本殿下也並未放在眼裡,只是本殿下聽聞你肅寧縣的老家尚有老父老母,另有子侄一輩數十人……你劉氏一族加起來,少說也有百十口人。這些人因著你的緣故,在肅寧縣向來是呼風喚雨,據聞連縣太爺見著你家人都要客氣幾分。不知這些人於你而言……」
劉賢眼前一黑,但覺五內俱焦,問道:「殿下待要如何?」
懷玉笑道:「不如何。只是叫你今後想起這些人,心裡便要痛上一痛罷了;也怕你哪一日聽到肅寧劉家滅門慘案時太過吃驚,提早跟你說一聲而已。你心裡早作準備,知道是本殿下做下的,到時也不至於上躥下跳白忙活。」
劉賢憤懣欲死,全然不顧規矩,伸手指著懷玉:「你,你!」
懷玉一腳將他的手掌踩在腳下,面上不動聲色,腳下暗暗用力,左右擰了幾下,口中笑道:「心裡不痛快是麼?好歹你服侍了陛下這一輩子,本殿下也要叫你去為劉家百十口人收屍,今日便暫且放過你這一回。至於你劉氏一族百十餘口人還能活上幾日,是怎麼個死法,全看你接下來如何說話行事了。」站起身,往他身上又踢了一腳,「滾罷。」言罷,揚了揚下巴,吩咐道,「劉公公怕是不能走路了,著人送回宮內去罷。」外頭夏西南等人便進來將劉賢拖到門外去了。
夏西南並未即刻將人送走,反而將院門從裡頭閂上了。東風等人跟著懷玉壞事做過不少,愈是這種事情,愈是激奮,待人一拖出去,個個摩拳擦掌,抬腳紛紛往他身上招呼。劉賢直著脖子嚷,聲音尖細猶如婦人,東昇恐他驚動四鄰,趕緊脫靴,拽下兩隻布襪,把他的嘴給堵上了。
北風是安徽宿州出身,一亢奮,老家話便也出來了:「呼他臉,踹他□!把他臉跟□都呼腫,揍死他個——」本想說揍死他個閹賊,轉眼見夏西南也在,忙又改口罵,「呼死他個孬種,看他回去怎麼見人!」
夏西南忙勸說:「他好歹也是御前當差的人,便是陛下面前也有幾分臉面的,打破相了卻不大好。」他從前因為跟著不受寵的皇子懷玉,明裡暗裡被這有幾分臉面便驕縱跋扈的御前常侍劉賢不知為難過多少回,譏諷奚落過多少回。懷玉因為是刺兒頭,時常惹事生非,闖了大禍,皇帝會收拾他;每回闖了小禍,被責難的都是作為貼身侍從的他,而責難他的,十有八九是眼前這位劉公公。眼下對著他的一張老臉,只覺厭惡不已,新仇舊恨也齊齊湧上心頭,笑與眾人道,「踹他□罷,把他老人家的屎給踹出來。動作利索些,胡同口還有他老人家的車馬候著哪。」
懷玉嫌吵,命人將劉賢拖到後院角落裡去整治,再將門掩上,進裡間找青葉說話。青葉正坐在床頭抱著她的美人觚發怔,眼淚是止住了,鼻尖眼皮及臉頰卻紅成一片,嗝還是照打不誤,今日是真傷到心了。
懷玉伸手欲要摸摸她的臉,她扭頭避開了。
懷玉問:「還在生我的氣?」
青葉便又嗚嗚哭出了聲。懷玉在她身旁落了座,把她懷裡的美人觚奪下,低頭頂了頂她的腦袋,將她整個人攬在懷裡,帶倒在床。青葉抬手抓撓拍打他,把荒廢許久的十八般武藝又都施展了出來,懷玉苦笑,抬腿搭到她身上,將她的兩條腿都壓住,不許她亂動,低低笑問:「傻孩子,你當我真會逼你喝下去?嗯?」等她哭聲稍稍弱了些,又道,「今後,動輒要走的話不許再說了,連想也不許想。」
青葉擤了一把鼻涕:「適才你明明逼我來著,我的心都涼透啦。」
「傻孩子,傻孩子。」懷玉將她用力地抱了一抱,「我本也想過,若是你喝下去,便可一了百了,可省卻我許多麻煩……可是一看見你的眼淚,我心裡就全明白了。我在外頭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可唯獨不能看見你的眼淚……放心罷,傻小葉子。」
青葉始終小聲抽抽嗒嗒地哭,懷玉為她擦了幾把眼淚,在她額上親了親,笑說:「你不是說肚子餓了麼?想吃什麼?我叫雲娘去做。」
