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倫敦和雨這兩個名詞,總是挨在一起,像一對纏綿不休的戀人。

今天它們可能是分手了,陽光耀眼。

更意外的是,不管在家還是酒店,都會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總躲避著光線的人,現在正朝著落地窗躺在床上,腳尖在床邊的地毯上來來回回的摩擦著。

酒店房間裡的音樂可以用藍牙控制,所以Joey知道腦袋上循環的這首,用吉他和風琴演奏的輕音樂,一定是周襄在放的。節奏輕快的讓人想跳舞。

Joey向臥房看去,那人躺在床上聚精會神的玩手機。又是曬太陽,又是聽音樂,Joey不明白為什麼採訪結束後,她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周襄花了十分鐘把所有關於許歡哲的東西,從手機裡刪除。然後她發現,竟然只要十分鐘。數字化的時代真薄涼,幾萬字的聊天記錄,勾選全部,再點刪除就不見了。換成手寫,肯定會是一張又一張滿滿的紙,燒起來都費力。

Joey一邊打開航空公司的專網,說著,「我定明天的機票。」

周襄將手機放在胸口,轉頭看向沙發上坐著的人,「你要回國?」

Joey準備點擊確認付款的手,頓然停住,「你不回?」

他看周襄側過身子來,單手撐著腦袋,微微笑著,「我想反正到月底也沒安排了,就答應了朱迪18號去somerset house看秀。」

Joey不贊同的搖頭,眉頭微皺,「你最好別去。就算沒有國內的記者,也會有本地的媒體。」

周襄張了張嘴,隨後無奈的笑了,「我是明星誒,躲媒體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他想了想她說的也有道理,大老闆提出的對策是低調回暖,可作為藝人怕醜聞,更怕連醜聞都沒有。如果她一直避著媒體,在這個今天太陽還是太陽,明天說不定就變月亮的娛樂圈裡,多的是人想出頭,分分鐘就可以把她替換了,等她再出現熒屏上,觀眾早就忘了她是哪號人了。

看Joey有點動搖的樣子,周襄乘勝追擊的說,「你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

此時從筆記本屏幕的右下角,彈出了一個郵件窗口。是他助手發來的藝人履歷。

於是Joey才想起這事,「公司剛簽了新人需要我回去安排一下。」

周襄眨眨眼,感興趣的問,「你要帶新人?」

Joey在業內算小有名氣,當然不是因為她。所以他在公司裡說話還是有份量的,如果不是什麼有背景的人,還真不信公司有那麼多經紀人,會讓Joey帶新人。

Joey定好了一張晚上七點的航班,順便點頭,「我先回去,18號前盡量趕過來。」

他五官乾淨,鬢角短而利落,襯得很英氣,現在他一臉認真的神情,讓周襄恍然,自己大概是他這幾年帶過的藝人中,破事最多且最不成功的了。

雖然她心裡對Joey很抱歉,但嘴上卻說,「這次可別把人帶溝裡了。」

「溝?」

Joey愣了一下,視線在地上轉了一圈,很疑惑,「哪裡有溝?」

這個溝,也有可能是文化差異的代溝。

周襄按亮手機屏幕,已經是下午三點一刻了,於是問,「我的助理呢?」

他抬起頭,「哦對,我打個電話問問。」

Joey撥通電話的同時,周襄的手機也跟著震動了起來。

她舉著手機,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顯示的號碼。如果記憶還算可靠,這個是她用了十分鐘從生命裡刪除的人。

腦袋放空了幾秒,清醒後把手機隨手一扔,不再理會,沒過多久就停止了震動。

Joey也放下手機,對她說,「你的助理航班延誤了,改簽到明天。」

他要趕去機場於是和周襄說了一聲,就匆忙的走了。Joey根本不擔心這三天裡,她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會出點什麼狀況。

