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杯中殘酒一口倒入喉中,慢吞吞說道:「三弟乃是西域烏孫氏所出,早些年,她母子兩個在宮內的處境並不算好,按理說,他該羨慕為嫡為長的太子殿下與我才對,但是你猜如何?反而是我心裡對他艷羨的不行。我自小陪著病弱的太子一同讀書,太子殿下心思重,成日裡死氣沉沉,我心裡著實膩味,但卻又無法與人訴說。
「而三弟則不同,他自小便精通騎馬射箭,仗著膽子大,性子野,時常偷溜出宮去玩耍,在宮外呼朋喚友,好不自在,好不快活。除了讀書,他可說是無所不通無所不會。因為羨慕他日子過得恣意所欲,無拘無束,我極想與他混到一處去,身邊的人卻怕我被他帶壞,又時時提醒我要記得自己的身份。我無法與他親近,便時刻留意著他,暗中與他較勁。他若是新得了什麼寶貝,我便無論如何也要弄一個一模一樣的回來,但凡他看中的,他有的,不管花什麼代價,我也要弄到手。而他看上的女子,我自然也……」
斜斜看青葉一眼,又俯身向前,將食案上的杯盞碰倒幾隻也渾然不覺:「……他看中的女子,我自然也要設法弄到手。咱們頭一回在神仙浴肆見著時,我那時極愛小夜子,對你本是無可無不可,但見他似是有意回護你,這才生了幾分興味,將你強行帶回公館中去的。」
見她圓張著嘴,一副吃驚不小又害怕的模樣,覺得好笑,遂指著自己的臉問她:「我若幫你,便等同於抗旨不尊,便是罪人一個……籐原小姐,我為何要幫你?你憑什麼以為我會幫你?你看我像是樂善好施的大善人麼?」言罷,極為曖昧地笑了一笑,「旁人興許不知道,但你卻是曉得我的,你於深夜來訪,求我幫忙,又是這樣的一身裝束,難道不是迎合我的喜好麼?想來……你心裡已有所準備了罷?」
青葉聞言竟也不反駁他的話,默默膝行上前幾步,與他並排跪坐到了一處。懷成笑:「這才像話。」
青葉伸手取過他的半杯殘酒,執了酒壺,為他續滿。他的目光只在她手上□來□去,卻不去動那酒。青葉復又將酒杯捧起,高舉頭頂,雙手奉於他。
懷成笑笑,將酒杯推開,道:「你何不陪我飲上一杯?」言罷,另取過一隻茶盞,將半杯冷茶潑了,自己另斟了一杯酒,舉至唇旁,輕啜一口,從始至終,眼睛不離她的手上半分。
青葉見他懷有戒心,無奈笑歎一聲,也不多話,默默將酒杯收回,左手擎杯,送至唇邊,再抬右手,以寬袖遮杯,略一側身,微微仰首,將這他的這一杯酒一飲而盡。
她舉杯飲酒的做派優雅如行雲流水,饒是懷成,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待到她放下酒杯,再從袖中抽出帕子仔細擦拭酒杯邊沿的口脂時,不禁感喟了一聲:「你與從前竟不像是一個人了。」
青葉看他一眼,復又垂眸,輕聲道:「不是說了麼,我如今已是籐原家的小姐,而非從前那個褚青葉了……」似是有些不勝酒力,抬手揉了揉眉梢眼角,再低低伏身,道,「酒,我已飲下,未免夜長夢多,還請殿下盡早送我去找八木大雅。殿下的救命之恩,待我回到爹爹那裡後,定會與爹爹說,請殿下——」話未說完,他的手已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一身華麗吳服,原是他叫八木大雅送去給她的。這吳服奢美精緻,外面的一層褂裳輕薄透明,能隱約看見單衣的顏色,舉手投足間,倍添朦朧之美,將她的容顏襯得更為驕人。而她在伏身時,又露出一截如雪如玉的後頸來,懷成不過瞥到一眼,呼吸便停了一停。本欲叫她起身,不知怎地,手卻不聽使喚地落到了她的肩頭,再輕輕移至後頸上,她的肌膚微涼,觸手光滑如脂,只是身子微微的有些顫慄。
慢慢閉上眼,獨自品味這份怡悅與得意,恍恍惚惚地輕聲笑:「好,我送你去找八木大雅便是。」
三弟啊三弟,你對她保護得太好,以至於她連這樁震驚京城的血案都沒聽說過,竟然還妄想去找八木大雅,逃到倭國去,當真是可笑可歎。你能想到忽然一日,你所寵愛之人會再次落到我的手中麼?
