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倒霉的丹徹斯特先生的一天，是伴隨著口臭開始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這位年輕的牧師總是聳聳肩，在口罩下露出無奈的表情。然後用他靈巧的手指握著那些彷彿被施展過什麼魔法的小鉗子和金屬條，三下兩下的縫補好那些搖搖欲墜的爛牙，或是用新鮮的香草水幫著張開大口的對方好好做個清理。
「畢竟天上不會掉面包。光靠傭兵賺來的那些頂多只夠付那筆款子利息的零頭……相比之下牙醫要好多了。」
而讓那些來自各地的冒險者更為同情的是，來自丹徹斯特先生爺爺的爺爺欠下的那筆驚天巨款，據說它的主人來自一條巨龍——是的，你沒聽錯。
一條古代巨龍。
雖然他們如今已經鮮為人見，通往龍谷的道路因為十年前的詛咒被霧靄籠罩，但那些讓人敬畏的生物確確實實還存在於這個世上，而他們對於珍惜財寶的熱情也是毫無疑問的。
這個悲傷的故事打從丹徹斯特五歲開始就已經盈盈在他的耳邊打轉——年輕的冒險家闖入龍穴然後偷了一隻龍蛋，結果被逮住，為了活命不得不簽署了喪心病狂的賣身條約……以及他子孫後代的。
於是為了贖清那位不靠譜的祖宗犯下的傻事，丹徹斯特的爺爺們不得不一代又一代的開始想辦法賺錢，換取自己孩子的自由身——很顯然，丹徹斯特的老爸做得不錯，可惜在他剛剛付完這筆款子沒幾年之後就被光明神感召，離開人世了。
雖然丹徹斯特本人現在還沒有孩子……好吧，甚至沒有情人。
畢竟他似乎喜歡男性更多一些。但出於以防萬一的考慮，至少有點積蓄也不壞。
於是在從學院畢業之後，這位年輕的牧師先是在A級傭兵團『雪光』裡試著混了兩年，最後還是落腳在了這個冒險家最多的阿德城。幸運的是，這幾年下來，這個小小的牙科診所倒是做出了點名聲，生意可謂是日日紅火，也不枉他當年離開夥伴的舉動。要知道光是他把一頭烏黑的及腰長髮剃短的舉動，就傷了不少傭兵團漢子的心。
一切都按照計畫在進行，除了……被巨龍找上門這件事之外。
說是巨龍，似乎有點不對。
畢竟那只是個孩子。
丹徹斯特有些犯愁的看著眼前的『小男孩』。
紅色的頭髮非常醒目，通常成年巨龍化形時會理性規避的顏色放在這個大約八九歲男童身上意外的倒也挺合適。如果不是因為血脈裡被古代巨龍一族下了禁制契約的話，他也不會那麼肯定他的物種。
他大概只有自己腰部那麼高，身上穿的也有些不倫不類，一看就是隨手從某個龍穴裡拿的，復古的同時尺寸也十分有問題。讓丹徹斯特感到得奇怪的是，通常來說幼年生的巨龍並沒有化形的能力；而人形時表現的那麼年幼的巨龍，更是聽也沒聽說過。
此刻的小小巨龍先生瞪著他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緊閉著嘴角，整個表情十分嚴肅認真。然而映襯在那張小蘋果一樣圓鼓鼓的臉上，反而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發笑。
更值得一提的是，當丹徹斯特打開門的時候，這頭小小的巨龍大概正想敲門，撲空之後直接一個不穩、差點摔了個嘴啃泥。好不容易穩住之後他才臉色一紅，仰起頭看著丹徹斯特。那驕傲又羞澀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人類，」
大概是注意到了年輕牧師微微上揚的嘴角，那兩隻葡萄般的大眼睛立刻對著他眯了一下。只可惜因為身高關係，小巨龍那高高抬著頭、偷偷踮腳的樣子實在沒什麼威懾力。
「你是醫生嗎？」
「是的，我是，」
丹徹斯特小心翼翼的回答。
「如果您指的是牙科醫生的話……外傷什麼的也沒問題，雖然藥大多應該只對人類比較有效。哦，偶爾……」
他清了清嗓子，裝作不在意的說，「當然，偶爾我也會看一下魔獸……比如冒險家飼養的小貓小狗什麼的。」
雖然對方看著只是頭幼龍，但牧師先生可不想犯下當年祖宗的錯誤。畢竟巨龍們對人類的愛好可是各不相同，觸怒任何一頭都是愚蠢的行為。
幸好眼前的這頭看起來對他的話頗為滿意，在點了點頭之後，略微彆扭了一下，很快的就自己跑到牙醫椅前，看起來是要配合的坐上去。
然而大概是因為上一位客人太過高大的關係……丹徹斯特之前就十分懷疑他有熊類獸人血統，牙縫間的清潔也十分糟糕。
——總之，那張椅子的高度對於這頭小小巨龍來說，無疑太高了一點。
所以當丹徹斯特看到對方手腳並用的趴在那張躺椅上、看起來爬得非常艱難時，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走了過去，然後雙手一抱……把他抱起放在了椅子上。
當他完成這個動作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一龍一人頓時都愣住，兩相對望片刻，然後丹徹斯特才扭過頭，故作淡定的說，
「咳……好了，請您張開嘴先漱漱口吧。」
一張臉徹底漲紅的巨龍先生反應過來，這才憤憤的看著那個轉過身拿工具的背影，盯著那不停顫抖的肩膀看了半天，從鼻子裡發出重重的『哼』得一聲。