因為就連前助理阿陽同學都說她是個姹女了,所以這三天她肯定哪都不會去。

Joey料到她不會到街上瞎晃悠,可沒想到她連酒店房門都沒有出去過。肚子餓了全靠客房服務,四分之三的時間浪費在床上,四分之一在沙發上。

倫敦的天氣很穩定,要是下雨,連著三天都不會放晴。

夜晚,霓虹燈大片大片的亮起來,在雨霧中,燈光或濃或淡。她能對著落地窗坐一個晚上,對玻璃呵氣,畫很多的表情。

Joey在國內瑣事繁多,抽不開身來倫敦照顧她這個扶不上牆的二線小花。他一通國際漫遊打了過來,說了一堆如果出現記者的應對方式,最後停頓了一下,「等等,你那裡是幾點?」

周襄又對著玻璃窗呵了口氣,畫了一顆星星,外面的霓虹燈都歇息了。

她問,「我可不可以等到聖誕節後再回去。」

Joey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把違約金打到我卡上,你不回來都行。」

她笑,「開個玩笑,要是不幹這行我會餓死的。」

朱迪電話把她從午覺中叫醒,才發現外面的天色已經接近黃昏了。朱迪說他正從工作室出來,到她的酒店大概要四十幾分鐘。

周襄摸了摸脖子,問,「我該穿什麼?」

那頭安靜了一會兒,回,「隨你。」

朱迪跟她想的一樣,應該就是個小型的秀展,倫敦每年都不知道要辦多少個,不用像時裝周那麼鄭重其事。

所以當穿著一件寬鬆到不像話的駝色毛衣,牛仔褲,白色平底皮鞋的周襄上車時,他也沒說什麼。

她拉開車門坐進副駕的同時,一個黑咕隆咚的東西從後座撲了上來。周襄嚇了一跳,冷靜一看,原來是一隻尾巴快要搖斷的泰迪狗。

周襄笑著抱起它,放在身上逗弄,「狗不錯啊。」

它眼睛圓溜溜的像顆葡萄,不停的舔著她的手心。

朱迪面無表情的說,「別抱了,一個禮拜沒洗澡了。」

周襄悻悻地將它放回後座去。

倫敦的馬路很窄,且大都彎彎曲曲,但那些依舊保持著古老韻味的建築,讓人不覺沉淪其中。

夜色趕來的時候,他們到達薩默塞特宮。遠遠的周襄就看見了巨大的圓形立柱,哥特式的尖頂,光束打亮的噴泉。越來越靠近時,能看清牆體上精美的雕塑。

可是這令人遐想的建築,已經不能吸引她的目光了。因為展館區門前鋪著的紅地毯比車身都寬,在他們前頭車裡下來的女士穿著一襲金色的及地長裙,優雅又高貴,和現場的畫風才一致。

輪到他們開過門口時,不等穿著燕尾服的男人來開門,朱迪直接踩著油門走了。

他們繞著噴泉兜了一圈,又出去了。

周襄愣了,「這是玩我呢?」

剛剛那陣仗,都要趕上電影節頒獎禮了吧。

朱迪一臉嚴肅的說,「我也沒想到。」

兩人相視,接著都忍不出笑了。

他很快的打著方向盤調了個頭,一邊說,「這樣吧……」

車子又駛進大門裡,卻沒向著正門去,而繞到了後面。

朱迪從手包裡拿出一張邀請函遞給她,指了指前面,說著,「你從那個門悄悄進去,反正你這一身也不惹眼。」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一扇開著的門,裡面燈火通明。

