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黃昏,斜陽破窗而入,燦燦金紅。夏末秋初,晚風清涼,滲著小池的殘荷香。
此情此境何其風雅,慕若言凝目看我,神色恰如一盆清水,方才波瀾微漾,漸漸平和如鏡。天樞轉世,果然還是和在天庭一樣愛不動聲色,端清高架子。心裡鬧著,臉上撐著,直把自己撐成個病秧子。
慕若言開口,聲音和緩,第一句話給我些意外:「李公子可是眾人傳說東郡王爺那位星君臨世的小公子?」
流言傳得倒快,我鬆開天樞的手,露出牙齒,「老虎星下凡是個江湖騙子滿口胡說,天下哪有這等靈異稀罕的事情。」正經星君投胎的是床上坐的上君你,連累本仙君陪你做苦差。
慕若言從床上站起身,「在下也是途經村店時無意聽說,」笑了笑,「有冒犯的地方望李公子諒解。」
我向慕若言身前近些,低眼望進他眼中,「你此刻已是我的人,你我說話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天樞星君,聽了這句猛言,你要小心撐住。
慕若言的臉更黃了,清風入房,蕩起單袍薄薄的衣料,幾乎要將他吹倒。依然含著客氣的淡笑,依然撐著文雅的儀表。本仙君在心中嘆著氣,看他蒼白的雙唇開合,向我道:「今日在下有幸入得東郡王府內院,公子對在下一路行蹤想來早已瞭然。城外山上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已……」
我攔口說,「別說什麼無以為報的話,從今後你在我身邊的日子長著呢,想怎麼報都行。」
慕若言蠟黃的晦色又重了幾分,用袖子掩住口,咳了幾聲,苦笑道:「明人面前不言暗語,慕若言一介潛逃的要犯,李公子將在下帶進東郡王府,想來有所安排。在下早已是山窮水盡之人,生死聽由天命。卻不知還有什麼值得東郡王府大費周章。」
語氣何其苦澀,本仙君盯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半天,不得以伸手扶了一把。慕若言未來得及後退,全身陡然僵硬。呔,本仙君不過口中佔佔你的便宜,又不會真做什麼。
但這表面上的奸角一定要唱到底,我將天樞半扶半抱,道:「若言是個聰明人,我也不瞞你。這次拿下你本欲押送回京城,不過本公子對若言公子一見傾心,十分捨不得,思來想去,還是將你留在府裡。一來可以與你時刻親近。二來,」把他肩上的一綹頭髮拿開,陰森森笑道,「公子的那位單將軍卻是個風流人物,能由此與他結交結交,實為一樁美事。」
也不等看天樞的臉色,拂袖轉身,長笑一聲:「若言一定累了,先小寐片刻罷,待月色清明時,本公子再來與你共度良霄。」
大踏步出門,夕陽半沒,雲霞爛漫。我吩咐小丫鬟道,「拿些湯水茶果,服侍言公子用些。」疾步回臥房,灌了兩杯涼茶。摸了摸方才攬過天樞的右臂,感覺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斜眼看見門框下方探出一顆小頭,咧著豁了兩顆牙的嘴瞅著我,原來是本仙君的小侄兒,李思賢的兒子李晉寧。
這孩子在王府裡,人人見了都頭疼,刁鑽膽大。本仙君最初在院子裡嚇過他和李思源的兒子晉殊一回,又被人認定是老虎星下凡,成天在王府內逛來逛去,晉殊見了我就跑,只敢在房角柱子後露半個頭偷看。他卻顛顛地跟在我身後,起初只跟,後來偷偷摸摸向我後背丟小石子兒,某一天,我在後園亭子裡小坐,他從草叢中滾出來,撲到我膝蓋上,睜著溜圓的眼很鄭重地問,「小叔叔,人家都說你是白虎精變的,是不是騙人的?」
我說:「是白虎星,不是白虎精。」本仙君變成個老虎星便罷了,被說成老虎精仙顏何在?
