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長一不一時便過來念叨一句:「陛下,外頭起風了。」一時,又過來問一聲,「陛下,天陰下來了,看情形,只怕要下雨,可要為貴妃送一把傘去?」
皇帝惱怒,遂命人將貴妃帶進殿內,道:「你若是為你那好兒子求情,還是免開口的好。」
烏孫貴妃搖頭,在他身畔默默坐了許久,方才開口說道:「我並不是為他求情才來的,心裡更不敢為此怪陛下,不過是各人的命罷了。」
皇帝看了看她的一雙腫眼泡,冷笑道:「你日夜為他難過,可他卻不見得為你這個做母親的著想。」
貴妃道:「他人都不在了,再說這些也是無益……我上一回聽人家說起過京郊的碧雲寺,聽聞那裡倒也還好,我想著……」
皇帝問:「你要自請出家?」
貴妃點頭。皇帝復又冷笑:「你們大約對朕都厭煩透頂了,一個個的想著遠走高飛……說不敢生氣,卻敢來擺臉色,拿出家來報復朕。」
貴妃聞言便又哭了出來:「玉哥兒成了罪人一個,我這個生身母親也難辭其咎。如陛下所說,都是我素日裡言行無狀,教壞了他,才使得他走上這條絕路的。我如今哪裡還有臉佔著長樂宮,被人喚一聲娘娘?若是陛下准許,我明後日即刻動身出宮。」言罷,替皇帝仔細掖好身邊的被褥,起身對皇帝款款拜了一拜,道,「陛下請准臣妾出宮修行,陛下保重,臣妾回去了。」轉身便欲退下。
她才要走開,卻被皇帝從身後一把拉住。皇帝拉著她的手道:「朕給過他機會,他卻並不放在眼裡,朕尚且在世,他便敢如此,他這是要逼死朕……」將貴妃拉回來,流著淚道,「朕只怕就在這一段時日了……等朕殯天後,你若要去那裡便去罷,朕曉得你受了一輩子的委屈,心裡有怨氣。」
貴妃霎時又紅了眼圈,與皇帝相對無言,各各垂淚,然而心中始終是怨恨,略站了一站,還是掙開皇帝的手,回宮去了。皇帝閉目假寐,心內傷感不已,也不知過了多久,將要睡著之時,忽聽有急促腳步聲行來,睜開眼睛一瞧,卻是容長一。容長一急急而來,手中托著一封信函,上頭粘有三枚鳥羽,卻是漠北來的加急軍報。
皇帝一驚,自容長一手中接下軍報,欲要啟封,爭奈手抖,遲遲未能打開函套。容長一便從皇帝顫慄的指間將這軍報重又接過去,裁開來,從中取出軍報,展開,雙手奉與皇帝。皇帝不過略掃了一眼,面色剎那間轉為灰白之色,而面上失卻的鮮血卻從口中突然噴湧而出,濺得面前的容長一身上點點滴滴,儘是紅痕,可謂觸目驚心。
容長一轉身欲要去傳太醫,皇帝拉住他的衣袖,費了好大的力氣,方才說出一聲:「快!快!叫人去追那逆子回京——」話音未落,已向後一頭栽了過去。
懷玉清晨被押解出京,至晚方走了二百里地。皇帝派出去的人馬不過一個多時辰便追上了他,將他帶回宮內。
其時,皇帝已不能起身,只在榻上歪著,聽得有人說「罪臣恭請陛下聖安」時,方才慢慢睜眼,一身布衣的懷玉已跪在榻前,皇帝把手中的加急軍報往他臉上猛地一擲:「逆臣賊子!你做下的好事!」
懷玉早已知曉軍報上的內容,卻還是從地上撿起軍報,略略掃了一眼。
漠北自古以來便有大小部落無數,其中有鮮卑一族最強,這一族的人數有數萬之多,因不事生產,紡線織布一概不會,卻又不願意在沙漠裡吃沙子,於是成日裡琢磨著搶現成的。幾萬人來搶漢人東西的時候,都是漫天煙塵,鋪天蓋地,每回漠北古城的守城官兵一見這些人來,只能丟盔棄甲落荒而逃,壓根無法抵擋。這個情形一直持續到懷玉出現。
