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店收銀台上讀條機發出嘀的聲響,收銀員是個中年戴眼鏡的女性,她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四十八塊五。」
周襄帽簷壓得很低,戴著墨鏡和口罩,捂得非常嚴實,基本辨認不出是誰。她從錢夾裡拿出一張紅色的紙幣,那阿姨熟練的點著零錢找給她,最後說了句,「吃完之後要是頭暈想吐都是正常,萬一吐出來了就再吃一片。」
她從藥店出來,冷的縮了下脖子,深冬裡飄蕩著白寥寥的天光。
在隔壁便利店裡買了一瓶礦泉水,扭開瓶蓋,從包裡拿出寫著緊急避孕字樣的藥盒。擠出一片藥,扔進嘴裡,灌了下去。
她出了便利店,走了幾步攔下一輛出租車。
車尾燈,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濃霧裡。
回周襄原來公寓的路上,她看著車窗外不明不暗的天空,鉛灰色的斷雲低低浮動。街道兩旁,只剩枯樹。
她有點睏倦的閉上眼睛,黑暗中竟是昨晚令人窒息的畫面。當他灼人的溫度留在她身體裡,周襄驚得才意識到沒有任何保護措施。
而吳鴻生吻著她耳尖,氣息撲在耳畔,「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她一個也不喜歡,不敢喜歡。
周襄十三歲那年,香港新界的西貢,迎來了颱風天的肆虐。
不過對一個半島來說,這是很正常的事。
陳筌是她媽媽的名字,諧音成全。
在周襄三歲的時候,她爸爸交通意外離世了。因為年幼,所以她的爸爸還來不及給她留下什麼印象,就匆匆分別了。變成一張放在冰箱上的黑白照片。
周延清出現在她五歲的光景裡,一直陪伴周襄走到十二歲。
他和陳筌分手前,吵了一架,但最激動的人,和幾乎崩潰的人都是周延清。
由始至終,陳筌都很安靜。
周襄躲在門外偷聽,她覺得樓下沒牙的叔公吵架都比陳筌有聲音。
他們分手的原因,是陳筌不愛他了。簡簡單單的不愛了,所以只剩冷靜。
周延清離開前摸了下周襄的腦袋,她看見了他發紅的眼眶,迅速低下頭。
他偷偷對周襄說,「我不管你媽媽了,但是以後你要是遇到什麼事,記得告訴我。」
周襄哭了,她爸爸去世的那天都沒有這麼難過。
後來,陳筌遇見了一個泰國男人,全名很長很長,簡稱Sohe,他們是在陳筌上班的酒樓裡認識的。聽說,他為了追陳筌,把自己來香港旅遊的錢,全花在酒樓點海鮮上了。
細節周襄就不知道了,接著他們相愛,整天黏在一起。
可惜,周襄不認為這段戀情又能維持多久,她太瞭解陳筌,任意妄為的像個小孩子,開始時愛的越瘋狂,愛意消耗越快,最後變成無情無義的模樣。
這點估計是遺傳,周襄無論喜歡上什麼,也只有三分鐘熱度,結果都不了了之。
但是周襄沒料到,泰國人很聰明,他竟然看出來了,仗著此刻的熱情,提出要和陳筌結婚。
陳筌同意了,告訴她時,周襄一言不發的衝到廚房,摔了家裡所有的盤子和碗,辟里啪啦。
等她消停了,揚著下巴對陳筌說,「我會不去泰國的。」
陳筌歎了口氣說,「那你去外婆家吧,本來我也是這麼想的。」
周襄目瞪口呆,這是她唯一一次對陳筌發脾氣,還以為自己的話是威脅,原來是妥協。
她站在一地狼藉中,無助的淚流滿面,外頭颱風刮得遮雨簷砰砰響。
陳筌討厭別人哭,明確的告訴過周襄很多次,有什麼事好好說清楚,不要哭哭啼啼。所以她看向周襄的眼神,是煩躁的,「我都後悔把你生下來。」
周襄努力忍住眼淚,掐著自己的手心,嘴唇咬的泛白。
陳筌無奈的搖頭,語氣放的柔和了些,「你也知道,我當不了一個母親,沒有這個天分。」
「可我不想和你分開。」
周襄哭腔濃重的說著,聲音黏膩膩的,像垂死掙扎的小魚。
陳筌狠狠地抽了扣煙,等了好一會兒才說,「也行,那我想想辦法,把你一塊帶過去吧。」
一夜颱風,大雨傾盆。
隔天,周襄沒去上課,口袋裡揣著八元,在一間茶餐廳門下躲雨,她茫然地看見對街推拿館樓下的小影院。
然後她鬼使神差的,走了過去,連著看了幾場同樣的電影。
