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春光，就像一場盛大的婚禮，在白色的花瓣裡落了幕。
漫長的選擇周之後，年輕的冰龍跟著公主殿下和她的隨從一起回到了北方的王都。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這裡比她想像的更加乾燥和寒冷，對冰雪龍來說正是合適的棲息地。
她的普林塞斯是一個奇怪的姑娘。
看著很完美，實際上大部分時間卻都讓她的父親和大臣們十分頭疼。從小就善於逃跑的公主大人，早就已經視宮牆為無物。比起幾個兄弟更加調皮和大膽，這次也是偷偷溜出去參加了龍騎士學院的活動。
順帶還給有些惱怒的家人帶回來了這樣一份『大禮』。
撇除國王和皇后兩位家長的略微驚恐，其他的日子過得都算不錯。雖然通常來說都是人類離開家鄉去和龍生活，放到這對兒姑娘身上則是反了過來——阿格雷雖然有些害羞，卻還是接受了來自公主殿下的請求。
在初遇之後一路同行，阿格雷總算是確認了對方的個性。
愛闖禍不說，做出決定之後就會十分的固執。
當時邀請她的時候也是，只是覺得那麼笨拙摔進泥地裡的自己有些可愛，就草率的衝進了兩條巨龍的戰場。
說是魯莽也好，或是對自己盲目的自信——不得不承認，普林塞斯雖然還年幼，武技卻非常卓越，尤其是劍技一流，動作靈巧得又像個精靈盜賊。
面對這樣耀眼的人類『小寵』，身為巨龍的阿格雷不免有些自卑。
但是大大咧咧的公主只是微笑著站在最高的那個臺階上摸著她的頭說，
「不管怎麼樣的阿格雷我都很喜歡啊。」
……
「大家都說阿格雷是一條和名稱所不符的非常美麗的冰龍呢，」
……
「天，阿格雷你也不幫我……哦，你可真討厭……好吧好吧，我認錯就是了。」
漸漸的，總是獨處的她也習慣了這個身材嬌小又性格火爆的夥伴。
而曾經那些讓她覺得太過明亮刺眼的外表也逐漸被那些鮮明的內在掩蓋。
有一次普林塞斯還在和鄰國酒會上和人爭吵了起來，理由是對方的王子看上了她，希望能讓她考慮成為屬於自己的巨龍，導致原本的慶功酒會差點演變成兩國戰爭。
驕傲的小公主被父親責怪，唯獨喝醉後才抱著她的尾巴大哭，
「阿格雷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才不能讓那個蠢貨帶走！」
冰龍一面思考著人類為什麼總是那麼自大這個萬年難題，一面又有些無奈。
而普林塞斯只是醉醺醺的抱著她、一邊捶著她的脖子——雖然完全不痛卻很癢，讓她想掙扎又怕弄傷了這個小姑娘。在哭笑不得之下，阿格雷只能變成了那個蘿莉姿態的人形，然後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打橫抱起了比她高兩個頭的普林塞斯，在周圍陌生侍衛驚恐的眼神下把她抱回了臥室。
隨著時間流逝，那個尷尬的、丟臉的、傻乎乎的普林塞斯在她面前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揭露了出來。和頑強的、能幹的、美麗的公主殿下融合在了一起，成為了在心目中最重要的那個形象。
在北國的日子自然而充滿喜悅，就像是春天過後的盛夏，田野裡除了鮮花便是果香。然而冬季終將來到，方才能延續生命的軌跡。
那時候人類大陸的北面還是獸人的部落，和這個美麗王都毗鄰的便是當時非常強大，被稱為最後一道防線的帝國都靈。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獸人和都靈達成了協議，開始侵佔四周的國家。
等到普林塞斯所在的國家被戰火警醒的時候，已經被入侵了三座城池。
作為年邁國王僅有的三個子女之一，普林塞斯和阿格雷都站到了前線上——年輕的公主披上了鎧甲，如同戰鬥女神一樣驍勇，指揮著國都子民一路奮戰。
這支戰無不勝的小隊最後卻倒在了獸人戰線的面前。
在持續作戰數日又沒有糧草補給之後，大部分士兵都沒有了弓箭和兵器，連能夠丟出去的石塊都寥寥無幾。唯一還能戰鬥的，就只有尚且行動自如的冰龍而已。
阿格雷幾日未眠，雖然身體無礙，心中卻也十分疲憊。
背後就是最重要的人所心繫的城池，她也只能一戰再戰。
哪怕已經吐不出半點冰息，也要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盾牌擋住來自敵人的戰火。
「阿格雷，帶著公主走吧！」
周圍的侍衛在大火快燒到營帳的時候這樣說。
「快，趁著我們還能擋住，帶著公主走吧！」
負傷的戰士這樣說，一面艱難的用盾牌擋住流矢。
「帶著他們走吧，」
普林塞斯平靜的說，然後把人推到她平坦寬闊的脊背上。
「——把我的話帶給父親，她的女兒一生自豪。」
鮮血染紅了鱗甲，那種溫熱讓阿格雷有些迷茫。
她曾經幻想過許多次的分離——大多數都是因為少女變成了婦人，或是老去，或是一場無法治癒的瘟疫。然而在這種幻想中，他們始終在一起，到死亦不會分離。
可眼下情況卻十分緊急，來不及猶豫了。
她只能用那雙憂傷的蔚藍色大眼看著這個看似弱小的人類女性，然後許下諾言，
「我會回來——我保證。」
翅膀張開飛起的時候，無數的利箭飛射了過來。
冰龍一面扭頭閃避著，一面召喚來了風雪。這場漫天的大雪，把一切在片刻裡掩蓋，包括那下方戰場上的點點殷虹。
鵝毛大雪，如雲朵的眼淚，不斷飛揚下來。
「就像耶誕節一樣呢，」
普林塞斯看著天空上越來越遠的那個熟悉身影，笑著這樣說，然後被周圍湧上來的獸人大軍擒住。
