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頷首道:「我明白了。」忽而微微笑道,「罷了。你已辛苦了這一生了,是時候隨我去了。」
皇帝心生歡喜,慢慢起了身,攜了皇后的手,出了寢殿,到得殿門口時,見容長一手執拂塵,垂首站在門內默默想著心事,及至走近一看,卻原來是在打盹。皇帝心生感慨,與皇后道:「他也老了。他與劉賢都是跟了吾一輩子的人,只因他性子寬厚,向來與人為善,到頭來,與劉賢的境遇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皇帝與皇后絮絮說話,經由容長一面前時,與他說了一聲:「長一,吾隨皇后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去了,你留下好好跟著三郎罷。」
容長一卻沒有聽見,依舊垂首打盹,不知過了多久,忽覺一陣冷風吹過,一個激靈醒了神,問身後的一個小內侍:「什麼時辰了?」
小內侍答:「戍時將過。」
容長一跨出殿外,抬眼看了看外頭的天色,雨沒有下來,反倒一陣風吹過,將流雲吹散,露出清清冷冷的一輪上弦月。容長一又問:「陛下沒有召喚過人?」
小內侍搖頭:「陛下歇下後,尚未有喚過人。」
容長一點點頭,抬腳入內,進去看皇帝睡得可好,可要茶水等。皇帝今日睡得十分沉穩,面色安詳,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便是連往日喉間拉風箱似的聲響也沒有了。容長一將被角掖了掖,轉身欲要退出,才退了兩步,忽地又是一個激靈,轉身疾步回到榻前,輕輕喚了一聲:「陛下?陛下?」
皇帝不答應,容長一告了一聲罪,伸手摸了摸皇帝交叉放於胸前的一雙手。
皇帝的一雙手,已然涼透了。
青柳胡同內,青葉歪在床上做針線,忽覺得臉上有些癢,一摸,不知何時,竟然發了幾粒疙瘩出來,忙下床取了鏡子左照右照,看不出,又喊雲娘來看,問道:「我臉上從不生這些,為何今日就長出這許多?看著不是面瘡,莫不是疹子罷?」
雲娘將燭台端近了些,左瞧右瞧,又撩起她身上衣裳,前胸後背都看了一看,道:「不像是疹子,若是疹子,身上也要長出來的。」有些不放心,便又問,「你小時候可發過疹子了?若是發過,便不會再發二遍了。」
青葉搖頭:「小時候的事我忘了,不大記得了。」
雲娘取笑道:「不妨事,即便是疹子也不怕,正好這一段時日不出門,在家裡捂一捂便好了。你若是不放心,我明日去請大夫來給你瞧上一瞧。」話這樣說,又仔細看了一看,道,「我看不像,大約是熱毒,要不然就是濕毒。我倒有個法子給你治好,只怕你不肯。」
青葉問:「什麼法子?」
雲娘道:「清明前後正好河裡溝裡、各處的水塘裡到處都能撈到蛤*蟆骨朵兒,明日我叫火灶找幾個人出去,到乾淨的地方撈一罐子帶回來,就著水,喝幾隻到肚子裡就好了。」
青葉未聽清,又問了一遍:「什麼花骨朵兒能就著水喝到肚子裡?」
雲娘便笑:「是蛤*蟆骨朵兒,大約你們南邊人叫法不同。」怕青葉聽不懂,拿手比劃了一下,「是青蛙蛤*蟆的兒子,在水裡頭游來游去的,黑不溜秋的,指甲大小,身後拖著根小尾巴。撈回來就著水喝,喝幾隻到肚子裡後,臉上身上便不會再發東西出來了。我小時候喝過的,你看我,我臉上就從來不發面瘡。」
