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修羅場

懷玉輕喚了一聲:「陛下。」跪下叩首,因在成事殿內已跪了近半日,此時膝蓋如針扎般地刺痛,怕叫人看出來,身子便挺得愈直。

半響,皇帝輕咳了一聲,緩緩道:「天晚了,你不用在宮內跪了,且回府歇息去罷。」

懷玉謝恩,用眼梢不動聲色地掃了掃左右,才要起身,耳邊聽得皇帝又道:「……還有兩件事要吩咐你。一是章哥兒。他父親已被朕關到宗正寺去了,他正生著病,眼下不便移到宮中來,他父親不在,朕委實憂心,怕他有什麼閃失,你吩咐幾個人去二郎府上看著,護他周全,若他有什麼閃失,朕唯你是問。」皇帝不說話時,呼吸倒甚為平和,一旦開口說話,胸口便像是有重物壓著一般氣息短促,喉嚨也像是拉風箱一樣的叫人聽著難受。

懷玉應了一聲:「臣謹遵陛下令旨。」

皇帝直喘了許久,又道:「二是,朕已命人賜藥與你那姬妾,放心,飲下後於性命無礙……你帶人前去罷。」見他猛地怔住,便又道,「三郎,你若有話,直說無妨,只是說出來之前,須得想好。」聲音裡帶有些許的憐憫及少見的心平氣和。

懷玉勃然變色,牙關咬得鐵緊,縮在袖中的一雙拳頭暗中攥起。

跪於一旁的褚良宴此時便抬起頭來,看著他,緩緩搖頭,道:「殿下,殿下!」

懷玉啞聲問道:「陛下命何人隨臣前去?」

容長一此時躬身道:「老奴願隨殿下前往。」

皇帝在帳幔內緩緩道:「叫劉賢隨你去罷。」

劉賢上前,恭敬笑道:「殿下,請吧。」

懷玉這才瞧見他手裡拎著個小巧的紫檀木提盒,盒內裝著的,想來便是那於性命無礙的秘藥了。

懷玉深看他一眼,方慢慢點頭笑道:「劉公公,原來你早已準備好了。」

劉賢只含糊笑道:「時候不早了,殿下請。」

懷玉輕輕點頭。褚良宴心內一鬆,頹然伏倒在地。

出了宮,到了翰林街,再拐進青柳胡同。此時暮色四合,胡同深處有幾點亮光,晚風漸涼,幾點燈火於夜色中更顯溫暖。這個時辰,她許是在與雲娘在灶房裡商量著晚飯吃什麼,許是倚在門檻上看星看月看流雲,心底深處悄悄盼望著他的到來。

雲娘與夏西南在院內垂首而立,相對無言。青葉坐在窗後,拄著頭想著心事。因久坐不動,不知怎地竟覺得週身發寒,這寒氣從心底漫延至四肢百骸,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直至去床上拿了一床被褥裹在身上才覺得好些。

正裹著被褥茫然呆坐間,忽聽得門口有馬蹄聲傳來,繼而有人推開院門入內之聲。青葉將身上被褥一丟,起身開了門便往外跑,一氣跑到院門處,一頭扎進為首那人懷裡,嗚嗚哭道:「我青官不見了!今日遇見壞人了!心裡又害怕又想你……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

再抬頭看懷玉,見他也正低頭看著自己,對上他的一雙眸子,心中安定,一切憂懼忘卻。伸手捧住他的臉,帶淚笑道:「你總算來了。你用飯了不曾?我還沒用,看見你便覺著餓了。」

懷玉點頭笑:「我連午飯都不曾用過,等下你下廚去做給我吃?」嗓音是從未有過的低沉黯啞,青葉登時嚇了一跳,忙退後少許,仔細打量著他的臉,只見他神色冷然,與往常也並未有什麼不同。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越過他的肩膀,落到了他的身後,笑意一點點的消失,繼而化作為滿臉的詫異。他身後,還跟著三個人,這三人俱是內廷服飾,都是從未見過的生人。

劉賢仔細覷了覷青葉的臉,確定是那日在長樂宮內見過一面的女子無誤後,方從懷玉身後轉出來,正要喝令她跪聽聖諭,懷玉已從他手中接過提盒,道:「你一旁去候著。」

劉賢雖是挾旨而來,卻知曉懷玉平素脾氣,便也不敢十分的違拗,默默退到一旁,不離懷玉三步,眼睛也不離他二人半分。

青葉狐疑不定地看著懷玉手中的提盒,問:「這是什麼?你要做什麼?」

夏西南自不必說,雲娘也在宮中浸淫多年,這些事自然是聽說過的,也都認得劉賢其人,從他一露面,再看到懷玉手中的提盒時,便已猜出個七七八八,一時間,這二人俱是五雷轟頂,魂飛魄散。雲娘終是不甘心,挪上前來,試圖問一聲緣由,卻被懷玉一個眼神嚇退,捂著嘴轉身跑回廂房去了。

青葉沒來由的害怕起來,伸手要去奪懷玉手中的提盒查看,懷玉躲開她的手,拉住她往屋子內拖。她哪裡敵得過他的力氣,三兩步便被他給拽到屋子裡去了,劉賢自然緊跟其後,另外兩個卻沒有他的膽子,只一左一右守在屋門口等候。

青葉抱住懷玉的胳膊,一連迭聲地問:「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好表叔,你要做什麼?」

