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走後許久,雲娘方才回了神,扶著牆,慢慢回了屋子,翻箱倒櫃找起了東西。平素裡用不到的時候,到處都可見到,一旦急用,卻總也尋不到,心裡發急,便又尋到青葉的屋子裡去。
青葉走的時候把這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每一樣每一種都擺放在原本該放的地方,除了少了一個人,一切如常。只有妹史從宮中帶來的兩樣物事還擺放在針線筐旁,大約是用不到,故而沒有帶走。
她一眼望見想要找的東西,過去取了來,窩成團,藏在手心裡,再轉身回廂房去,進門之前,見丁火灶坐在桃花樹下的泥地上淌眼抹淚,他身旁蹲著燒火婆子,也在哭。
想了想,便去與他道:「姑娘不是交代了你一件要緊事麼?你還不收拾收拾趕緊去?」
丁火灶擤了一把鼻涕,道:「眼下城門關了,我明早天不亮便動身。」
她這才放心,點點頭,又交代他道:「火灶,想來你也知道,我是穎州人,距京城幾百里路,路是有些遠,不過……」
丁火灶道:「曉得,放心,會有人送你回去。」想了想,忽又問,你老家不是沒什麼人了麼?將來怎麼辦?那一位嬤嬤的……不是在京城裡麼?」
她聽丁火灶應下時,放心地輕吁了一口氣出來,又聽他問這句話,便道:「不啦。我與姐姐本來是說好在一處的,但是殿下每年都會去看看她,我哪裡還有那個臉……請你將我送回老家穎州去,火灶,多謝啦。」
丁火灶道:「知道了。」
她又叮囑了一聲:「等我屋子裡的燭火燃盡時你再進來。」
丁火灶看她一眼,應了一聲好。她這下便了無牽掛地轉身回了廂房。
那燒火婆子正坐在丁火灶旁有一聲沒一聲地哭,忽聽得雲娘的廂房裡有一聲鈍響傳來,似是桌椅倒地的聲音,心裡咯登一聲,起身欲要去察看,卻又不敢,便抬眼看著丁火灶。丁火灶的淚才止住,此刻眼圈又紅了一紅,衝她擺手道:「你莫要去看啦,讓她安心上路罷,眼下這個情形,多活一刻對她都是煎熬。我也辜負了我師父對我的囑托,若不是還要去送信,我也隨她一同去啦。」
王翰林王春樹由老僕扶回府後,未去與祖母母親請安,而是徑直回了屋子,倒在床上怔怔不語。祖母與母親聽聞他有些不對勁,生怕他生了病,連忙叫三房帶上兩個兒子也去瞧瞧他。
三房恰巧在吃宵夜,聞言一喜,並不帶兩個兒子,只帶了一碗宵夜前去看他。見他氣色果然不太好,忙慇勤將他扶起身來,問他用過晚飯不曾,是否吃些宵夜墊墊肚子,又為他揉肩拍背,正在問寒問暖,忽見他手背上有幾道印子,便有些好笑,問道:「你呀你,可是又被那貓抓了?你若當真喜歡貓,我那裡也養了兩隻,抱一隻與你便是,何苦拿這養不熟的野貓當寶貝。」本不想說的,但實在憋不住,遂半笑不笑問,「莫不是你那位胡三小姐送的罷!」
他便想起那貓來,也不與三房多話,只問一旁伺候的使女:「怎麼不見青官?」
使女忙道:「才餵好,在外頭的花叢裡蹲著呢。」
他點點頭,想想不放心,吩咐道:「去把它抱過來,莫要叫它跑了。」轉眼瞧見三房還在一旁坐著,暗暗皺了皺眉,卻還是溫言道,「你回去罷,我不打緊,這貓也不是旁人送的,休要多心。」
青官自被他帶回府中以後,成日裡盡情吃喝,他生怕它跑了,被人偷了,被家中的小孩子們欺負了,因此不許它到外頭去跑動,只圈在這院中,不過數日,青官便成了個圓滾滾的胖貓,身子比早前重了一倍有餘。他將青官接過來,抱在懷裡,重重歎息,繾綣輕喚:「青官,青官,青官。」
