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帝王心

貴妃一下子沒能明白過來,直楞了許久,待終於明白皇帝話裡頭的意思時,身子便跟著簌簌發起了抖,哆嗦著問:「我的玉哥兒呢?我的玉哥兒呢?我的玉哥兒不是打了勝仗,待善後事宜處理完畢後不日便能返京了麼!」

皇帝冷笑:「你可知道你的好兒子是憑什麼手段回到京城、重又奪了兵權在手的?」將手中狼毫一摔,「此番來犯的鮮卑單于呼提拉手下有員大將,姓烏孫,名拊離,乃是你的親侄兒。」

貴妃離開西域已有三十餘年,自來到京城後,便再也未回去過了,因此也不大曉得母家還有些什麼人,子侄一輩的名字更是聽都未聽說過了,聽聞皇帝如此說,只能愕然不語。

皇帝見貴妃張著嘴,流著淚,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又重重哼道:「鮮卑人突然來犯,是你好兒子的授意,而鮮卑人手下的數千人馬乃至所需錢糧皆是他供給的。簡而言之,此番是他夥同你的侄兒,勾結外賊來打朕的子民,奪朕的江山。」對天長笑一聲,「烏孫靡朵兒,你母子兩個真當朕是死的麼?你跟了朕這一輩子,可曾見過朕被人如此算計過?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過?又可曾蒙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朕此番不過是將計就計,叫他領兵遠赴漠北,借他的手除去鮮卑人罷了!鮮卑人既已除去,他這心腹大患便不能再留。朕已於他的帳中安插了人手,二郎登基之日,便是他伏法之時!即便他命大,能躲過朕安插之人的刺殺,領兵殺回到京城,他也是師出無名的反賊一個!屆時二郎將他所做下的欺君罔上,窩匪通敵一事公之於眾,你以為,他能躲得過天下人的唾棄麼?不得民心之人,即便造了反,還能做得成這個皇帝、坐得穩這個寶座麼?」

至此,貴妃終於全然明白,不由得淚流滿面,頹然跪倒,再也無力辯駁,身上的力氣僅夠伸手抱住皇帝的兩條腿,僅夠仰首哀哀苦求:「陛下,陛下!是臣妾不好,是臣妾沒有教好這個兒子,求陛下賜死臣妾,即便是活剮了臣妾,臣妾也不敢有一句怨言,只求留玉哥兒一條性命!他本性不壞,是一時糊塗才做錯了事,求陛下念在臣妾此生只得了這一個兒子的份上留他一條性命!他在外征戰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是陛下,也統共只有這麼幾個兒子,太子如今又不在了……他有不好,陛下打他罵他罰他,將他關押起來軟禁起來都成,為何動輒便要他死?」

皇帝搖頭冷哼:「他並不糊塗,只是色迷心竅罷了。想來你也是知曉的,他為了那個倭人姬妾,已連番抗旨多次,他何曾將朕這君與父放在眼裡?你可知道,倭奴國的使團二十餘人也皆為他所殺,劉賢一家子百十餘口人也都慘死在了他的手中,他跟了朕一輩子,下場卻只能是一根繩子吊死在家中……這樣的人若是將來登上皇位,便是桀!便是紂!生出這樣的兒子,朕也成了千古罪人!你還有臉來為他求情?朕還能為你日後著想打算,對你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不過片刻,貴妃的嗓子便哭得啞了,緊抓皇帝的衣擺不放,一面流淚,一面為懷玉哭求:「誰沒有年少輕狂的時候?他不過是愛著那女子,想要護她愛她罷了!旁人若不去算計她,他為何又會對旁人發難?更何況,陛下不也是這般愛著先皇后的麼!陛下!何時愛人也成了罪過?」

皇帝暴喝:「住口!那來路不明的外邦女子豈可與朕的皇后相提並論!你也休要再狡辯!他已為那女子殺了無數的人,手上已沾染了無數無辜之人的鮮血,此番更是做下開門揖盜,引狼入室之事!我侯家江山將來總有一日要易姓籐原,斷送在他這逆賊的手中!朕若不將他除去,如何有臉去見我侯家的列祖列宗!」

「陛下!若是叫她走,叫她離開我的玉哥兒,陛下可能放過他這一回?此一事,可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皇帝冷哼:「倭奴國的使團便是想要帶走那女子,才被他誅殺一光的,而劉賢也是為此事獻計,次日被他殺光一家老小百餘十口人。你的兒子向來極有主見,於此事上,你的臉面不見得比倭奴國的使臣、比朕還大!這個逆子,朕如何能夠留他性命?」

「那若是這女子不在了呢!若是她不在了,玉哥兒便不會一錯再錯,而那倭奴國的使臣及劉賢家人由臣妾去償命,只求陛下能留他性命!」貴妃急切間喊出這一句話後,自己也愣了一愣,腦仁裡嗡嗡作響時卻還想到:我為何會說出這句話?若是她果真不在了,他即便得以活命,餘生豈不是要像眼前這垂老之人一般苦痛麼,我這麼說,到底是為他好還是在害他?