然而片刻之後，他那種囂張至極的氣焰就如同被灌了一桶冰水一樣熄滅了。
看著那閃著金光的巨大鉗子和不停發出可怕嗡嗡聲的神秘工具——讓人毫不懷疑這玩意兒具有光明神殿裡超階聖物一樣的殺傷力。
「這、這是什麼！！」
彷彿瞬間失去了那站在生物鏈頂點的勇氣，就像是個真正的小男孩那樣，巨龍先生發出了尖銳而惶恐的喊叫，
「你、你該不是打算把它放到我的嘴裡來吧！」
「哦，不用擔心，」
丹徹斯特撫了撫鼻尖上的單邊眼鏡，聲音平緩地說，
「只是做個檢查罷了，可能需要磨掉一點。」
每次進入醫療狀態之後整個人都會變得不太一樣，簡直像從小貓變成了白蛇——這是來自心有餘悸的傭兵團老友們對於丹徹斯特先生的評價。
不管之前對顧客的情緒如何，一旦變成他的病人，丹徹斯特就會好像重新成為團裡那位身披白袍、手持法典、黑髮及腰的微笑牧師。而被他治療的人，也會不由自主的感到一種不得不乖乖聽話的可怕氛圍。
眼前的幼年巨龍似乎也是如此，他用驚恐的眼神凝視著那個發出轟鳴的儀器，兩隻肉呼呼的手死死抓著椅背，就在他忍不住高呼出『算了，我不看了！』這句話之前，就被掰開了下巴，然後塞進了一塊反光鏡片——
之後的畫面太過美好，就連古代巨龍也不忍心去敘述。
「是智齒吧，」丹徹斯特皺了皺眉眉毛，「長得位置不好呢。」
「我最近……」好像換了一頭龍一般，紅髮的男孩縮籠著肩膀，猶豫了一下才小心地說，「忽然噴不出火，還有一些其他異常……族裡的其他人似乎都沒有這個問題，問了長老之後才猜測到可能是牙齒的問題。要怎麼辦才好呢……？」
「只能拔掉了吧。」
「什麼！？」
小小的人影立刻像一隻炸了毛的貓一樣跳了起來，兩隻眼睛瞪得滾圓，
「拔、拔掉！」
他甚至用兩隻手摀住了嘴，蒼白的臉色看起來很是無助。
然而再是天真、讓人憐愛的臉在已經被醫生之魂附身的丹徹斯特的眼裡卻都是一樣的。他只是淡淡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平靜地說到，
「只能拔掉，除非你想以後痛到飯都吃不下，甚至發燒的地步。不能噴火估計只是個開始。」
被打擊得不斷後退的紅髮巨龍頓時變得無精打采，嘴角下滑，做出了悵然欲泣的表情。最後也只能抽抽提提的磨蹭到了椅子邊，用戰士赴死之前的語氣哽嚥著說，
「好、好吧……」
二十分鐘後，丹徹斯特有些驚訝的從那張小嘴裡鉗出了一顆小齒——或者說是紅寶石一樣的東西。
「真好看啊，」
脫掉口罩、回歸正常性格的他頗為好奇的感慨道。
正捂著左臉，臉色糟糕的幼齡巨龍先生幽幽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送給你吧，當診金了。」
「啊，那就謝謝了，看起來很值錢，」
丹徹斯特開心地說道。
看來就算是巨龍一族，也有和那頭坑了他爺爺的爺爺巨龍不同的慷慨類型？
「感謝的話應該是我來說才對——」
突然之間，房間裡亮起了一絲火光，打斷了那句未能說話的話。
就在丹徹斯特嚇了一跳、正本能的想去找水的時候，他才注意到那抹光線的來源——真是之前他認為只有七八歲的年幼巨龍先生。
然而在明亮的光芒消退之後，站在那裡的卻是一位年輕人。
紅色的頭髮和琥珀色的眼睛並沒有什麼變化，英氣的五官，個頭卻實實在在比他高出了一個頭之多。
……怎麼看，也是頭成年巨龍才對。
這、這簡直就是欺詐啊！
丹徹斯特愣愣的看著對方想。
「之前說了吧，除了不能噴火之外，還有點別的異常。」
對方尷尬的摸了摸鼻子，看來也沒想到在拔除智齒之後自己的變化會來的那麼快。
「前天不知道怎麼就變成那樣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那群母龍們變得有點煩人，所以就去找辦法……然後就到你這裡來了。」
……其實，還蠻能理解母龍們的。
看著他別開視線、有點害羞著努力解釋的樣子，丹徹斯特忍不住在心裡想。
「那麼，再會了！」
對方最終露出了帥氣的笑，朝他做了個道別的手勢。
「我的名字——維斯圖斯，謝謝你了，人類牧師。」
再會了。
看著張開翅膀、飛向藍天的那個影子，丹徹斯特在心裡想。
整座城的冒險者們都在騷動著製造嘈雜，而這個角落卻反而安靜了下來。
他攤開手，露出原本握在掌心裡的小小龍牙，看它好像一顆新鮮的石榴果一樣在自己手裡發出微弱的光。美麗的小小紅色，就好像未來的種子。
……大概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吧。或許，不用那麼急著把它賣掉還錢。
——然而這位年輕牧師並不知道的是，他們的故事還只是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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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 維斯圖斯 取自 智齒的音譯 /丹徹斯特 取自 牙醫的音譯
《溫柔飼養人類的方法》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