青官圓睜著一雙琉璃般透明且幽深的眼睛,與他對視良久,忽地抬起爪子,往他脖頸上又添了幾道帶血的印記出來。這印記,極深,極疼,如同那個名為青葉的女子在他心上留下的一般無二。
懷成回到府後,阿章不在,王妃早已下葬,剩餘的幾個姬妾被遣散,龜茲舞姬們也都發賣了,原先狗皮膏藥一樣粘著他的門客等都已跑了,心中鬱結的煩悶無可排遣,又無所事事,只能從早到晚地喝悶酒。
一個跟了他許多年的老內侍看不下去,便勸說道:「殿下也該為今後做做打算,想個法子去趙府索回世子才是,殿下自己都這樣糊里糊塗的,世子可該指望誰?」
懷成睨那老內侍道:「你當我不想?我現如今連個門都出不了,行動都有人跟著,我能想什麼法子?」往嘴裡灌下一盅酒,不耐煩地擺擺手,冷笑道,「如今連你這樣的奴才也敢教訓起本殿下來了。下去下去!無事不許來囉皂!」
老內侍歎氣,無奈退下,未過許久,又探頭入內,懷成一瞪眼,正要喝罵他,卻聽他說道:「殿下,外面有女子求見……」
懷成聽聞有女子求見,擎著酒盅的手便頓住了,問:「誰家的女子,來尋我何事?」
老內侍回道:「誰家的女子老奴並不知曉,她只說將名字報與殿下聽後,殿下定然知曉的。」
懷成問:「哦,姓甚名誰?」
老內侍道:「這女子名字聽著奇怪得很,叫做籐原青葉。」
「她?」懷成忽地坐直了身子,沉吟道:「她深夜來尋我作甚?」
老內侍勸便說道:「殿下才從宗正寺回來,眼下夜已深了,叫人看見了,傳到宮裡頭去,到時又是一樁錯……老奴這便叫人把她打發走。」
懷成忙喝住,吩咐道:「把人帶來!」
青葉跟在老內侍的身後,邁著小步子行走在青石地磚上,腳步嗒嗒聲清脆如鼓點,老內侍心下頗為詫異,悄悄回首去瞧,但身後這女子身披一襲長長的披風,加之燈籠光芒微弱,因此並未看出她足上所穿的是什麼鞋履。
那老內侍將她引入懷成所在的廳堂內,她自己將披風解下,攬在臂彎內,其後便跪坐下來,與懷成鞠躬行禮。老內侍這才看清她的一身打扮,心下不禁奇怪,再看到她的容貌時,眼睛便轉不開了,見她深夜來訪,想必不是深閨小姐,因此頗為放肆地覷著一雙眼上上下下地將她好一番打量,轉眼又瞧見懷成的眼神,比自己還要直上幾分,想起阿章還不知死活,暗暗搖了搖頭。懷成忽地將他一瞪,喝令他下去,命他無事不得前來羅皂。老內侍歎一口氣,無奈轉身退下。
懷成已醉了大半,於食案後席地而坐,待她行禮畢,方笑問:「玉鯉,你怎麼來了?」
青葉垂首道:「此番有事相求,因此深夜來訪,不便之處,還請見諒。」又鄭重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褚青葉,更不是殿下的玉鯉,而是以籐原小姐的身份前來,請殿下以籐原小姐稱呼我。」
懷成把她從頭看到腳,目光最後停留於她的臉上,她今日淡施米分黛,顏色如朝霞映雪,嬌媚純美之極。她覺察到懷成直勾勾的目光,心裡有些不快,假裝看屋子裡的擺設,悄悄別過身去,只留了個側臉給他。
懷成忽地一笑,隔著一張食案,身子極力俯身向前,湊向她的耳畔,低低笑道:「既然有求於我,喚你玉鯉或是籐原小姐便由我說了算,我偏要喚你玉鯉。玉鯉,玉鯉。」
