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
扯著透明膠帶,拉得很長,沿著棕褐色紙箱的邊,將它封住,剪斷膠帶。一不小心膠帶貼回捲軸上,她一聲哎呦脫口而出,又開始慢慢去摸找貼合的痕跡,再用指甲刮起來。
準備去封下一個紙箱時,捏著膠帶的手就停在那。她把膠帶的一端貼在桌子邊上,從紙箱裡拿出被雜物壓住的相冊。
指尖描過相冊封面上印著的向日葵,被磨得有些白痕了。她翻開相冊,攝於周襄出生滿月酒,抱著她的女人一身錦緞的旗袍,周襄的眼眉和她有八分像,似水柔情。
往後是週歲的她,在幼兒園蕩鞦韆的她,穿著小學校服舉著大西瓜的她。周襄的手定格在這一張,那時正值盛夏,比陽光更奪目的,是照片中女孩的笑容。
翻過這頁,就像回憶戛然而止,厚厚一本相冊,半數以上都是空白的。
日光從白色的紗簾後安靜的透進來,電視機裡晨間健康講座的聲音,掩過了她深深呼出的氣息聲。
她合上相冊,放回紙箱裡,揭下桌邊上的膠帶,拉平,封好。
Joey來的時候,周襄已經將她要搬走的東西,全都打包好了。他掃了一眼,客廳裡整齊的排著六個大紙箱子。
穿戴整齊的周襄抓起沙發上的包,斜挎在肩上,同時問著,「你怎麼上來了?」
來接她去廣告拍攝場地的Joey說著,「到這我看車快沒油了,保險起見就讓司機開去加油站,等二十分鐘我們再下去。」
周襄聳肩,打開小包掏出手機,坐向沙發。
昨天突然收到郵件,想徵求她的同意,將廣告拍攝的行程提前了兩天,原因是意大利的導演要趕回去和他的妻子慶祝結婚週年。
可是這就跟原定搬家的日子撞在了一起,為了體諒意大利人的浪漫,她只好打電話給搬家公司,想將時間往後推一天。結果得到的答覆是,他們週末不上班。
幸好Joey今天全程跟她,如果在下午四點前拍攝沒有結束,他就先來幫周襄把傢俱行李搬到新家去。
這日子過的,清閒的時候一秒鐘都嫌長,忙碌起來連喘口氣的空檔都沒有。
Joey走上前,兩手搬起一個箱子,還挺沉的。他放下說,「平時也沒見你有這麼多東西啊。」
周襄眼也不抬的盯著手機,伴隨著連連看的遊戲音效,她說著,「都是衣服啊鞋子啊包啊,我昨天都捐一半了。」
「You win.」
joey想起了什麼,又接著問,「那你為什麼不發微博?」
她抬頭,表情誇張的反問,「捐個舊衣服還發微博?」
「這是獻愛心,數目不多你也可以只發一張,簡單說一句啊。」
事情再小也能博一分好感,慢慢積少成多,誰讓藝人的命就是形象。而形象百分之九十是塑造的,剩下百分之十是意外,比如掩蓋不了的人品,或情商。
她嫌棄的說,「作不作。」
Joey淡定的回,「你就是欠作。」
周襄頓時語塞,隔了一會兒才說,「最近嘴上功夫見長啊。」
他很有江湖氣的抱拳,「承讓。」
驅車來到廣告拍攝場地,由於是在郊區廠子裡搭的棚景,保姆車只能停在室外。車停穩後,周襄披上大衣,抱著一個暖手寶,拉開車門時冷風刮來,激得她咬緊了牙。
跟在Joey身後小跑進工廠後門,裡頭人多聲雜,周圍光線偏暗。工作人員領著周襄到二樓化妝,樓梯是金屬板踩著噹噹響。稍微暖和了一些才緩過勁來,她搓了搓快要凍掉的耳朵。
沒吃早飯的她嘴裡含著抹茶味的奶糖,老實的坐在椅子裡。化妝老師是個看著挺溫柔的女人,此刻對著鏡子裡,頭髮分去腦袋兩邊夾著的周襄,犯了難。
額角的傷口雖然已經結痂了,但是周襄皮膚太白,再蓋一層遮瑕膏色差會很明顯,尤其是在鏡頭裡。
近一個小時後,當Joey見到撩開棚布進來的周襄時,稍稍愣了一下。
她穿著純白的高領毛衣,衣長及膝,露著纖細小腿。這幾年一直都是中分長卷的髮型,突然改變了。
還是一頭厚長的卷髮,但是額前多出了幾縷,好像這叫空氣劉海吧,Joey想。
