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看朱成碧

五月初六日,太后請懷玉過去說話,懷玉下朝後便徑直去了長樂宮。太后請他坐下,命人上茶,他默不作聲地接過,漫不經心地看茶碗裡的茶葉漂浮。太后看著坐在面前身著玄色龍袍的皇帝,他仍是丰神如玉,仍是英武俊美,可臉上的神情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一派冷漠。

太后尚未開口說話,便難過的先哭了:「玉哥兒,她已不在了,你心裡明明知道的……你與皇后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她長兄嫂是男死國、女死節,死去的人尚有朝廷的追贈誥封,而她一個活著的人,不該受這樣的冷落,玉哥兒也應該去瞧一瞧她,莫要冷了他父兄及其餘臣子們的心。」

又哭:「母親年紀大了,還不知道有幾年好活,不知母親臨終前可還能看見自己的孫兒?你縱然生你母親的氣,不領你母親的情,不將趙獻崇的功勞及皇后放在眼裡,可是你卻需要子嗣,需要儲君。」

懷玉鼻子裡嗤一聲,將茶碗猛地往桌上一擲,茶水淋漓四濺,立於門旁的宮人們將頭深深垂下。太后抬起一雙淚眼看面前這個陌生且冷漠的兒子,一時竟忘了哭。心裡早就猜到他會變成這個樣子,也明白他變成這個樣子是自己親手所致,及至親眼見到了,卻還是難以承受,不敢相信。

懷玉冷笑:「她為何就不在了?至今連她的屍首都未能找到,太后為何就敢斷言她不在了?太后已將她逼走一回,好好的,為何還要再咒她?」言罷,立起身來,拂袖而去,走了兩步,卻又駐足,回首道,「兒子的事,就不勞太后費心了。太后一心向佛,這長樂宮未免太熱鬧了些。太后從前居住的宜春殿地處偏僻,甚為清淨,兒子會命人在那裡修建佛堂,待建成後,太后便遷去宜春殿罷,自此後,不再會有閒人來擾太后的清淨了。」

從長樂宮回來後,又摔了幾隻茶盞,猶不解恨,將夏西南叫來,喝問他:「怎麼派出去的人至今沒有消息送來!?」

夏西南心內無可奈何,口中小心翼翼道:「人都往東南沿海一帶去了……一來一往,須得許多時日,陛下稍安勿躁,假以時日,必有消息回來……」

懷玉換上常服,獨自悶坐多時,忽然吩咐擺駕昭陽宮。昭陽宮便是皇后文海所居的宮室了。

因皇后失愛於皇帝,因此昭陽宮少有人來,皇帝更是從未踏足過。朱紅宮門半掩,從門口望去,隱約能看到一名年老宮人坐在花樹下打瞌睡。庭院內花木繁盛,一派繁華氣象,但因寂靜得過了頭,反而更顯冷清寂寥。懷玉不用人前去通報,下了輿,進得門內,打瞌睡的老宮人的頭一點一點,懷玉經由她身旁過去,竟然沒醒。再走了幾步,人影仍舊沒有幾個,僅見三二個小宮人蹲在花叢下斗草。小宮人正鬥得高興,忽見懷玉入內,唬得一把扔下手中的花草,跪倒在地,懷玉擺手,叫這些小宮人退下了。

再往裡走了一段路,也沒遇見什麼人,皇后過得果然是極其清冷的日子。直走到正殿的迴廊前,方才看到一個佳人背影,這佳人正背靠廊柱,斜坐在遊廊的朱紅欄杆上嗚嗚咽咽地哭,嘴裡說著什麼話,一個年老嬤嬤拉著她的手,似是在勸解她。

懷玉在一株夾竹桃後駐足,聽得皇后一面哭一面道:「……我與大哥自小最是親近,那時常常跟了他偷溜出府去玩耍,三個哥哥裡頭,也就數他對我最有耐性……但自他娶了嫂嫂進門後,我對他還是照舊,他與我卻漸漸生分了。那樣一個家世平常,容貌也不見得出眾的女子,竟然把我最為喜愛的大哥搶走了,我心裡怨她恨她,覺得都是她不好,從未和她好言好語說過話,還要在母親面前說她壞話……如今想想,我未免太過任性,對她太壞了些。」