李晉寧鼓著腮幫子道:「說小叔叔是白虎精一定是騙人的!老虎的臉是圓的,小叔叔的臉不是圓的,小叔叔不是老虎!」
我熱淚盈眶,這孩子多麼有見識。全王府上下,竟都不如一個七八歲的娃娃。
我伸出手摸摸李晉寧的腦袋,他立刻露出缺了兩顆的上牙,手腳並用爬上我膝蓋。「小叔叔,你不是老虎精,那會不會講老虎精的故事。」
我慈祥笑道:「會。不單老虎精,狐狸精、黑熊精、蜘蛛精、獐子精的故事小叔叔都會講。」
李晉寧揪住我前襟,「黑熊精!我要聽黑熊精!」
本仙君清一清喉嚨,講了一段黑熊精,剛講了一半,李晉寧已趴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我一袍子。
我沒奈何將他抱回內院,交給奶媽。從此李晉寧便黏上了本仙君,天天要鑽到涵院來一兩回。
此時晉寧看我瞧見了他,立刻從門檻處撲過來,扭身子爬本仙君的膝蓋,「小叔叔我想吃烤鳥蛋。」
我額頭髮疼:「這裡沒有烤鳥蛋。回去向你娘要,讓廚房給你做烤鵪鶉吃。」
晉寧把頭來回亂晃,「不吃烤鵪鶉,後院樹上有個鳥窩,小叔叔,咱們去把鳥窩搗下來就有鳥蛋了。」小混帳知道得不少。
我方才對付天樞星君已經元氣大傷,哪有心思哄娃娃,板起臉道:「咄,掏什麼鳥窩,掉下來怎麼辦!老實回房習字去!」
晉寧癟了癟嘴,小爪子依然牢抓住我袍子不鬆,「我不回去。我要聽壁虎精的故事。小叔叔你講!」
好罷,反正這小祖宗聽到一半一定要睡覺,睡下本仙君就安生了。壁虎精……壁虎精的故事怎麼編好……
講到一半,晉寧果然呼呼大睡。我抱著他出門,長房的奶媽早摸出了習慣,已在院中守著,行禮笑道:「又來纏三公子了。」接過晉寧回長房申院,我終於落個清淨。
夜色初至,王府中燈火明亮。
我用完晚飯,洗澡更衣,再喚過廂房丫鬟來問,廂房裡那位公子如何了。看看時辰差不多,本仙君該去陪天樞睡覺。
丫鬟道,那位公子身子不好,傍晚只喝了兩口茶,咳了一陣就暈睡過去,方才剛醒,奴婢出來替他溫茶。我嗯了一聲,放輕腳步走到廂房門前,聽見一聲物體倒地的聲響,一推房門,昏黃的燈下,只見慕若言懸在半空,房樑上掛著一條白綾腰帶勒在頸間。
我心裡咯崘一聲,沒想到天樞星君居然如此受不得折辱,下午不過略說了幾句,他便死意頓生。連忙撲過去把人抱下來,慕若言死了我怎麼向玉帝交差。
慕若言輕飄飄癱在本仙君臂彎中,雙目緊閉,面色清白,我伸指一探他鼻下,氣息全無,掐人中拍後背怎樣弄都無動於衷,可恨此種情況天命老兒都不算它要緊關頭,我依然半分仙術使不出來。本仙君無可奈何,只好把心一橫,將嘴湊到他唇邊,渡他一口仙氣。
口口相接,天樞的雙唇冰冷,倒很柔軟。本仙君乍一觸到,有些心虛。天樞星君這樣被我親一口,我算得了個便宜,只當他報答我救他兩回。
我用舌頭撬開天樞的牙關,渡去一口仙氣,抬頭抹了抹嘴。此事若讓衡文清君知道,本仙君一定被他譏笑死。
天樞扳過一口氣,睫毛動了動,被我猛拍幾下後背,頓時大咳起來,慢慢睜開眼。我猙獰一笑,「在本公子眼皮底下想尋死?費工夫把你抓回來哪能讓你容易死了!」
玉帝頭一二十年也沒讓天樞少受折騰,我沒費多少力氣把他拎起來,扔到床上。慕若言目光淒寒凌厲,盯了我一眼,嘴邊閃出一絲苦笑合上眼。
本仙君心中無限憂鬱,無限淒涼。人人說好人難為,其實壞人更難當。看著天樞此時的模樣,我心中十分不忍。幾千年前我初上天庭,被仙使引著前去拜會眾仙,在九重天闕的雲靄上第一次看見天樞星君。那時候他剛從北斗宮中出來,北斗七星的其餘六宿隨在身後。我在一片銀輝中看見一個素袍玉簪風華淡雅的身影,讓人不敢唐突逼視,又忍不住想看,實在是仙中上品。經仙使指點,我側身謹候,頂禮相迎,「小仙是新上天庭的宋珧,見過星君。」
清冷如星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瞬間,頷首回了一禮,客套都不客套一聲,便揚長去了。玉帝都沒有這麼大譜兒。
那時候的天樞星君高高在上,幾曾想到如今會淪落到如此地步。這副淒慘模樣的成因大都還在本仙君身上。
造孽啊,本仙君在造孽啊,玉帝在逼本仙君造孽啊……
我心中發苦,口裡還要繼續發狠,「慕丞相府的少爺竟像個娘們似的尋繩上吊。你可知道,上吊死透的人舌頭至少伸出一寸長去,且要將腹中的黃白之物統統淋漓出來。我王府的下人替你收屍單地面都要擦洗半天。你想在陰曹地府讓你的祖父叔父爹爹親娘看見你這副吊死鬼模樣?」
慕若言神色木然,動也不動。
我脫下他鞋襪,將他挪到床內,蓋好薄被。開門喊丫鬟另取一套枕頭被縟。
兩個小丫鬟捧著被縟進來,看見房樑上還掛著的那條腰帶,臉色變了變。我寒著臉吩咐把東西下,將腰帶取了下來。小丫鬟們不敢多言,低頭走開。
我脫下外袍,抖開薄被。向牆上閉目躺著不動的天樞道,「從今日起,你陪本公子共眠,天長日久,你定然知道我的好。」
油燈熄滅,房內漆黑一片,我躺上床榻合攏雙眼。身邊的人氣息細微,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