青葉流著眼淚,嘴裡嗚嗚咽咽道:「想吃藥來著,你從宮中帶出來的那碗藥就不錯。」
懷玉恨恨瞪她兩眼,往她額頭上彈了一下,方才斥道:「傻子,可不是找打?」
青葉打著哭嗝,卻還沒忘記問:「你還沒跟我說過,那是什麼藥呢。」
「喝了,就再也說不出倭話了,從此後只能說漢話了。我覺著你偶爾說上一兩句,跟小鳥兒叫似的,怪好聽的,所以才沒忍心逼你喝。」
青葉正淌著眼淚,聞言忍不住一樂,趕緊又別過臉去。半響,方轉過身來,在他身上咬了一口,幽幽道:「那藥潑灑在人身上並沒有吱吱冒煙,把人的皮肉燒爛。」
這下輪到懷玉失笑,問:「你那裡聽來的?跟你說不是害人性命的藥,只是叫你說不出倭話而已。乖,不許胡思亂想,起去做飯來給你相公吃。」
青葉點頭,慢慢從床上爬起來,伸手拔下鬢邊一支金簪,撥了撥床頭的燈燭,默默坐了半響,這才掀起珠簾出去,出去之前,忽然扭頭沒頭沒腦地衝他說了一句:「我不要做王妃,也不要你為了我去做壞事,我還是做小老婆好了。」
懷玉揚眉,嘴裡嗤了一聲,笑問:「原來你竟然想過做王妃?好大的抱負。」
青葉面皮悄悄發熱,賭氣跺腳道:「我沒想過!我才不稀罕,我——」
懷玉卻起身跟過來,低頭看著她,忽然嗤地一笑:「傻子,王妃有什麼的好的?」再一揮手,「去吧去吧,弄碗麵來吃吃。」想了一想,又說,「我去後院給你拔幾根小蔥。」
青葉正揉著眼睛,聞言忍不住又是一樂,撐開腫脹的眼皮橫他一眼,逕直往灶房裡去了。懷玉負手踱至後院,劉賢已然昏死,另兩個人也被五花大綁著躺在地上,好巧不巧,正橫躺在那一畦菜地上。
懷玉發怒:「該死,送走送走!」就著後窗的亮光,仔細查看了一番,見沒有禍害到菜地邊角上的兩行小蔥,方才嘖了一聲,彎腰挑了幾根長得筆直粗壯的給拔起來。
夏西南在一旁道:「地方已打探明白了,人也調度過來了……這賊廝鳥傷的不輕,臣擔心,若是將他徑直送回宮,只怕要節外生枝。」一面說話,一面看懷玉拔蔥,知道這個活兒是他做慣了的,但眼看著他以極其熟練的手勢拍打蔥須上的泥土,就著亮光,一根根地仔細揪去枯黃的蔥葉子時,心裡還是替他寒磣得不行,嘴角便不由得便扯了兩下。
懷玉恰巧看見,遂問:「你牙疼?」
夏西南忙道:「牙不疼,就是牙槽有點酸。」
懷玉捏著一把小蔥,抬腳往前院去,夏西南緊跟在後。懷玉抬頭看了看天色,說道:「這個時辰,陛下已歇下了,諒他也不敢為了自己被打一事而於深夜驚動陛下,他告狀也要等到明早,有這一夜,足夠了,叫人把他送回宮去罷。」又問,「漠北的消息明後日差不多該到了罷?」
夏西南肅然作答:「明日之內怕是不能夠……此番太過突然了些,只怕要到後日才能抵達京城。若是明日之內不到,只得請殿下忍耐個一兩日,吃上一些苦頭了。」
懷玉嗯了一聲,又問:「我要的東西都備好了麼?」
夏西南道:「放心,已備好了。」
懷玉把蔥送到灶房裡時,青葉正灶頭把雞肉撕成條,面已和好,正放在盆裡醒著,雲娘往鍋裡添雞湯,嘴裡絮絮說道:「恰巧今日熬了雞湯,做雞絲面正好。」又道,「你去洗把臉歇息去罷,今日累了,這裡有我在,用不著你來忙。等好了,我給你端進去。」
青葉搖頭:「不妨事,我愛做這個。有事情做,心裡才不會胡思亂想。」言罷,舉袖抹了一把眼淚。雲娘見狀,也忙按了一下眼角。
懷玉入內,站到青葉身後,靜靜地看她做事情。雲娘見他進去,把手中的飯勺往鍋裡一丟,一把奪過懷玉手裡的小蔥,呼哧呼哧地哭著跑到外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