又道:「卻沒有想過她竟是個這樣性烈的人……人不在了,才想起從前對她的種種不好來,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向她說一聲對不住了。我也是傻,為何要等到人不在了,才知道她的好呢?」

正在哭著,忽見一方素色帕子遞到面前來,一個人的嗓音響起:「皇后說的極是,人不在了,反而會想起她種種的好。」嗓音略有些沙,略有些磁,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懷玉將自己的帕子遞給她,再執了她的手,微微著力,將她從遊廊的欄杆上拉起來,口中感喟:「所以不能多想,不能多說。愈想,愈說,便愈是難忘,愈是心傷。」

帝后二人,一個因為對某人的懷念,一個因為對某人的思念而生出了這一點共通的感觸與領悟,繼而對彼此也生出些許的相知與相惜之情,終於在失和了許久之後,於這一日消釋了前嫌。

是夜,懷玉留宿昭陽宮。皇后前番憂極,此番喜極,又悄悄哭了一回。因她遲遲未能消腫的眼皮以及哭紅了眼睛,使得懷玉對她格外溫柔了些。闔宮上下從皇后的神色間看出前途的光明來,言語間難免喜氣洋洋,行動也都輕快了許多。

次日,懷玉醒來,因有許久都未與人同榻而眠了,看見枕邊的人的消瘦背影與她鋪散在枕上的一頭青絲,心內咯登一聲,心口砰砰直跳,恍惚間伸出手去,欲要去攬住她的肩頭,貼到她的耳畔去喚她的名字,同她說已找了她許久,對她思念已極時,枕邊人也覺察到身後的動靜,便也醒了來,翻了個身,滿心羞澀地對他笑了一笑。

他將已經伸出一半的手又生生收回,對著皇后的笑顏愣怔片刻,忽覺胸悶,隨即掀開錦被,下地著履。

因天還未亮,以為他還會回來,卻聽到外頭衣料摩挲的窸窸窣窣聲。皇后慌忙起身去伺候他穿衣,尚未及近他的身,他已抬手制止:「天還早,你歇著罷,朕走了。」

皇后當即愣在原地,身子霎時涼了半截,沒有應聲,也沒有出去送他一送。因為從他的聲音裡頭聽出了熟悉的冷漠與嫌惡。他必定為自己留宿於昭陽宮而後悔了吧。因此未及梳洗,未及用膳,連再看她一眼都不願意,便這麼帶著滿腔的怨恨與悔意匆匆而去了。

這一日,也未能去視朝,拎了一壺酒,獨自盤坐於寢宮內室的榻上,對著壺嘴連喝下數壺烈酒。宮人入內送酒時,見他一面往口中灌酒,時不時地再捶捶自己的心口。心內詫異非常,便出去描述給夏總管聽,因皇帝的這個舉動頗為奇怪,怕夏總管不信,還捶了幾下自己演示給他看。

夏西南正有事要進去稟報,聞言便急急入內。內室已是酒氣沖天,懷玉已喝得七葷八素,榻上橫七豎八擺了好幾個酒壺。夏西南隱約曉得是怎麼回事,心裡頭憂愁無邊,問他哪裡不適時,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我這裡空了一塊,發虛,發疼,你去找太醫來給我補一補。」

夏西南慢慢跪下,肩頭聳動,低低哭了出來。懷玉把手中的半壺酒灌完,看到他還未走,便問:「你還有何事?找不到出去的門麼?可要我領你出去?」

夏西南便想起要稟報的事情來,擦了擦眼角,道:「皇陵有人來報,庶人阿章前幾日玩耍時不知怎地竟然跌落到一口枯井內,摔了一身的傷,只是兩條腿都摔斷了。」抬眼覷了覷懷玉的臉,又道,「本以為不行了,這兩日卻又養好了,當媸敲蟆

庶人阿章,這個孩子命理犯天煞孤星,八字又硬。

先前他受了風寒吃了一場驚嚇,好不容易養好,卻被當成質子,強行帶到趙府裡關著,沒過幾日,又被捲入混戰,眼睜睜地看著趙姓人自相殘殺,親外祖及親舅舅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外祖及舅舅去趙獻崇家搶他時,他在內室聽到外頭的喊打喊殺的動靜,趁看住他的人不備,攀樹跳牆,叫他給逃到外院去了。