皇帝也怔了一怔,繼而揉了揉眉心,沉吟片刻,嗓音便緩和了些許,向跪地不起的貴妃溫言道:「貴妃先起來說話。」

貴妃驚懼過甚,已然無力起身。皇帝伸手,微微用力,將她從地上攙了起來,緩緩點頭道:「貴妃的這個提議……朕竟然沒有想到過。」沉吟片刻,又慢慢道,「細究起來,他三番兩次犯下大錯,皆是為了此女。貴妃既然這樣想……那便去辦罷,朕只當不知道這件事情。若是辦得好了,此女得以除去,朕便可酌情饒他不死;明日昭告天下,冊立二郎為儲君一事,朕也可暫且緩上一緩……」

貴妃倒呆了一呆,不知情急之下的隨口一說為何竟撞到了皇帝的心坎上,懷玉的一條命是保住了。一個無根無基、無依無靠的女子而已,即便消失了,原也算不得什麼,寂寞深宮裡,最不缺少的便是這種故事與傳說。闔宮上下,誰人沒有說過或是聽人家說過幾回這樣的故事?大約也正是聽得多了,想也沒想,那句『她若不在了呢』便脫口而出了。

然而,心裡頭卻不可自抑地慌張了起來,空蕩蕩的,發虛發飄,一顆心惶惶然的浮在半空當中,總也落不到實處去。

旁的女子,原算不得什麼。而她卻不是旁的人,而是他視若生命,待之如珠如寶之人。想要張口反悔,卻又抵不住那一句冊立儲君之事暫緩的誘惑。只要為懷玉爭取到些許的時間,待他平安回到京城,日後才會有他扭轉乾坤的餘地。她曉得,她的兒子懷玉有這個本事。她這個為母親的,拖累了他這二十餘年,也只能為他做這些了。

正在愣怔思索之際,竟未發覺不知何時皇帝的身後已多出一個宮人來,那宮人手捧托盤,托盤上有酒一壺,有白綾三尺。果真如這些年聽來的傳說一般無二,這些傳說,竟都是真的。

皇帝面色溫和,拍了拍貴妃的手,道:「你只有今明兩日了,多拖延一刻,他的處境愈是凶險。朕的人若是接不到京城過去的消息,到了時候,便會動手……若是此事辦好了,即刻回宮前來稟報與朕知道。自此,你依然是朕的貴妃,他依然是朕的三郎。」頓了一頓,又微微笑道,「若是你此事辦得好,而他也明白朕的一片苦心,那麼日後……且看你能否辦好這件事罷。」

貴妃卻不動。皇帝不曉得她是全身脫力,還當她是不放心,便有些不快,蹙眉道:「君無戲言,去罷!」

貴妃挪出了皇帝的寢殿後才一點點的後怕起來,守在外頭的妹史上前來接住她,只覺得她的身子不住地發抖,不禁驚問:「娘娘,你這是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貴妃站不住,伏在妹史肩頭哆嗦著哭:「我,我若是果真做下此事,只怕將來與我的玉哥兒再也不是母子了!我的玉哥兒要怎麼看待我!他這是要逼我母子兩個反目啊!」

妹史雖未聽明白是什麼事情,卻被貴妃的一臉驚懼給嚇得不輕,轉眼瞧見貴妃身後跟出來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宮人,心內更是害怕不已,便也哭了,問道:「娘娘這是怎麼了?玉哥兒又怎麼了?可是玉哥兒那裡出了什麼差池?」

貴妃仍舊傷心慟哭:「我這些年來一心向佛,成日裡抄經燒香,都是為了他與玉哥兒啊!我昨日才在佛前許過若是他能病好,我便是少活十年也願意的願,可是轉眼間我母子卻被他逼到這個地步!我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落到了他的手裡,養下玉哥兒這樣不省心的兒子!」

妹史慌道:「娘娘有話回宮再說,當心叫人聽了去!」

正在苦勸之時,容長一從寢殿內一路小跑追出來,遞給妹史一把油傘,將那宮人手中的物事也接過來,小心遞與妹史,給她使了個眼色,叮囑道:「有風,過一時只怕有雨,帶上傘,出門時莫要叫娘娘淋了雨。」見貴妃滿面淚水,胸前的衣襟已然哭濕了一片,心下微有不忍,垂下頭去,又低聲囑咐了一句,「人在青柳胡同內,殿下的親兵圍了許多,旁人不得入內,但若是娘娘,必定有法子進去,也必有法子說動她的。」

妹史聽到青柳胡同幾個字,再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大半,呆愣了一時,哭勸道:「娘娘身為玉哥兒的生身母親,萬事須得以玉哥兒為重,為玉哥兒著想啊!」

貴妃走後,容長一轉身再回到寢殿之時,璽印與那張空白的詔書仍舊橫陳於案上,案前卻不見了皇帝的身影,想來他已自己回到榻上歪著去了,正要入內去看看,卻聽到有皇帝的喃喃自語聲傳來,凝神一聽,依稀是:「……皇后今日來得倒早,吾已準備停當,後事已安排妥當,這下再無掛心之事,只等皇后來接吾了……」

容長一輕聲歎口氣,轉身慢慢出去了。

皇帝歪在榻上,面上帶著笑,拉著皇后的手問:「怎麼只有皇后來接吾,沖元散人何處去了?」

皇后笑道:「你忘記了?沖元散人前幾日出京尋師訪道去了,道是要一年半載之後才能返京呢。」

皇帝長歎:「吾已年老,記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倒是皇后,這二十餘載,面容竟沒有變過分毫。」

皇后亦歎道:「都是你操勞憂心過甚……便是此番你費盡心機,欲要除去那外邦女子,卻不知,如此一來,咱們章哥兒的命卻是保不住了。你當三郎猜不出是你逼她?」

皇帝想起阿章,眼內便湧上兩顆胖大的淚珠,搖頭道:「皇后,你不懂。三郎他向來自恃甚高,從未真正將二郎父子放在眼裡,他所防備的,從來都只是吾一人而已。二郎無能,於他登基後尚有一線可能活命;而章哥兒自幼聰穎,又深得吾的疼愛,即便他沒有那個心,他身邊的人卻不會放過章哥兒。畢竟章哥兒在一日,他外祖家的人便一日不會死心……吾的章哥兒也福薄,是個不能永年的。吾逼貴妃前去,不是怕被他知曉要殺章哥兒,而是唯有貴妃一人能進到那胡同裡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