——若是就在這裡結束，那便是另一個故事。
然而事情並沒有終止。
幾天後，阿格雷如約而至。
她試著不眠不休的遊說著同族，然而作為智慧而謹慎的古老宗族，卻依然沒有一頭龍肯來參與這場人類的戰場。隻身一人前來，她極度的疲勞，卻也帶了滿腔的怒火。
那些弱小的人類大多都沒有一回之戰，然而他們就如同螞蟻，最終還是一點點蠶食掉了她的體力。
彷彿看到了指針的倒計時，巨龍悲愴的怒吼響徹在空曠的雪原，呼喚著屬於她的人類公主。
「阿格雷，」
最終，在她還沒有倒下的時候，彷彿神蹟一般，普林塞斯真的出現了。
「……我的冰龍，」
「普林塞斯，」
阿格雷仰起頭，看著遠遠的那個小點，彷彿又有了渾身的力氣，眼裡亮起了星光。
「我的公主，」
「阿格雷，」
普林塞斯靜靜看著遠方的白色身影，渾身顫抖，
「我將要終結這場戰爭——所以住手吧。」
冰龍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收緊了雙翼，身體微微後傾，隨時準備騰空把人搶過來帶走。
「我要嫁給北方之主，都靈的國王，」
清脆的嗓音迴蕩在戰場，於此對應的，則是在她身後出現的男人摟住了她的腰身。
「——不！」
雪風帶著巨龍的怒吼，將那響起的議論聲砸得粉碎。
那雙藍眼筆直凝視著人類王者，彷彿下一刻就要將他撕裂。
「跟我回去——！我會讓龍族參戰，血戰不敗！——誓用此生，守你一世安寧！」
「不，」
普林塞斯笑著說，
「阿格雷，你應該明白，我已經下了決定。」
冰龍不甘心的開始搖動翅膀。
在那個瞬間，她已經決定不管如何都要把人先搶回來，哪怕是在事後被仇恨一生。
然而沒有人比那個小公主更明白她了。只是一秒，那人就又開口，
「……昨日父王駕崩，我已經是國家的女王。」
「……阿格雷，我要我的子孫萬世平安，」
「很抱歉……但是，這是我的責任。」
她揚起手。
那是一把明亮的秘銀刀，是她十八歲的那年她送的生日禮物。
為了討她的歡心，冰龍用一片龍鱗作為代價特意從矮人手裡尋來然後放在她的枕下。
長長的金髮，被鋒利的刀口切碎
——那一根根的金絲，在無數個日夜，自己會用梳子幫著她挽好的金髮，就這樣從耳後切斷，飄散在了空中，消失在了雪裡。
「別再來找我了，」
普林塞斯哭泣的說，
「都靈不歡迎巨龍——走吧，做一條自由的龍，」
彷彿那咆哮的颶風也忽然被震了一下，空氣中爆發出一聲雷霆般的巨響。
「——談何自由！」
她那巨大的龍身好像整個被撕裂般大吼，
「——談，何，自，由！你這個愚蠢的人類！」
「——我一生都將被囚禁！」
她狠狠看了一眼這個曾經和她度過三千過個夜晚的女人，流下眼淚卻被狂風吹走。
他們的初見、那些溫柔的話語、珍貴的友情。為什麼——難道這個人類不明白嗎，就算她可以再次飛翔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她的心也永遠難以平靜。
然而普林塞斯卻依然固執。
女王用力擦著臉，高高戰在山脊之上高呼，喉嚨嘶啞，
「蠢龍——好好活下去吧！」
「終有一天，我們的子女，能夠團聚——！」
不會有子女的。
永遠不會有的，阿格雷想。
年輕的冰龍寧可這場被她引爆的風雪更大一些，將她徹底掩埋。徹底的，埋在這場白色之下。
然而沒有。
春天過去冬天必然歸來，而風雪消融後，百花也會自然盛開。
都靈的王和鄰國女王成了親，這對於漫長生命的龍族來說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們沒有人能理解阿格雷的心情，甚至很多人都勸誡她，這只是一段很快就會淡忘掉的片段。
然而很久很久後，阿格雷卻依然沒有忘記。
她成了一條沒有家的巨龍，她到了各種各樣的地方，認識了不同的人——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和那個小公主一樣，扣動她的心弦。
她後來成了家，和另一條被記憶追溯的巨龍在一起，還有了自己的孩子。
但是在夢裡，她卻總是回到那個最初的國度，那個最嚴酷的戰場，哪怕她已經忘記了大部分裡面人的摸樣。
後來，她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那些束縛著龍族與人的，不是壽命和時間
——哪怕分離是一種可怕、絕望的命題。
不，不是時間。
而是人類，比起愛情，總有那些更重要的東西。
那些該死了的，讓龍恨透了的東西。
笨蛋普林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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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阿格雷=ugly, 普林塞斯=princess
註釋2 女王的選擇一方面指的是「阿格雷」，另一面就是最後那個選擇了。
註釋3 那時候萊德還挺年輕的，語氣和三百年後有微妙差別
註釋4 阿格雷其實就是列特爾的母親。
註釋5 幾百年後普林塞斯的後人就是普萊森特。所以其實，嗯，兩個人冥冥之中也註定糾纏在一起了呢("▔□▔) （而且攻受也還是一樣……）
註釋6 耶誕節的隱喻也算是暗示了列特爾和普萊森特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