周襄衝他挑眉,意思是問他對自己的新髮型有什麼看法。
Joey頭一偏,「So so.」
她用『你真不懂欣賞』的表情,看了眼Joey,搖搖頭走向佈景中心。
周襄實在佩服場景道具組的工作人員,簡直是搬了一條歐式街道,一間極有格調的甜品店在她眼前,可惜店門後面就是一塊綠景布。
看著站在玻璃櫥窗前的周襄,導演正在和她講戲,她目光總認真跟著導演的指向走,偶爾點點頭。Joey第一次覺得,這種就剩幾根毛的劉海,還挺好看的。
這次代言的巧克力名字耳熟能詳,是大概二十多年前,美國休閒食品製造公司在國內推出系列產品,口碑評價中上,普及度極高,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知道它。每年都換代言人,今年也不例外。
周襄要做的就是從另一頭走過來,在櫥窗前停下腳步,發現玻璃櫃裡的巧克力。然後鏡頭一轉,她就像剛從甜品店裡出來,撕開巧克力的包裝,放進嘴裡。
巧克力的濃郁在口中化開,絲滑直到喉間的美妙,讓她看到了一位金髮碧眼的男人,邀請她跳一支舞。街上的鮮花變成了小號,綠葉變成小提琴,櫥窗裡的人偶彈著鋼琴。
嘴裡的巧克力融化完了,她睜開眼,還是那條街,只是剛剛經歷的一切都不存在。她眼睛一轉,低頭偷笑。
離開鏡頭。
周襄的演技沒有任何問題,但肢體嚴重不協調,跳舞那一段反覆NG著。這大概是她長期宅在家裡不運動,造成的後果。
最慘是和她搭戲的外國小帥哥,被她踩了不下十幾次,還笑著安慰她,「It doesn't matter.」
完成拍攝,時間已經走到夕陽西下。
Joey早在下午三點就拿著鑰匙,先去幫她搬家了,也有可能是看不下去她的踩人舞。
周襄坐在保姆車裡啃著三明治,配著熱咖啡。她舔過嘴角的沙拉醬,看著車窗外,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們神色略顯疲憊腳步匆忙的走著,高樓在垂暮的包裹下,平靜而深沉。
新公寓名字挺文藝的,叫薔院六號。聽說五月到九月薔薇花開的時節,從公寓區大門進來,會被這條道路上搭建的花隧道驚艷。
美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裡比周襄原來公寓小了十平米,租金卻貴了一倍。簽約時預交三個月房租,簡直是在放她這個二線小花旦的血。
所幸,她的新家在十六層,拉開窗簾就可以把這繁華的,也是落寞的城市,盡收眼底。
Joey在她回來之後就走了,他說晚上還有個飯局要趕過去。他比周襄還忙,起碼這條廣告拍攝結束後,她就要開始名曰空窗期的小長假,等十二月中旬的試戲。
她活動了下手指卡卡響,推出美工刀劃開紙箱上的膠帶,進入整理模式。一直收拾到夜色如濃墨,華燈璀璨。
舒服的洗完澡,周襄頭上裹著毛巾,走到窗前。唰的一拉窗簾,告別這些奢靡的流光溢彩。
她取下毛巾擦著頭髮,轉身發現靠在沙發旁的相框,於是又把百忍成鋼四個大字,掛上了牆。
如果要列出人生中難熬的事,除了承受親人離世,病痛折磨以外,還有暗戀一個得不到人。失去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牙疼。飢餓。
深夜十一點,周襄睜著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天花板,四周靜悄悄的,她感受著餓肚子的煎熬。
仔細回想今天一整天裡,她就吃了一顆糖,一杯咖啡,和三明治。所以本該十分睏倦的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滾,餓的睡不著。