懷玉在去鎮守漠北的那幾年裡,與鮮卑族早也打,晚也打,月月打,年年打,大戰小戰幾乎未有停息過。其實他的兵力並不算多,也就兩萬來人,但與鮮卑一族作戰時,卻能十戰九勝,以至於後來鮮卑人一聽說他的名字便頭疼不已,往往不戰而逃。
他能勝多敗少,一是手下的兩萬鐵騎裝備精良,個個驍勇善戰,二是他時常耍陰招壞招。鮮卑人來襲時,備好大堆財物,擺在外面,等對手下馬哄搶財物時,他就帶人突然攻擊,鮮卑人措手不及,只能等著被砍殺;而夜間偷襲鮮卑人的帳篷等更是家常便飯。
因為他在漠北的那幾年裡把鮮卑人折磨得生不如死,鮮卑族的單于呼提拉的老婆兒子都被殺光,以至於到頭來只剩了孤家寡人一個,實在混不下去,只能棄了漠北這一塊風水寶地,帶上所剩不多的幾個手下族人,別處發財去了。
而如今,已經三二年未有露面的呼提拉竟然率領數千鐵騎來襲城,古城的守將竟也不抵擋,開了城門將呼提拉給放了進來,使呼提拉得以不費吹灰之力便佔下這座堪稱門戶的漠北古城。呼提拉若是膽子大些,從此便可一路向南,長驅直入,關內從此將無險可守。
漠北的一眾將官也大都是懷玉的心腹黨羽,自然也要換掉的,只是京城到漠北路途遙遠,今日才從京城發出旨意,誰料同一日內竟發生了此事。
此番呼提拉氣勢洶洶而來,不僅糧草充足,兵強馬壯,數千鐵騎裝備精良,手下更有猛將數名。他早年已被懷玉打怕,手下人也死得所剩無幾了,按理說,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麼快便恢復元氣,糾集到這麼多人手的。不消說,必是有人暗中相助,庇護於他。
且說呼提拉手下的猛將之中,有一名武藝高強,擅於騎射之人,此人乃是西域出身,姓烏孫,據說出身高貴,不知怎地,卻跑到了漠北,投奔了呼提拉,成了他的得力手下。
至此,暗中庇護呼提拉的人便不言而喻了,正是三皇子懷玉。
「原來你早早便起了這心思,你當年留下這一手時,太子固然身子弱些,卻……賊子野心!其心可誅!」皇帝歪在榻上喘一陣,咳幾聲,待長舒了一口氣,方問,「那姓烏孫的是你什麼人?」
懷玉並不否認,只答道:「是罪臣的一個表哥。」
皇帝點頭,道:「亂臣賊子!你已於數年前便想到為今日籌謀打算了,朕卻一無所知,朕曉得你心機於三個兒子中當數最深,卻不料還是低估了你。」歇了一歇,又道,「你是料定了朕必會召你回來麼?」
懷玉道:「即便呼提拉佔了一座城池,手下也有猛將不錯,但陛下也不是無有可用之人,此番雖貶黜許多人,但朝中仍是謀士如雲,強將無數。陛下可調遣十萬大軍,即刻遠征漠北,打上個一年半載,必能大敗鮮卑人。」
皇帝冷笑:「呼提拉手下數千鐵騎皆是精銳,此番來勢洶洶,屆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若僅僅是呼提拉也就算了,這回有你的黨羽心腹乃至親戚里應外合……鐵蹄踏處,軍士馬革裹屍,百姓家破人亡,另要耗費許多國帑民財,更有甚者,更有甚者……」闔上雙目,不忍也不敢再說下面的話。
懷玉點頭:「正是。」