他的一個舅舅看見了他,才要過來把他救走,卻被趙家大郎搶了先,一把將他擄了過去。他另一個舅舅對著堂兄趙家大郎放冷箭,趙家大郎本是莽人,因為身中一箭,一時火起,也因為皇帝業已駕崩,世子就更不應該活在這世上了,於是把他小小身子掄起來擋箭。被當做了肉盾的他無事,躲在他身後的趙家大郎反倒落了馬,最終被踩踏致死。

他外祖及舅舅等一眾人被殺退後,他這才知曉娘已死爹已亡。一個死得蹊蹺,另一個死得更為蹊蹺。娘好歹還是全屍,爹卻葬身火海,屍骨無存。他成了孤兒一個,連著哭了好兩日,幾乎把他哭死。

懷玉登基後,他便被送到皇陵裡養著。某一日坐在一口枯井旁黯然傷神,偷偷哭泣時,身後兩個跟著他的小侍從玩耍,一個追一個跑,被追的那個一個踉蹌,竟然歪倒到他身上去了,他一個不防,就掉到井裡頭去了。

這枯井極深,把他摔斷了兩條腿,刮出了一身的傷,人也昏迷不醒。本以為他必死無疑,誰料養了兩日,除了腿不能走,竟又活轉了過來,且能吃能喝,精神得很。

懷玉看夏西南一副自以為聰明的嘴臉,心中厭煩不已,蹙了蹙眉,道:「把他接到宮中跟著褚翁讀書,再換幾個妥當人跟著他。」

夏西南見他說這話時一本正經,不像是醉話,更不像玩笑,一時驚住,忙道:「陛下忘了,庶人阿章乃是罪人之子,如何能夠接到宮中來,叫褚翁教他讀書?」

懷玉道:「他父親是他父親,他是他。休要忘了,他也姓侯,若我這一生未能有子嗣——」

「陛下——」夏西南長哭出聲,跪下重重叩首,「陛下!姑娘已經不在了……逝者已逝,陛下總也想不開,看不透,放不下,若姑娘地下有知,如何能夠放得下心?如何能夠往生極樂?」又哭道,「陛下漫天撒網,派出去的那些人卻遲遲未能打探到消息,也是因為姑娘已不在這世上了的緣故,叫他們哪裡找去啊——」

懷玉勃然變色,話也不說,抬手便將手中酒壺照準夏西南的腦袋猛地擲了過去,酒壺與夏西南的額頭相撞,霎時四分五裂,碎成數片,酒水混著他額上的鮮血淌了一臉一身。

懷玉嘿嘿冷笑,惡狠狠地瞪視著他:「姓夏的殺才,我問你,她待你如何?」

夏西南額上破皮處被酒水一燒,痛得呲牙咧嘴,哭得更狠,流淚道:「臣斗膽,姑娘待臣等不似主僕。臣生病時,姑娘煮飯菜給臣吃,對臣噓寒問暖,有什麼話都與臣說,對臣像是自家人一般……」

懷玉點頭,恨恨咬牙道:「她既然這般善待於你,你為何也要咒她?你為何要咒我的小葉子?你哪來的膽子!可是想死!?」

又斷然道:「我說她在她便在!她好好的,只是被逼走了,亦或是躲起來了,可明白!」

夏西南痛哭流涕,勉強辯稱:「臣並不敢咒姑娘。那一場大火……臣只是……」

懷玉又抄起一把酒壺,夏西南慌忙叩首,把額頭藏起來,屁股撅得老高。第二把酒壺便落到了他的屁股上,一聲鈍響,酒壺從他身上滾落在地,卻沒有碎,許是肉多且軟的緣故。

懷玉暴喝:「滾下去!」

夏西南連滾加爬地退下去時,懷玉忽然又在他身後疾聲厲色地喝問:「你回去後可有事情做!」

夏西南畢恭筆挺地站住,垂首應道:「有,臣去問問看可有姑娘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