小的悶得又潮濕的環境裡,在一塊幕布上,她記住了一個男人的輪廓,記住了他的名字。
在她彷徨無措的十三歲,出現過吳鴻生這個名字。
那天周襄帶著張海報,穿著一身濕了又乾的校服回家。
看到了陳筌,並對她說,「我想去外婆家。」
陳筌愣了一下,煙嗆到喉嚨,咳了幾聲沒再說什麼,煙灰缸裡儘是煙蒂。
周襄收拾行李的時候,陳筌在她床上放了一個厚厚的信封,裡面是換好的人民幣,幾千塊錢。
她低聲說,「對不起,襄兒。」
周襄一直低著頭,哽咽了下,「沒關係。」
那年她十三歲,記憶裡颱風掀翻了幾艘停泊在港口的漁船。周襄搬著行李下樓的時候,還和樓下的叔公告了別。
出租車司機提醒她快到公寓了,周襄睜開眼,深吸了口氣,調整好坐姿從包裡掏出錢夾。
吳鴻生回到別墅後,屋裡出奇的一片安靜,連電視的聲音都沒有,他特意先走到廚房。
當看到餐桌上他準備的早餐,涼掉的粥面上結了一層薄膜,湯匙和筷子整齊的擺著。他立刻奔上樓去,打開房門是空無一人,但她的行李箱居然擺了出來,孤零零的立在那。
他有些錯愕的緩緩關上門,下樓拿上車鑰匙,奪門而出。
周襄把窗簾拉了一半,沒遮住的另一半,是凜冽的霧氣撲在玻璃窗上。
吳鴻生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因為早上沒吃飯,正在洗一個蘋果,水龍頭嘩嘩的流著。
她切開蘋果成幾瓣,盛在盤子裡。
過了很久,周襄彷彿可以聽到樓下車輪碾過冰霜,發出脆脆地聲音。
吳鴻生進門的時候,帶著外頭的寒氣。他看見她坐在沙發裡,沒什麼表情的盯著電視屏幕,電視劇裡演員講的對白沒有聲音傳出來。
他沒有說話,兀自朝前走去。周襄突然轉過臉來,和他對視時,像是一個漫長的鏡頭。
「我們分手吧。」
她的聲音就這麼砸下來,暖氣烘悶的人難受。
吳鴻生皺了皺眉,冷靜的問,「理由呢?」
雖然她不想承認,但周襄和她媽媽都是一樣的人。
因為太隨性,所以不愛了,就真的半點不剩,注定辜負別人的付出。
唯一不同的,周襄有自知。她害怕愛上之後,就是失去他。
不想失去他,算不算一個可笑的理由?
茶几上削好的蘋果邊沿泛黃,枯乾得可憐,沒有人動一動它。吳鴻生面對她站著,她沉默了半響,都沒有說話。
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走到她身邊坐下。
周襄以為他該生氣了,吳鴻生也以為自己會生氣,可他在胸腔裡扯出一陣的鈍重的痛之後,發現周襄紅了眼眶,就那樣在她自己完全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
他問,「沒有理由嗎?」
語氣是溫柔的,依然是溫柔的。
周襄愣的張了張嘴,嚥下喉嚨噎著她的空氣,難以置信的說,「吳鴻生,你是不是有病啊。」
「為什麼要把感情浪費在一個不愛你的人身上!」
她趁自己還沒被翻湧的酸意淹沒時,努力地衝他發脾氣。
然後眼淚一顆接一顆掉下來,她摀住自己的眼睛,泣不成聲,「你別這樣了,我會心疼的。」
在視線的黑暗中,是他緊緊的擁住她,瞬間貼近的溫度,侵襲到她心裡每一個角落。
吳鴻生問她,「如果你不愛我,那麼未來你有可能會愛上別人嗎?」
周襄哭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沒回答。
他說,「如果不會,我們結婚吧。」
她怔怔地抬起頭望著他,眼睫被淚水粘著,吳鴻生用指腹幫她抹掉臉上的淚水。
他笑了,「因為除了我,沒有人會把感情浪費在一個不愛他的人身上。」
周襄突然覺得原來她之前的人生苦過了頭,是為了等一個『病入膏肓』的吳鴻生,而付出的代價。
她將雙手從他胸膛裡伸出來,摟住了他的脖頸,吻上他的唇瓣。他順勢扶住了她的後腦勺,唇舌交纏之間,有淚水鹹鹹的味道。
在一個繾綣溫柔的深吻之後,周襄吸了吸鼻子,眉頭困惑的一緊。
「你剛剛是在和我求婚嗎?」
哭得太慘,她才反應過來。
吳鴻生認真的回答,「我的確是在徵求你的同意,但是求婚我需要準備戒指和鮮花。」
這一副正經的樣子,莫名其妙的讓周襄笑了出來。