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將要安歇之時,親衛軍統領袁來保入宮復旨,皇帝將身邊人等都屏退後,方才道:「你說。」
袁來保道:「……明裡暗裡的人數加起來大約有三五十名,皆是三殿下的親兵。人數雖不如臣原先料想的多,但眾所周知,三殿下手底下的人個個好身手,這些又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強中之強,僅聽命於三殿下一人……」
覷了覷皇帝的臉色,又道:「臣若帶上一千人馬,一日之內必能將這些人一網打盡,但若是交戰,必少不了一場惡戰。這也便罷了,那一帶的街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最是熱鬧,胡同周圍儘是些食店、客店、酒肆等各色鋪子,恐誤傷無辜民眾,引發百姓惶恐。臣斗膽猜測,這大約也是三殿下未將人藏於僻靜之所,放心地將人留在那胡同裡的緣故……」
皇帝道:「朕只是叫你去打探下消息而已,何時說過叫你去與人交戰、將人一網打盡了?」又道,「沒有朕的准許,不可輕舉妄動。若是驚動了朕那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好兒子……」言罷,覺得自己說的話竟有幾分好笑,連連乾笑數聲。
袁來保不敢搭話,許久,方才道:「陛下放心,臣只是使了幾個人去那胡同周圍打探了一番,並未驚動裡面的人。」
皇帝冷哼:「逆臣賊子,既有恃無恐,卻還要煞有其事地提條件,大約是怕朕死的不快,臨行前還要再膈應膈應朕……」
袁來保聽得一頭冷汗,不知皇帝到底是何用意,便又低聲說道:「三殿下的親兵將青柳胡同圍了個水洩不通,裡頭的人不見出門來,生人更是混不進去,因此裡頭的消息臣無從打聽……」
皇帝揮手道:「知道了。你既無法,將人都撤回來罷。」
三月三十日清晨,懷玉率大軍抵達漠北,十萬人在古城下安寨紮營,埋鍋做飯。在這裡鎮守過數年,城內外的地形早已熟記於心,連伺察敵情的探子也未派出,只策馬到城門下,親自用箭矢綁了一封勸降信射入城內。守城的鮮卑人拾了這信,急忙送交正在巡城的一名頭目手中,這頭目展開看了看,字不認得幾個,城下密密麻麻的人頭卻是看得見的,心中慌亂,忙忙策馬去單于的新府邸送信。
呼提拉顛簸流離的日子過的夠了,也窮怕了,占城之後,頭一件事就是忙著搶東西。直搶了好幾日,把這城內洗劫一空,想著要犒勞一下自己,便帶領手下黑白晝夜地飲酒作樂,有手下勸他一鼓作氣再去旁的地方也搶上一把,被右大將烏孫拊離給勸住了。
這頭目信送到單于府邸之時,呼提拉昨日飲酒作樂到深夜,此時尚未起身,因他性情乖張,身邊伺候的人皆不敢驚醒他,頭目正急得跳腳,忽聞右大將烏孫拊離也來了,慌忙迎將上去,將這信呈於烏孫拊離看,慌道:「大事不好了!」見烏孫拊離看得仔細,便又道,「漢人最是講究,一封勸降信還要蓋上兩個章。」
烏孫拊離將這信前後看了兩遍。字確是懷玉的字跡無疑,上款一方陰文圖書,刻『侯懷玉之印』,下款一方陽文,乃是『子琛』二字,如當初所約定的一模一樣。看罷,與那頭目道:「曉得了,你且下去罷。」看完,將這信塞到懷內,轉身出去部署去了。
四月初四中午,皇帝一覺醒來,自覺精神好了許多,扶著人去御花園內走了一走。容長一高興非常,笑道:「陛下少操些心,慢慢將養著,不幾日便會康健如初了!」皇帝一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午時,皇帝正在用膳,忽有捷報自漠北傳來。毫無懸念的,懷玉大敗鮮卑人,呼提拉的頭顱被右大將烏孫拊離砍下,其後率人開了城門將懷玉迎進城內,至此,與漠北一帶為禍多年的鮮卑一族終於被斬草除根。如他遠赴漠北之前所說的那樣,這一戰,無有將士傷亡。他用兵,果然令人放心。
朝野上下虛驚一場,此時無不歡欣鼓舞。皇帝面上卻始終淡淡的,未見得有多喜悅,用罷午膳,吩咐擺駕宗正寺。
懷成在宗正寺內的飲食上並未受多少委屈,卻也沒有受到一絲的優待。因宗正寺卿為人刻板方正,最是看不慣懷成素日裡的做派。加之短短幾日內,王妃病逝,王妃的娘家被抄,世子已成俎上之魚。人人都曉得他要做一輩子失意皇子了,便是連命能否保住也不得而知,因此這宗正寺上下無有一人欲向他雪中送炭。他被關押的這些日子裡,對外頭的事情竟是一無所知,正是一無所知,愈是驚懼害怕,這十數日內,身形便瘦下去許多,手臂上的劍傷也未好透,人看著也有些萎靡不振。
皇帝駕臨時,他原本正在盤腿在屋子裡的木板床上呆坐,聽得外頭的動靜,心內一慌,急忙下床前去接駕,到得門口,才發覺急切間鞋子竟穿反了。
皇帝下了肩輿,負手慢慢踱至屋子內,抬眼左右看了看,在屋子內唯一的一把木椅上落了座。容長一欲要跟進來伺候,皇帝擺擺手,命他去院門口候著。
懷成過來,雙膝跪倒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哽咽道:「爹爹,兒子知錯了,已經反省了這些日子……兒子心裡想爹爹,也想阿章,求爹爹將兒子放出去看阿章一眼。」