青葉卻不覺得羨慕,失笑道:「嚇死人了,你怎麼喝的下去的?喝到肚子裡後,它在你肚子裡可會游來游去?要是在你肚子里長出手腳,長成青蛙蛤*蟆怎麼辦?」
雲娘也笑:「咱們這邊都興給小孩子喝這個。那時候都還小,哪裡懂這些?祖母拿了一杯水遞給我,說『喝了吧』,我還以為是什麼好東西,接過來,也沒細看,張口便咕嘟咕嘟喝到肚子裡了。」又好笑道,「喝到杯底還剩最後一隻時,我一看:乖乖,不得了,是早就長出手腳的一隻小蛤*蟆。原來是撈得晚了,骨朵兒都生出小手小腳,成了小蛤*蟆了。」
青葉聞言吃吃發笑。雲娘見她高興,又道:「你不知道,咱們殿下也喝過的。」
青葉駭笑:「他那樣一個愛乾淨又挑剔的人,也願意喝蛤*蟆骨朵兒?你們宮裡頭也興這個?」
雲娘搖頭:「這倒不是。是他十來歲的時候,有一年在御花園裡的一個池子裡頭撈魚,一個踩空,竟然落了水。他那時還不會游水,在水裡頭撲騰了一陣子,被人救上來後,他只是乾嘔個不住。陛下罰他跪時他也乾嘔,娘娘說落他時他也乾嘔,娘娘不放心,請了太醫過來看,太醫問他為何要嘔,他一面作嘔,一面悻悻道:下回再也不去那裡撈魚了,水裡頭有蛤*蟆骨朵兒,在水裡撲騰時嗆了水,不小心喝下去好幾口,有大也有小。」
青葉哈哈笑了一陣子,推雲娘道:「噁心死了,莫要再說了。我臉上發滿了也不要喝活蛤*蟆骨朵兒。」言罷,果真噁心地乾嘔了一口,吐出些清水出來才算作罷。
雲娘也覺反胃,撐不住笑道:「我就知道你不願意,逗你笑罷了。我記得我屋子裡還有包金銀花,等下找出來煎了水給你泡澡,這個也是清火去熱的。」
青葉點頭稱好。雲娘自回了廂房去找金銀花,左找又找沒找著,自言自語道:「怪事,明明還有的,被我收到哪裡去了。」正在奇怪,忽聽得胡同口有一聲貓叫,玉官已被抱回到家裡來養了,莫不是青官罷。
青葉也聽見了,將手裡的銅鏡一扔,跑出來,喜道:「可是我青官回來了?」
拉著雲娘便要出去看,丁火灶看見,趕緊上來阻攔:「姑娘快些回屋子去,我替你瞧瞧,黑燈瞎火的,姑娘還是莫要出去的好。」
青葉跺腳:「我要自己出去找!」
丁火灶不依,擋在她前面不許她出去。因他做事妥當,有眼色,囉嗦的功力也是青出於藍,一張嘴比他師父夏西南還要碎上幾分,因此夏西南便放心地跟著懷玉去了漠北,將照應這青柳胡同的差事交給他了。他頭一回當此重任,自然盡心盡力,從早囉嗦到晚,饒是青葉喜歡有人管著,也有幾分嫌棄他,他卻毫不在意。
雲娘聽見,也趕緊出來阻攔:「姑娘還是回屋子去罷。我去看看,金銀花找不著了,我正好順路去百草堂稱一些回來,你回去做你自己的事。」見她身上衣衫單薄,便又道,「春捂秋凍,眼下早晚還有幾分寒涼,快回去加件衣裳去!」
青葉只得作罷,催促雲娘道:「快去快去,去晚了,只怕青官又要跑了。」
雲娘回屋打了燈籠出來,看天上飄著幾朵厚重的流雲,便又折回去取了一把傘,帶上荷包。開了院門出去時,守在門口的東風東昇幾個便問:「你去哪裡?」
雲娘答:「我去胡同口看看青官可在,再去百草堂買些金銀花回來。」
東昇等也聽到貓叫聲,便點頭叫她出去了。到得胡同口,守在那裡的人又問了一回,雲娘照實答了。便有人道:「那貓是只野貓,適才到這裡轉了幾圈,轉眼又跑了,不是你要找的青官。」
雲娘心下有些失望,便道:「罷了,我自去百草堂罷。」百草堂並不遠,走幾步就到了,身後還是跟上來兩個人。到得藥鋪,人家正要打烊,雲娘忙擠進門去,叫夥計稱些金銀花。
