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川菜館門外,周襄下車就將手擋在頭頂,穿過凜冽的寒風,飛雪擦過臉頰。她跑進飯館裡,周延清則調頭去停車。
周襄低頭拍著身上的積水,同時和收銀台旁邊的服務員說要一間安靜的小包廂。服務員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估計是認出她了。她看著周襄愣住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領著她上樓。
周延清上來就看見,背對著他坐的周襄已經拿著菜單在點菜了,伸手就是照著她的腦袋一拍。
「哪有老闆還沒來,下屬就先點菜的,你懂不懂規矩。」
包間靠窗,窗上結著薄薄的白霜。冬季的夜晚總是來的突然,外天灰黑的夜空逐漸低下來,雪勢未歇,依然在狂風裡亂舞著。
鍋裡水煮魚上的油紅得發亮,熱煙都滾到了窗玻璃上。
周襄剛戴上塑料手套,準備抓起醬豬蹄的時候,剛才那個服務員妹妹進來了。
「我們現在做活動,六瓶青島一百,贈送兩碟小菜,還可以抽獎。」
周延清很爽快的回應,「那上吧。」
「誒好。」
她沒走兩步,又回頭,對周襄羞怯怯的說著,「那個……可不可以簽個名。」
周襄仰頭看著她,嘴裡正啃著豬蹄呢,就愣了一下。
周延清閉上眼,說好的形象呢。
啤酒瓶擺上來叮呤噹啷,綠色的玻璃瓶身冒著水珠。
周襄握起一瓶酒,拿著銀色的湯匙,「給你表演一下,我的獨門絕技。」
周延清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不以為然夾起一筷子粉蒸肉,剛放進嘴裡,就看見她用湯匙啪的一聲,撬開了啤酒瓶蓋。
他哇了一聲,順便鼓掌,最後給她比了大拇指。
周延清說,「你這讓我想起了一個網絡詞彙。」
她期待的問著,「什麼?」
「然並卵。」
並沒有什麼用。
夜幕拉開,華燈初上,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車河。明明下班很長一段時間了,依然人潮洶湧。
酒過三巡,周襄感覺臉頰都有些發燙了,但幸好意識還是清醒的。
她本來近視不深,平時不戴眼鏡,這會兒可能喝的微醺了,看周延清那張臉有些模糊,像極了她童年記憶裡出現的他,那副樣子。
周襄問他,「你怎麼不討個老婆?」
沒等他反應,又接著笑,「生個小胖白來我玩玩啊。」
周延清捏起一把花生米,朝著她扔了過去,「我他媽生孩子憑什麼給你玩啊!」
周襄眼疾身快的躲開了花生米,卻沒逃過抬頭的時候撞到了桌子。
她捂著頭喊疼的功夫,周延清的腦海裡短暫的閃過了一些事情。
他曾經也認為只要結婚了,就算是有再多愛戀不得的傷口,想來也能通過家庭的溫馨來彌補。
所以他的生命中,又迎來了一個溫柔可人的女子。
自然的,他們走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
周延清盡可能給她溫柔和體貼,陪著她挑婚紗,選影樓,買婚戒,定婚禮酒店,包括蜜月地點,房子的裝修等等,無一例外都以她的喜好為先。
那天在去登記的路上,她突然在車裡問了一句,「延清,你愛我嗎?」
他答不上來。
善意的謊言,終究也是謊言。她這麼美好,他不忍心用謊言來傷害她。
「你愛的不是我,對嗎?」
他愛的人,叫陳筌,還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陳筌,成全。
她最後也沒有成全他。
不是非要她不可,只是在周延清走南闖北,登山入海,這麼多年之後發現,愛是不愛了,可恨的心落在她身上,還沒收回來。
所以,他回答,「還不到時候。」
周襄皺著鼻子,「吼,你都多大了!」
他憤怒的扔下湯勺,「靠,你剛剛是不是把瓶蓋飛到湯裡了!」
不知道什麼時間了,空瓶一地。周襄動了下腳,撞倒了酒瓶噹啷了一聲。
酒瓶在地上打了個旋。
「小姑娘啊,叔叔沒機會當你爸,這都是你媽害的。」
周襄看著他緋紅的臉,拿下他手裡的酒瓶,同時說著,「快別喝了,你都要醉了。」
他手心一空,搖搖晃晃的指著她說,「你看看你,就是小時候沒管好,長大性格就歪了。要是擱在我手裡,就給你一頓抽,我看你還敢不敢自殘,還成天把安眠藥當糖吃!」
周襄用力的把酒瓶塞回他手裡,「你還是趁早醉了吧,省得再說胡話。」
周延清說,「人生是很他媽殘忍的,指不定哪天好端端的人就沒了,你後悔都來不及。所以一旦遇見了,嗝,那個人,不要去想什麼白頭偕老,都是狗屁沒用的。」
頓了頓,他說,「只要珍惜,就好。」