目前看來只能這樣了,不然她這一身,實在不好意思從前頭無數的閃光燈下經過。

周襄打開車門,一腳已經邁了出去,又回頭問他,「那你呢?」

「你先進去,我去還狗。」他指了一下後座立著身子伸舌頭的小傢伙。

她也沒察覺出有什麼不對勁的,點點頭,就下了車。

門旁站著一個歐洲五官的男人,穿著黑色的燕尾服,繫著紅色的領帶。他一手貼在腹部,一手放在身後,含笑對周襄彎腰。

沒受過如此大禮的她,惶恐地雙手遞上邀請函。

周襄的身形定格在踩上樓梯的一瞬間,她突然想到,其實可以不來啊。

二樓是晚上暫停開放的展覽館,三樓才是今晚的秀場。

牆上掛著許多肖像油畫,大的驚人。樓梯是旋轉式的,中間懸掛著水晶吊燈,晃眼間,匯成一塊塊光斑。

走廊望去幽長,鋪著地毯。寫著秀場主題的牌子,立在一面看起來十分厚重的門旁。門是半開半掩,裡頭看起來是黑夜的感覺。

周襄進去之後反而鬆了口氣,秀場內是現代感的冷色調燈光,T台周圍光線比較亮,四周整體偏暗,剛好能讓她藏起來。

可能距離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周圍沒有人落座,三三兩兩的站在一起閒談。場內的背景音樂是由樂隊現場演奏的,彈鋼琴的女生穿得都比她正式。

侍應托著酒盤自如的穿梭在人群中,她順手拿下一杯香檳。細小的氣泡貼著玻璃杯升騰,她輕輕的抿了一口,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正打算給朱迪發個信息。

「周襄?」

一個熟悉聲音在她身後,帶著疑惑的語氣喊了她的名字。

她歎了口氣,轉身又換上恰到好處的笑容,「好久不見。」

楊禾軒在她合作過的,為數不多的男藝人中,他算是時尚感強的人了,在這裡見到他也不奇怪。

他以前是歌手出道,後來去拍戲反而更對路,長得好腿又長,居然還有點演技,簡直不可多得。唯一不太好的,就是不論真假,和他傳過緋聞的女星可以組一個足球隊,而且還帶候補隊員。

和他合作過的周襄,難以倖免。

他笑,「我最近總聽人說你的電影在日本票房很好,你什麼時候不聲不響跑日本去了?」

順著他的話,周襄自嘲的笑說,「前段時間去的,沒辦法,被罵出國門了。」

楊禾軒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麼,他的經紀人正走來,喊了他一聲。

他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過來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一遍周襄,豎著食指點了點,最後笑著給了中肯的評價,「風格不錯。」

知道他在調侃自己,周襄擠笑,「謝謝。」

楊禾軒的經紀人走了過來,和周襄兩人相視點頭。

經紀人攬過楊禾軒的肩,轉身的時候,低語了一句,「吳鴻生來了。」

周襄愣了一下,無意識的舉起香檳喝了一口。

清楚的記得那是她第一次逃課,十三歲。轉入夏季的西貢,迎來了颱風天,下著大雨。

她站在姚記茶餐門口躲雨,身上就剩八元,一杯鴛鴦要十元。然後,她看到了對面的私人影院,樓上還是推拿館。

從窄小的樓道看上去,影院肯定很小。海報牆貼得亂七八糟,根本不知道要放什麼,但是兩元一場,沒有票。

當天放的是大影院下線的《冒牌警花》,影廳大概只能坐下十幾個人,沒有空調,又趕上下雨,空氣悶得不行,放映中途觀眾都走的七七八八。

時長一個半小時,只有周襄和第一排的老人,看完了整部影片,汗水濕透了校服襯衫。她小心的從窄長的樓梯下來,又給了阿婆兩元,再跑上去。

她沒辦法說清,當吳鴻生出現在屏幕裡時,她的感覺是什麼。但她看完了一遍還想再看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他的臉,牢牢的刻在腦子裡。

賣票的阿婆看這個小女孩來回跑了幾趟,汗濕了頭髮黏在臉頰,笑著說,「你很鍾意啊?」

周襄愣了一下,點頭。

阿婆撕下牆上的海報,遞給她,「吶,送畀你啊。」

而現在,如果硬要說對吳鴻生有什麼感覺,那就只能是對前輩的尊敬。

一個在加拿大長大,十七歲在香港拍電影,二十九歲拿下影帝,三十三歲又成了雙料影帝的人,一如當初謙虛謹慎的態度,並且沒有太多的緋聞,至今未婚。

但那張海報陪著她從香港搬到了蘇州,再從蘇州到北京,被她收在衣櫃裡,紀念在彷徨無助的十三歲,突然跳動的少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