皇帝舉袖欲為懷成拭淚,手抬起來,在碰觸到他臉龐之前,忽又生生收住,道:「爹爹今日便會放你回府。只是,你的王妃前些日子得了急病,未能救回來,已然……章哥兒如今在趙獻崇的家裡。他被三郎接走的時候,風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了場驚嚇,夜裡時常做惡夢,但宮裡頭的幾名太醫都跟了去……趙獻崇想來也不敢苛待他,眼下應當好了罷。」
懷成一時驚住:「阿章怎麼會在趙獻崇家裡?兒子的媳婦兒好好的,為何又會得了急病?」見皇帝不語,心內霎時明白了大半,自己擔心了這些日子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終究是不甘心,咬牙問道,「可,可是三郎?」
皇帝這才點頭,道:「是他……本想將你關上個一年半載的,但爹爹也就在這幾日了,因此想著將你放出去,你出去後與你媳婦兒上柱香,她年紀輕輕……也是福薄之人。」
見懷成面現驚懼之色,溫言寬慰他道:「爹爹如今雖已被,被……」費盡週身的力氣,始終未能說出「被他架空」這幾個字來,虛汗卻先出了一身,「爹爹自會盡力護你父子的周全,你若看開一些,將來說不定還能做一世的閒散王爺。」
懷成不死心,扯住皇帝的衣擺,憤然道:「陛下竟認命了麼!他憑什麼?他憑什麼?有兒子在,他憑什麼越過為嫡為長的兒子去!陛下不是將他的兵權都收回來了麼?陛下即便還生著兒子的氣,不是還有阿章在麼?陛下難道竟忘了麼?他生母乃是西域外邦女子!陛下這般縱容他,使得臣與阿章落到這般地步,陛下不怕母妃在天上傷心!?」
皇帝冷冷看他,鼻子裡哼笑一聲:「憑什麼?就憑你被關押在此,而他手握重兵!就憑你父子二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就憑他心狠手辣心機城府更甚於朕,就憑他守得住我侯家的江山!」將懷成一把推開,也不用人扶,站起來徑直走了,到得門口,忽然又轉身說道,「朕許是大限將至,如今已看開了許多,二郎也看開些罷。」
守在院門口的容長一見皇帝踱了出來,慌忙小跑過來,說道:「陛下,已到了服藥的時辰了。」
皇帝回到寢殿,喝下藥,獨自靜坐了一時。容長一過來,問皇帝可要看看奏章。自捷報傳來以後,奏請冊立三皇子懷玉為儲君的奏章便雪花似的報了上來。皇帝鼻子裡嗤一聲,擺擺手:「擱著罷。」又吩咐,「去請貴妃來。」
因為懷玉回來了,且大權在握,烏孫貴妃又不想去京郊的皇家寺廟度過餘生了,聽聞皇帝有請,倒有些吃驚,問容長一:「可知道是什麼事情?」擔憂他不行了,又生怕他說出「朕准你去出家了,去罷」,屆時覆水難收,倒叫人為難。
容長一道:「這個,臣也不甚清楚。只是,」左右看看無人,方低聲回復道,「陛下今日精神好了許多,傍晚去了宗正寺,與那一位閉門密談許久,臣猜測,大約是要放他回府了……這才從宗正寺回來。」
貴妃點點頭,心裡頭還是不明白皇帝召自己前去所為何事。妹史過來,與貴妃妝扮收拾了一番,一行人隨著容長一去了皇帝的寢殿。到得皇帝的寢殿時,天色已然暗沉下來,殿內燭火輝煌,亮如白晝,皇帝正端坐於書案前,一紙詔書平鋪於案上,代替鎮紙壓在詔書上方的,乃是皇帝的璽印。
貴妃斂身行禮,皇帝端坐不動,待她禮畢,方揮手命容長一及妹史等人退下,與貴妃道:「你來與吾研墨。」
因皇帝向來嫌棄她文理不通,一手漢字又寫得如同蟲子爬,從未叫她伺候過筆墨,貴妃難免心內暗暗嘀咕,卻也依言上前,將袖子挽了一挽,取清水施入硯台,再取過墨錠,在硯池中慢慢研磨,不一時,墨汁的清香慢慢氤氳開來。
皇帝看她手法並未出錯,似是讚許地輕輕點頭,待到墨濃時,隨手取過墨玉筆筒裡的一支狼毫,舔了舔墨池,落筆之前,卻重重地歎了口氣,蹙著眉頭思索良久,狼毫懸在半空之中,筆尖的一滴墨汁欲落不落,看的貴妃心裡頭貓抓似的癢癢,終是沒忍住,問道:「陛下有何煩心事不成?」又試探著問,「陛下召臣妾來,便是叫臣妾過來伺候筆墨的麼?」
皇帝才要答話,忽聽外頭袁來保求見,索性擱下狼毫,命他入內,貴妃暫且避到屏風後頭去。袁來保進得殿內,叩首畢,稟報道:「臣等已將二殿下護送回府內了。」
皇帝點頭,問:「人都調遣過去了麼?」
袁來保回復道:「三千親衛都已交付與二殿下了。」
皇帝頷首:「你去與他說,叫他且安心歇息,明早叫他帶人入宮。朕有要事要與他說。」
袁來保領命而去,貴妃自屏風後轉出來,皇帝復又取了狼毫在手,無意間瞧見貴妃面上隱隱的有些不安,重又擱下筆,正色道:「貴妃,朕叫你來,是要同你說,朕大限將至,不得不安排身後事了。朕眼下要寫的,便是遺詔。」頓了頓,又道,「你的去處,無需擔心,朕打算明日便關照二郎一聲,叫他萬不可因為那逆臣賊子的緣故而為難你,你出家也罷,回西域也好,屆時都隨你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