桌上的鍋底泛著紅油,對面的人已經醉醺醺趴倒在桌上,只剩周襄靠著椅背,看著窗外的夜色迷濛,雪停了很久,街道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低下頭,看著掌心的手機,點開通訊錄。
指尖懸在他的名字上,隔了好一會兒,總算滑了過去。
這個時候,機場候機樓落地窗外天空是深黑的,VIP休息室裡,吳鴻生正和高天宴在聊天。他們一行人準備去往尼泊爾,為新電影踩景。
手機在他上衣口袋裡震動,他對高天宴低聲說了句抱歉,掏出手機來,就走到一旁。
無奈的看著電量顯示紅格彈出的提示,還是接了電話。
他和周襄說過去尼泊爾的事,但人喝蒙了就不一定記得清楚今天是幾號了。
等忙音過去了,她也一直沒說話。
那端清潤的嗓音帶著點疑惑,「周襄?」
她思忖了一會兒,然後說著,「我這個人,不會的事比會的事多,有點自私,害怕麻煩,很懶,不對,是非常懶。」
「但我不挑食,脾氣應該挺好,最重要我能知錯就改,雖然改不掉的也就算了。」
吳鴻生有些摸不著頭腦,疑惑的擰了下眉頭,「你喝酒了嗎?」
「事先聲明,我是喜歡你,但我不愛你。所以你的出現,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必要的選擇,可假如你站在那裡……」
周襄篤定的語氣,卻越說越小聲,最後喃喃的重複了好多遍,你站在那裡。
她不知為何哽咽了一下,「你站在那裡,我一定會走過去的。」
吳鴻生愣了一下,有些出神的看著面前落地窗外,飛機徐徐起飛,閃著一排燈的機翼,緩慢的劃向天際時。
就聽見她說。
「如果你想好了,要不要試一試,抱我的感覺?」
回答她的,是嘟嘟嘟的一陣忙音。
周襄茫然的拿下手機到眼前,是被他掛了吧。
她咯咯的笑,似乎除了湯匙開瓶蓋之外,又會一招獨門絕技了,自殺式告白。
笑過之後,用力吸了下鼻子,覺得有點癢。
而在吳鴻生這裡,是嘀嘀兩聲後,電量耗盡,手機自動掛了電話。
E仔泡了杯泡麵回來,視線在休息室掃了一圈,就看到了那個在落地窗前,修長又高挑的背影,他端著泡麵往吳鴻生的方向走去。
他才邁上兩步,就見吳鴻生轉身朝著自己走來,地上鋪著地毯,走路無聲。
吳鴻生說,「車鑰匙。」
E仔老實的交出了車鑰匙。
吳鴻生又說,「幫我改簽到明天的航班。」
E仔回過神來,「誒?」
睜大了眼睛,見他去到高天宴身邊說了幾句話,高天宴點了點頭,他就快步出了休息室。
E仔眨眨眼,誰來解釋一下,這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雖然這會兒周延清有點醒了,就是手軟腳軟的,但周襄還是存下了代駕司機的電話,就目送周延清的車消失在視線裡。
一陣刺骨的厲風吹過來,周襄差點冷的尖叫,抱著手臂抖了抖,轉頭跑進公寓大門裡。
回到公寓洗完澡,她一邊走到廚房,一邊拆下挽著的頭髮,髮尾的水滴在手臂,滑落的瞬間變得冰涼。
用溫水泡了點奶粉,給她的角蛙兄弟加餐,無意間的一瞥冰箱。
打開了冰箱,她盯著透明架上的那罐變形的啤酒,良久。有些憤憤的把它拿了出來,想摔進垃圾桶裡,手舉高了之後,卻又在半空中停住。
她定住動作,安靜的房子裡,能聽見她呼吸了兩輪。最終,她搖了搖頭,準備拉開易拉環,全部倒進洗手池裡時——
門鈴響了。
準確的來說,是可以看見公寓樓下的監控門鈴響了。
她的指腹堪堪停下,再過一毫米,就可以拉開。
周襄疑惑的走到門口,拿起掛在牆上的電話聽筒,屏幕亮了。
那瞬間的怔忪之後,是溢上心頭,她憋好久好久的酸澀,擋也擋不住的翻湧。
他就出現在那個四方方的屏幕裡,用生硬的普通話說著,「我不知道樓下的電子密碼。」
帶著點笑意,因為他本來構想的,是像電影裡演那樣,突然出現在她的家門口。可惜,考慮不周,被安全措施給阻攔了。
周襄說完密碼,掛下電話就衝出了房門,站在電梯前,不敢看旁邊變化的數字。
只是等待。
等待電梯門打開,看見他眼裡是忽明忽暗燦若星辰的光。會用最溫柔的笑意,對她張開雙臂。
但吳鴻生站在電梯裡,詫異的看著她,「你怎麼連鞋也沒穿。」
像那時第一次撞到他身上,他也是這樣詫異的說,你才是不要緊吧。
沒關係,只要是你,和劇情有偏差也沒有關係。
眼前的人突然撲到他懷裡,讓他往後踉蹌了半步,同時抱住了她。
周襄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肩上。
她所有堅固的情緒,在頃刻間崩塌,哭的胸口起伏,淚水染濕他的肩頭。
他怔了怔身,抬手按著她的腦袋,輕輕的撫著,卻收緊了摟住她的手。
周襄的世界一直是陰天,大雨傾盆。
曾也拒絕過幾個勇敢的人,試圖闖進來給她遞一把傘。
但沒防住他悄然的出現,在她寂靜的時光裡。
於是,陽光將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