青葉咬了咬嘴唇,作勢起身欲走。懷成伸手將她一拉,哈哈笑道:「籐原小姐留步。」將她拉回來,捏了捏她的手,心神一陣蕩漾,柔聲細氣道,「咱們相識已久,你想必也知道,我最是憐香惜玉之人,哪裡捨得叫你生氣?不喚你玉鯉便是。」
青葉復又跪坐下,懷成頗為遺憾地搖搖頭,道:「還記得麼,在七里塘鎮的時候,我說過若是有機會,便帶你到我府中看鯉魚……可惜你今日來得晚了,若是早些來,我便可以帶你去看我養的鯉魚,只要你能說得出名字的,在我府裡頭沒有找不到的……你今夜留下,待明日我帶你去看我的寶貝鯉魚,如何?」
青葉笑了一笑:「殿下就不問我為何事而來麼?」
懷成□她一眼,哈哈笑道:「你若不是走投無路,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來找我的……不用問,我也能猜出大半,可是這京城已無容身之處了?」
青葉到此時方才覺得委屈與難過猛地湧上心頭,適才未能流出來的眼淚忽然間洶湧而至,摀住臉哭道:「陛下叫貴妃娘娘去逼我自盡,我年紀輕輕,也無錯處,他們憑什麼叫我死?我不願就這麼白白送了一條命,因此哄了娘娘,求她緩上一緩……我不要再跟著他啦,我要去找我的爹爹,只求殿下能派人送我去找八木大雅,若是能找到使團,我便跟了使團回倭國,從此再也不回來啦!」
懷成正要往嘴裡倒酒,聞言便將酒盅放下,問她:「嘖嘖嘖,這話說的,我與那八木大雅非親非故,除了公事以外,我與倭奴國人並無來往,我與那八木九木的並不熟,叫我哪裡去找他?」
青葉起身重又拜道:「我知道八木大雅能找到我的藏身之處去,是因為殿下的緣故;而使團忽然在陛下面前對他發難,想必也是殿下的意思……我也聽人家說過使團前些日子已動身返國,但也才過去十數日罷了,如今只怕還還在半路上,若是快馬加鞭,必能趕上他的。我落到這個境地,說起來,皆是因為殿下,但我卻不敢對殿下心存怨念,如若能夠送我去找使團,殿下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我會牢記在心,若有機會,將來定當相報。」
懷成便也不再否認,只似笑非笑道:「倒是我的不好,生生拆散一對苦命鴛鴦。」又問,「你回倭國,當真放得下他?」
青葉一面擦拭淚水,一面擺手道:「殿下莫要再提啦。我眼下只求活命而已,哪裡還敢奢望與他相守一生。」
「你來找我,可有人知道?」
青葉搖頭:「我是悄悄來的,並沒有人知道。」
懷成點點頭,忽地冷笑一聲,向她招了招手:「你過來。」待她上前來,他猛地捉住她的兩隻手攥住,伸手從她的袖筒裡摸出一把匕首來,「這是什麼?想來刺殺我,憑你麼?說!可是烏孫氏指使你來刺殺本殿下的!?」
青葉搖頭,神色也不見慌張,只說道:「這是我帶來防身用的,此去數千里地,又都是生人,我如何放心?你若不放心,我把它丟掉便是。」
懷成將匕首遠遠拋開,上下看她幾眼,大約是信了她的話,神色稍稍緩和了些,遙想懷玉回京後卻發現她已不在時的情形,不覺大為快意,哼笑道:「早知道,你還不如跟了我,也好過受這驚嚇與委屈。」拍了拍身旁空出來的地方,道,「過來,到我旁邊坐著。」
青葉往後瑟縮了下,懷成低低一笑,道:「三弟大約是沒同你說過我與他從前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