「正是?亂臣賊子!兵者國之大事,你竟視作兒戲,為一己之私,行此喪心病狂之舉!將萬千子民的性命拱手交與賊人!朕豈能輕易饒了你!國法家法豈能放過你!」皇帝一句話說完,已是氣得面色灰白,抓起身下的瓷枕往他身上猛地擲了過去,瓷針正中懷玉肩頭,他並不躲開,生生受了這一下。皇帝粗重喘息漸平,復又冷笑道,「若是叫你率大軍前往……」
懷玉先叩首謝了皇帝這一擲,恭敬道:「謝陛下教誨。若是罪臣前往,不出十日,便可取呼啦提項上人頭,且將士傷亡……」不願把話說得太滿,只道,「總之罪臣用兵,陛下儘管放心便是。」
皇帝瞇起黯淡眼眸:「……你那姓烏孫的表哥?」
「是。他為罪臣所用,跟著呼提拉亦是罪臣的授意。待見到罪臣領兵前往後,自會將呼提拉的項上人頭拱手奉上。但罪臣若不露面,他卻不會動手。」微微笑了一笑,「臣德行有虧,自知有罪。陛下若覺得罪臣不堪重用,可另派他人前往征戰,也可御駕親征。一邊是侯家萬里河山,軍士疆民的性命與國帑民財,一邊是國法家法,法統道德。一切,端看陛下如何取捨了。」
皇帝前兩日才與褚良宴說過這句話,轉眼之間便被這逆子原封不動、一字不少地還了回來,只氣得面白如紙,毫無一絲血色,生恐又吐血,忙拿了巾帕堵在嘴唇上。半響,方才說道:「朕生養的孽障太少,你早前若將阿章殺了,或是叫你那姬妾喝下那一碗藥,也省你耗費這許多心機與周折!」
懷玉搖頭:「兒子連番抗旨忤逆至尊,爹爹本可要了兒子的命,然而卻仍未捨得賜死兒子,給兒子留下一條活路……阿章自小便深得爹爹疼愛,若是他不在了,只恐爹爹也就……爹爹對兒子有舐犢之情,兒子亦非草木,自然也曉得反哺之義,跪乳之恩。兒子雖然從未說出口過,心內卻是敬愛爹爹的;再則,阿章年紀尚小,無論他在與不在,兒子若想做成什麼事,自然都會做成。」
微微笑了一笑,又道:「兒子娶妻兩回,然所愛之人,卻只她一個。因此,兒子寧負天下人,也不願負她。」其後,便不再說話了。生來二十多年,頭一回在父親面前談及情與愛,談及自己所愛的女子,再是放蕩,神情再是裝得一派雲淡風輕,面上卻還是悄悄紅了一紅。
皇帝自然也看到了他面上一閃而過的羞赧之色,暗暗咬了咬牙,環視身前背後,竟然沒能找到能使這亂臣賊子受創的順手之物,想要打他耳光,身上卻又沒什麼力氣,只得從鼻子裡嗤了一聲,以示他的話實則是天大的笑話。
固然氣恨他,卻又從心底覺得這賊子的話並無荒謬之處,旁人可能不解,但是他這個做皇帝的父親卻竟然都明白。畢竟,若是可能,他也寧願拿這江山去換他的皇后。青年喪妻,晚年喪子,剩下的兩個兒子又都不是好鳥,若不是這兩個孽障,說不定他還能多活個幾年。他這皇帝,做的實在沒什麼趣味,誠然這些年外有懷玉,內有賢臣,也算是順風順水,但實則他的心思只放在修道上頭,日日夜夜地盼望著能得道成仙,好早一日去天上與皇后團聚。
這一對情種父子一跪一坐,相對無言,靜默良久。情種兒子出聲催促道:「拖延愈久,禍患愈大,請陛下早做決斷。」
情種父親正按著眼睛怔忪出神,聞言,拿開巾帕,斜睨著跪於眼前的這個兒子道:「最最要緊之事你還沒說呢。」
懷玉便笑:「條件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