懷玉一把將她推坐下,揭開提盒的蓋子,便見裡頭擺著一碗墨汁一般的煎藥。劉賢一路上將這提盒緊緊地抱在懷裡,竟然沒潑灑了多少出來。皇帝派來的,果真是妥當人。

青葉先是怔了一怔,其後揚聲嚷嚷道:「我又沒有病!我不要喝你這藥!我不喝!我才不要喝!我也不要死!」一時哭得猛了,便打起了哭嗝,本來已經傷心了許久,心裡頭正難過,再被藥汁的苦腥氣味一熏,不由得泛起了噁心,連連地作嘔欲吐。

她死命抵擋,一面胡亂拍打懷玉,一面扭頭哭喊:「雲娘,我要死了,你來救我——夏西南——」

雲娘在廂房裡聽見她哭喊,心內痛疼到無法,也流著淚應和道:「姑娘!姑娘!你若是走了,雲娘自然會追隨你去——」

劉賢眼看青葉言語這般潑辣,對皇子也是直呼其名,想來是平日裡慣出來的,不由咂舌不已。先前在長樂宮內並沒聽到她說話,還當她是說一口彆扭漢話的蠻夷女子,卻原來說話行事竟與一般漢人無二,話音軟軟糯糯,帶有些許的江南口音。若不說,誰曉得她身上淌著倭人的血?他雖不似夏西南那般憐香惜玉,卻也暗暗歎了口氣,感喟了一聲:可惜了這麼個人兒,跟了皇子懷玉,落到眼前這個境地。不過,看懷玉急怒攻心的模樣,叫人當真是快意。

懷玉眉心擰在一起,斥她道:「要不了你的命!這般鬧騰做什麼?我會害你麼?」伸手將她兩隻手反剪了,將碗端到她的面前,看著她的眼睛,放低了聲音,柔聲誘哄道,「乖,聽話,將這碗藥喝下去。」

青葉搖頭,哭著問:「這是什麼藥?這是什麼藥?你不說,我便不喝!若要我喝,須得給我個說法才成!」

懷玉不語。她便又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流淚道:「我今日倒霉透啦,青官不見了,又有壞人找到我家,要帶我走,說結月潤還活著……好不容易把你等回來,你卻這樣對我……我又沒做錯事,也不是壞人,更不會去害旁人,你為何要這樣對我?我若哪裡犯了錯,你說與我聽,我改便是,你若還不滿意,便是抽打我也成。為何一定要逼我喝這不明不白的藥?」

懷玉方才點頭:「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並沒有錯,錯的是我。你的青官,我今後會為你找回來,也許你在家裡養貓,放心;也是因為有壞人來找你,才叫你喝下這藥的,你若是乖乖喝下,以後任誰也帶不走你了。」見她哭得小聲了些,又問,「可是八木大雅來找你了?放心,他明日便會走了,只要你喝下這一碗藥。」

青葉聽他連說了幾句放心,因依賴他已成了習慣,便稍稍放下些心來,又似是被他的一雙濃墨般的眸子所蠱惑般,仰首傻傻問道:「若是喝下這藥,從今後便不必擔心被人帶走,一輩子都不會與你分離了麼?」

懷玉還是點頭,卻不去看她的眼睛,只說道:「是。若是喝下這藥,今後便能一直與我在一起了。」

「不騙我?」

「不騙你。」

「你說話算數?」

「我說話算數。」

青葉眼淚流的兇猛,抽著鼻子,打著哭嗝,呆呆地發了一回怔,終於下了決心,點了點頭,道:「好,我喝便是,你記得自己今日說過的話。」

劉賢怕懷玉耍什麼手段,趕緊湊上前來盯著他二人。

懷玉將碗重新端至青葉的面前,她嗅到衝鼻的藥腥氣,皺了皺眉,打了個噁心,轉眼便反悔了,搖頭冷笑道:「我不喝!我走還不成?你真當我不懂?這藥若是喝下去,不死也會成廢人。不就是嫌棄我出身家世麼,不就是嫌棄我爹爹是倭人麼?既然嫌棄我出身,我也不勉強你,但你也不能因為這個而來逼我,出身家世,爹娘是誰,又不是我自己能選的!有什麼了不起,我走就是了。」

因為一雙手被懷玉反剪在背後,動彈不得,她便伸腳胡亂去踢懷玉的腿,口中嚷道:「侯懷玉!你放開我,我不要跟著你啦!你放我走,我從小過慣了苦日子,吃得起苦,哪裡過不下去!你們把我逼急了,我便是漂洋過海去倭國也成!誰又稀罕做你小老婆?有什麼了不起?看我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仗著我喜歡你,仗著我如今對你死心塌地,便能這樣對待我麼?便能對我為所欲為麼?」

懷玉心裡痛到極處,反而生出滔天的怒火,咬著牙衝她嘶吼道:「你想走!?你想走!?混賬東西!混賬東西!你想都不要想!」將她的兩隻手攥得更緊,抽出腰帶,便要綁她。

劉賢心內暢快,搖了搖頭,也帶笑勸說道:「姑娘哪,你爽快些兒!天都黑透了,咱也得趕緊回去交差,何必這般為難殿下?殿下也有難處哪!你當殿下想麼?」言罷,湊過來,伸手要幫懷玉灌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