便是醉酒之後的飄忽笑容也掩飾不住面上的快意,手從她的後頸上慢慢滑至肩頭,猛地一扯,領口便鬆散開來,露出半邊圓潤可愛的香肩來,一手伸到她的衣領內去,一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慢慢俯身,再覆上她的唇。
如他所說,她早已知曉深夜來訪,面對懷成這樣的人會發生些什麼,然而真到了這個時候,她仍然慌亂不堪,本就失了血色的臉龐變得更白,本欲扭頭躲開,似是想起了他那一番話,本也是下了決心的事,終是闔上了雙目,由他的手往衣領內愈探愈深,由他吻住了雙唇。
既然下了決心,為什麼還會有眼淚掉下?為什麼還會發抖?懷玉,懷玉表叔,我好不容易聰明了這一回,莫要恨我,莫要怪我,我並不想如此,可是我已別無他法。不過,你永遠都不必知曉,也永遠不會知曉了,你只要平安歸來就好了——
她的氣息清甜,呼吸微微涼,洶湧而至的兩行淚水有些鹹,帶著些苦與澀。因為她的順從,懷成心內得意,將她用力往懷中帶了一帶,覆住她的力道也加重幾分。幾息之後,待他覺察出不對勁,一雙眼睛忽地圓睜,伸手想要推開她時,卻已然晚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間就呼吸不暢,喘不上來氣,不自禁地口眼歪斜,口角流下許多涎水。一時間,心內恐懼萬分,急的伸手掐自己的喉嚨,抓撓自己的心口,一聲「來人」卻始終未能叫出口,反而倒地不起,再也無力起身,只能於地上翻滾抽搐,口鼻有鮮血溢出,昏厥過去之前,死死地揪住她腰後的太鼓結,掙扎著問了一聲:「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是要回倭國麼……」
此刻,她也未比他好到哪裡去,卻流著淚笑道:「為什麼……自然是為了他,為了我的……」咽喉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再也發不出聲,胸內抑悶作嘔,頭一陣陣的暈眩,隨後便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記得結月潤曾說過這□□無色亦無氣味,她還以為能夠瞬間斃命,卻不曾想服下後卻還要經受這樣的折磨,承受這樣的痛苦。
她把懷成的手指從身上一根一根的掰開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前爬了一步,抬手將案上的燭台掃落在地,燭台連同許多酒壺杯盞一同落到織錦地毯上,潑灑了酒水的地毯遇火即燃,火勢順著地毯蔓延開來,愈燒愈遠,愈燒愈猛。屋內本就裝飾有許多奢華擺設,而此時卻都成了助燃之物,不過轉瞬之間,這屋子便成了火海一片。
她費力地扭頭去看,躺倒於食案下的懷成也已成了火人一個。她終於放了心,緩緩闔上雙目,聽得耳邊火焰烈烈聲漸大,一把青絲尚未遇上火,便已被烤的紛紛捲曲,在耳邊發出細碎的聲響。未過許久,火苗也終於逼近了她,終於舔上了她的雙足。
其時,她已經無法分辨火燒的痛疼與體內的苦楚哪個更難以忍受,熾炎與濃煙,被扼住的喉嚨,即使張大了嘴也無法呼吸,使得她口中只有出的氣,而沒有進的氣。
她本欲平靜地離世而去,但卻因為痛苦過甚,身軀彷彿已成了旁人的,絲毫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她只能緊緊地抓自己的心口與喉嚨,但心內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心事放空的滿足。殘存的那一點點神識明白自己其實是喜悅的。
在心底,她用聽不見的聲音喃喃細語:「我終於能夠幫上你的忙,為你做一件事,也終於能夠報答你了,懷玉,你在哪裡?懷玉表叔,你要平安歸來——」