她憤憤的坐了起來,掀開被子下了床,連燈都不開,直接蹭著拖鞋走到廚房,手都按在冰箱門上了,才想起這是她第一天搬來,還沒來得及去添置些糧食。打開冰箱,也只會有冷氣。
靠著餐桌冷靜了一會兒,站直了身子,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在當睡衣穿的T恤外隨意的套上毛衣,再從衣架上扯了一件連帽外衣,就這麼出門了。
她想,反正公寓區裡就有超市,反正黑燈瞎火的,誰也看不清誰。
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裡燈光明亮,收銀員正拿著手機看電影消磨時間。周襄將背後的帽子拉到頭上,走了進去。果然,收銀員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埋頭到手機屏幕裡。
周襄連貨架都懶得去逛,筆直的走向賣關東煮的地方。大鍋裡是一個個方形的小格子,裡面浸著竹籤串起的丸子、魚糕等等。
熱氣鋪在玻璃隔板上,她嚥了口口水。
不知道是睏的昏頭了,還是餓的眼花了,周襄從冰櫃裡拿出她以為是蘇打水,其實是一罐啤酒付了錢,拎著一碗打包好的關東煮,出了便利店。
新公寓過分的有腔調是讓她費解的,進公寓樓有兩扇玻璃門,一個自動門,一個需要密碼,或者按門鈴才能打開。
周襄牙齒打顫的小跑進來,手指都凍得僵硬了,她哈了一口氣在掌心。
在要按下密碼時,她停了下來,緩緩歪下腦袋,視線從玻璃門透過去,落在那個站在電梯前,正在看牆上懸掛的電視機屏幕裡廣告的人。
他安靜的站在那,很隨意的將手放在口袋裡,側臉的輪廓很深,明明這些年來他的長相都沒有什麼變化,卻多了很多沉澱的味道。
眼前的玻璃泛起了霧氣,模糊了視線,周襄往後退了半步,在按不按下密碼之間猶豫。
Joey不是說他已經問過這棟樓裡沒有藝人的嗎,那麼吳鴻生出現在這又算怎麼回事?
周襄長長的深呼吸,唇角微微上提,保持住這個她練習過無數遍的官方笑容,才敢去按密碼。
嘀嘀——
是門應聲解鎖。吳鴻生下意識轉頭看向走來的人,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移走。
他眨兩下眼,好像是記起了什麼,又轉回來看著周襄。
她說,「您好。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吳鴻生覺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可她名字的形狀,在卻很模糊。
她很快發現了他神情中的疑惑,一邊扯下她的帽子,一邊笑著說,「非常感謝前輩在倫敦時的照顧。」
於是,記憶繾綣膠卷,伴隨著曾經在她髮頂聞過,類似平裝書的味道,清晰的呈現在腦海裡。
他眉骨上揚,眼神裡透著明朗。
周襄見他的表情應該是想起了她,禮貌的回以微笑。
沒想到他突然開口,「你的……」
吳鴻生指著他自己的額頭,問著她,「沒問題了嗎?」
周襄愣了一下,拐個彎才明白,忍不住笑了出來,說著,「已經沒事了。」
他剛剛的動作加上語氣,就像是在問她,她的腦袋有沒有問題。
吳鴻生不解的看著她,卻帶著笑意,淡淡的問,「為什麼笑,我是說了什麼?」
周襄抿嘴壓住笑容,望著他搖頭。
總不能說,笑是因為他的國語表達能力,和她自己的笑點低吧。
周襄此刻尚未察覺,為什麼她建立好的姿態,到了這個人面前,一秒打回原形。
後來她發現這個問題,為時已晚,他把困住她的荊棘全拔了,滿手鮮血,換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