夥計一問症候,便笑道:「光金銀花怎麼夠?連翹、穿心蓮、大青葉等也都是清熱解毒消腫的,都給你稱些回去,煮了水泡澡好得快,再給你稱二兩杭州新來的胎菊,泡茶喝最是去火的。家裡可有枸杞?若是沒有,也給你稱一些!」不待雲娘答話,手腳麻利地就將各色藥材包了一小堆,一一稱好,再報價錢。
雲娘曉得這百草堂一向的做派,只得苦笑:「罷了罷了。幸而銀錢帶的夠,否則只怕要賒賬了。」摸出荷包,付了銀錢,拎了這一堆紙包出了百草堂的大門。身後的兩個人不遠不近地也跟了回來。再回到胡同口時,卻見天山茶館的門口多出來一輛輕便緇車,車門旁立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宮裝婦人。雲娘覺得奇怪,便多瞅了一眼,這一瞅,心裡不由得悄悄一驚,這宮裝婦人不是旁人,竟是貴妃身旁的妹史。妹史即來了,馬車內的人想必是貴妃了。
雲娘正待要上前去問妹史為何在此,守在胡同口的一個頭領模樣的人連忙揮手制止,不容置疑道:「你自回去,不得多管閒事。」
雲娘自然曉得不能多管閒事,可若是看到貴妃卻連一聲安也不上去請卻與禮不合,遂道:「是貴妃娘娘……」
那頭領冷笑:「你以為我等不曉得是貴妃娘娘?」指著妹史道,「喏,那位嬤嬤已來報過名號了,被我等又請回去了。」
雲娘駭了一大跳,驚道:「貴妃又不是旁人,是咱們殿下的生母,你們這般做,卻是不大好罷?」
頭領依舊不為所動:「殿下走時交代過:叫我等不得輕信旁人,不許姑娘出來,也不能無故放人入內,莫說是貴妃,便是陛下來了,也要擋在外頭的。」
雲娘心下暗暗納悶,不曉得貴妃為何這個時辰駕臨青柳胡同,想來必是有要事無疑。心裡略一遲疑,想想還是算了,懷玉不在,再怎麼小心也不為過,待日後再去與貴妃說明緣由,磕個頭,告個罪,想來貴妃也必能諒解的。心內計較已定,遠遠地對妹史欠了欠身,拔腿便要往胡同裡去,便聽得妹史在身後壓著嗓子小聲喊:「小雲兒,你過來,咱們娘娘有事情同你說——」
適才說話的那頭領喝道:「不得多事!」
雲娘便是在懷玉面前也有幾分臉面的,此番當著妹史的面被人這般喝斥,心下便有些不舒服,但因為是非常時候,也是無法,只得回身與妹史苦笑道:「妹史姐姐有什麼事?不能當著人說麼?娘娘既然玉體不適,還是早些回宮罷。我還有事,得回去了——今日無禮之處,待日後我自會去向娘娘請罪。」
妹史急的要哭,不住地向雲娘招手,雲娘心中詫異不已,不解她是何意。正自顧盼之時,忽見車窗的簾幕被掀起一角,貴妃從車窗裡露出了一張臉。貴妃的面容雖看不甚清,然而一張口,跟了她十來年的雲娘便聽出不對來:「小雲兒,你過來,我有要緊事要同你說。」聲音沙啞不堪,有氣無力。
雲娘身不由己地回身過去,胡同口的那些人要攔她,她道:「我過去同娘娘說一句話便回來。」
妹史急切間也喝道:「你們既知道是娘娘來了,竟敢這般犯上作亂,竟是要造反麼!你們可還曉得這世上有王法二字!待殿下回京後,咱們娘娘只消向殿下提上一提,看你幾個哪裡哭去!」又喊雲娘,「小雲兒,你快過來瞧一瞧!」
雲娘為難,與那守衛的頭領道:「求你通融則個,我去與娘娘說一句話便回來。」
那頭領倒不怕被栽上犯上作亂,冒犯貴妃的罪名,因曉得雲娘為人甚是穩重,且貴妃又是三殿下的生母,說幾句話而已,應當不會有事,蹙著眉頭思索片刻,便也揮手叫她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