終於不再翻滾,不再抽搐,雙手也鬆開自己的喉嚨,無力地垂到身側。再也感受不到體外的熾熱,感受不到體內的痛楚與骨子裡的透骨寒涼,反而像是坐在三月裡的桃花樹下曬著太陽一般自在;像是從冰涼徹骨的雪堆裡跳到注滿熱水的浴桶裡一般舒適;心滿意足如從前無數次被他擁在懷裡,聽他在耳畔笑問:「小葉子,咱們兩個好得像不像一個人?」
身與心溫且暖,靈與魂脫離身軀,乘上一縷清風,漸漸飄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遠方那一片升騰的火海,漸漸的,也望不見了。
四月中旬,懷玉與烏孫拊離將趁亂逃跑的呼拉提的殘兵舊部都趕盡殺絕,城內被搶的百姓則加以撫恤,待善後事宜一一處理完畢,懷玉命大軍拔營起寨,他自己則帶著三二副將站在城垛口上與烏孫拊離道別。
烏孫拊離看著城外正在候著自己的三千鐵騎,不覺志得意滿,向懷玉抱了抱拳,笑說:「多謝表弟了。」
懷玉也因為將多年的漠北禍首呼提拉斬草除根而心情大好,聞見他的話,卻似笑非笑道:「表哥有了這些人馬,回西域後便可大展拳腳,一展抱負了。只是……」
烏孫拊離爽朗一笑,道:「我省得。你放心,你我今後再無相見之日。」
懷玉便也點頭笑:「表哥明白就好,今後若是在西域有甚難處,儘管送信與我知道。但若膽敢來犯我疆土一分,雖是表哥,我也照殺不誤。」
正在與烏孫拊離說著話,忽聽得有人來報,說從京城裡來了個人,心下有些疑惑,便吩咐了一聲:「將人帶來。」
不多時,人便被帶來,聽得他在身後拖著哭腔喚了一聲「殿下」,懷玉聞見,笑意立時凍住,緩緩轉身,不敢置信地看著身後的那個人。眼前這人滿面風塵,兩隻眼窩深陷,一頭亂髮如乾柴,黑瘦得像個小鬼,若不是聽出他的聲音,幾乎沒能認出眼前這人是丁火灶。
丁火灶日以繼夜地趕路十數日,途中累死了兩匹馬,他自己也被風吹雨淋,已然糟蹋得不成人形。
懷玉目呲欲裂,根根頭髮豎立,「錚」地一聲從腰間拔出長劍,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到丁火灶面前,抬起一腳,正中他心窩,將他踹飛出去,口中暴喝:「你不在京裡,你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
丁火灶從地上爬起來,重又跪爬回到懷玉面前,哭道:「殿下,殿下!姑娘不在了,姑娘走了……」他已在路上哭乾了眼淚,此時只覺得眼角鼻尖發酸,心中苦澀難言,眼淚卻是一滴也流不出來。
懷玉不聽他說話,將劍橫在他脖頸上,厲聲喝問:「她人呢!她人呢!她去哪裡了!她既不在了,你為何還活著!你為何還能活著!說!」
丁火灶死死攥住劍尖,嗚咽道:「姑娘叫臣帶話來與殿下,若不是要將話帶給殿下,臣也無顏苟活至今。」
懷玉額上青筋條條凸起,啞著嗓子咬牙切齒道:「你說!」手上用力,劍鋒刺破丁火灶脖頸上的皮肉,立時便有血珠滲出,血珠聚集成線,順著劍身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二人腳下,轉眼滲入沙土中,僅留下點點暗紅痕跡。
丁火灶皺起眉頭,一半是強忍痛疼,一半是回想那一晚青葉同他說過的話。
他仔細回想青葉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生怕漏掉一個字:「姑娘說——」他嗓音比常人尖細,言行舉止本也有些女氣,加之刻意仿照青葉的語調,說出來的話便像極了女子,「姑娘說,你去與他說——」
青葉那一日說:「你去與他說……請你去與我的心上人說,請他務必要平安歸來……」說到這裡,原本蒼白的面頰上浮起兩團淡淡的紅暈,垂首輕聲道,「我生於窮人家,混跡於市井,生平不懂詩情畫意,亦不解風花與雪月。於我而言,能夠於春日月夜,坐在桃花樹下,聽心上人為我吹一曲柳笛便已心滿意足了。所以,想要叫你去與他,與我的心上人說一聲:請他,請他務必要平安歸來,在我孤苦伶仃時,在我清冷寂寞時好吹與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